宋微指指长宁的马,啐道:“它哪里是舍不得我,分明就是舍不得他的老相好。”
本来气氛沉重,一时全被他逗笑了。
这般举重若轻,张齐心中暗暗吃惊佩服,道:“未必就那么凑巧,而且受过惊吓之人往往容易夸大其辞。等闲几个毛贼,我们兄弟还不放在眼里。”话是这么说,却督促众人赶紧吃完饭,收拾整顿,熄火警戒。
咸锡朝太平日久,上下各居其位,社会秩序安定;同时国力强盛,风气开放,冒险发财的机会很多,不安分子有的是途径发泄精力。跑去啸聚山林,落草为寇的,实属罕见。这就是为什么玄青带着三五个保镖就敢横穿全国游逛,并且不敢相信此地会有强盗。
大半夜过去,什么异状也没有。也许之前过于紧张,到了后半夜,连一直焦虑不安的黎亭都睡死了。宋微跟他在一个帐篷里,开始还提心吊胆撑着,之后困劲儿上来,干脆把眼一闭,爱咋咋地了。
所以当他被惨叫声和兵器碰撞声惊醒,还以为是如真噩梦,不认为是噩梦成真。然后听见近在咫尺一声更凄厉的惨叫,就见黎亭直挺挺坐起,面色死灰,浑身颤抖:“他们……他们追上来了……追上来了……”
宋微被他彻底吓醒了。
第〇二八章:欲赎王子与仙子,且认奸贼作寇贼
匆忙四顾,帐篷里除了自己,只剩下两个伤员。宋微迅疾而小心地蹿到帐篷边上,拉开一道缝隙,悄悄向外窥望。
天色渐明。视线所及,来犯者约有十多个,四个保镖揽走了绝大部分攻势,另外四个仆人居然也都会点粗浅招式,合力缠住了一个敌人。虽然己方实力不弱,但来者显然个个剽悍,彼此都是一股凌厉狠劲,斗得难解难分。
因为人数处于劣势,兼之护主心切,以张齐为首的己方保镖明显是不留余地的打法,招招搏命,对方已经有两三个挂了彩。
宋微稍稍放下心来,只盼玄青手下都是绝世高手,以一当十不在话下。谁知就在他眼睛一眨不眨偷看的当儿,几声短促惨呼,因难以抵挡围攻,接连两个保镖被敌人所伤,转瞬间变成勉强招架,被人压着打的被动局面。
宋微心下暗叫糟糕。张齐也知道情势千钧一发,再无后路,大喝一声,不退反进,带领下属竭力拼搏,暂时拉回一点平衡。
宋微又看了两眼,心想迟早要输。他虽然只会打点街头架,跟真正的功夫完全不能比,但瞧热闹的经验却不少。看着看着,又看出一点奇怪的地方来。对方明明可以更狠一些,明明可以朝着要害招呼得更直接一些;那两个背上背长弓的,为什么不退后几丈,向帐篷里来几箭?
这意思太明显了,对方想抓活的,在不确定帐篷里谁是谁的情况下不敢放箭。而且,貌似他们并不愿意跟第三方势力死磕。
宋微退回帐中,轻轻拔出昏迷大汉腰间的长剑,在黎亭不知所措的神色中,把剑锋稳稳架在他的脖子上。
声音压到最低,目光冷冽如冰雪:“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追杀你?”
“我、我说过了……”
宋微挑起嘴角,手上轻轻一抖。那剑显然是把上品,脖子立刻割出一道血痕:“很好,是杀了你给他们死的,还是押出去给他们活的,选一个吧。”
黎亭张嘴就要尖叫,马上自己捂住了。望着这个睡觉前还笑得人畜无害的恩人之一,眼里充满了恐惧。对方散发出的寒冷气息告诉他,如果违抗意图,一定会毫不犹豫兑现刚才那句话。
一次比一次更深的绝望,令他徘徊在崩溃边缘,这一刻,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他神色惨淡,嘴唇哆嗦,低声道:“我本是……交趾国的王子,外面……是王叔的人。王叔他……害死了父王,我和侍卫逃出宫来上邦求救,南顺关的胡将军被王叔收买,不但不接纳我们,还放任他的杀手入关追杀……”
宋微听见自己心底一声口申口今:大条了……
面上却寒霜更重:“撒谎!他们分明不想杀你,是要抓活的。”
黎亭忙道:“我带走了上邦天子给父王的册封诏书。没有这个,他无法登位。”
交趾是咸锡朝的附属国,每一任新的国王登基,皆须派使臣携咸锡皇帝赐给前任国王的册封诏书赴上邦京都,申请新的册封诏书。走完这个程序,才算得到承认,有了合法地位。
宋微沉默着,急速开动脑筋,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打转。
帐篷外的交战声愈加激烈。黎亭以为他不相信自己,或者更坚定了把自己交出去的决心,咬咬牙,从贴身处掏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精致皮囊:“这是赤露鱼鱼膘所制,水火不侵,上邦天子的册封诏书就藏在其中。”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恩人,是我连累了你们。我这就出去,就说恩人什么都不知道,求他们放恩人走。万一幸得逃脱,恳请恩人将此诏书送呈上邦朝廷,为我父子昭雪沉冤,感恩不尽,来世定当结草衔环,以报大恩大德。”说着,缓缓叩下头去。
宋微赶紧闪身避让。心想,这么着当真有点王子的样子了。
事已至此,只得博上一搏。把剑塞回剑鞘,望着面前坚决不肯缩回去的手,心里一万个不愿意,也只好把那鱼膘袋子接过来,塞进衣兜。叮嘱道:“你爬出去,动静弄大点。记住,咬定我们不认识你,否则大家全死在这儿。也别求人家放我们走,反而惹人起疑,其余的事交给我们。”
黎亭似乎被他的镇定感染了,转过身,视死如归往外爬。爬出一步,又回头,艰难地凑近:“必要的时候,那东西可以吞到肚子里。”
宋微顿时囧了,沉着脸点点头。望见他脖子上的血,灵机一动,拔出剑塞到手里:“告诉他们,再不住手你就自杀。”
黎亭微微一愣,旋即神情肃穆地点头。宋微想安慰他说那帮人肯定不会让你死,考虑到演出效果的逼真度,忍住了。
等他快要爬出帐篷,宋微迅速钻到最后面,贴着山崖匍匐在地上。当黎亭从前面爬出去,引起敌人注意的时候,他噌噌几下,借着牲口的掩护,从后方潜入了玄青师徒所在的小帐篷。
“住手!”黎亭断了一条腿,用剑撑着地面,辛苦地半跪在地上。
杀手头目看见王子出现,又听他这么说,当即就要撤手,还准备吆喝下属们后退。哪知对方完全不配合,稍有空隙,就被趁机而入,那股狠辣意味,分明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无奈之下,只得打起精神继续缠斗,心里却渐渐起了疑惑。
他们一路追踪,因为投鼠忌器,保卫者又舍命护主,因此追得甚是艰辛。一步步杀到王子身边就剩了一个大将军阮铭,居然把人追丢了。终于在灵湫涧底发现人迹,又是帐篷又是牲口,明显阵势不弱。原本的想法,是先确定王子是不是确实在其中。这一次行动隐秘,无法声张,虽然南顺关的胡将军答应不干涉,但万一节外生枝,惊动了上邦朝廷,一切前功都将付诸流水。如果王子与这些人无关,那么就赶紧撤走。如果王子被他们救起,那就先探查底细,设法劫人。最糟糕的,是他们乃上邦朝廷派来接应王子的军士。不过当真有接应的话,似乎不该只是这么几个……
综上所述,在首领缜密的分析下,这帮杀手悄悄围上来的目的,根本不是想拼命。错就错在张齐耳力太强,准头太好,不理解敌人的微妙婉转心思,力图先发制人,不等对方靠近,飞镖出手就干掉一个。如此敌我分明急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导致杀手头目瞬间误以为他们当真是来接应王子的,一时陷入极度矛盾之中。杀,还是不杀,这是个问题……
黎亭望着打斗的人群,发现自己出现的效果远低于预想,悲哀地提起手中的剑,横在脖子上,声嘶力竭:“住手!”
杀手头子瞥见,吓一大跳,差点被张齐砍下半边肩膀,惊出一身冷汗:这帮人怎么根本不理王子在说什么呢?正当他准备不顾后果将对手制服之际,忽听一个冷清又高贵的女声从中间小帐篷传出:“住手。”
张齐与保镖们立时后撤,杀手头子挥手命令手下停招。双方各有损失,杀手死了两个,轻伤若干,张齐一方全部受伤,有两个保镖相当严重。由于人数悬殊,继续打下去,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宋微从小帐篷钻出来,表情恐惧地扫视一眼,仿佛被鲜血淋漓的现场吓慌了,抖着手掀开帘子,战战兢兢道:“仙、仙子有请。”
玄青出了帐篷,直起身,手执麈尾,面容冷肃,一尘不染地站在众人面前。长宁跟着走出来,尽管吓得脸色发白,仍然站直了腰身,保持住了清高派头。
杀手头目傻眼了。女人!女道士!居然是两个女道士!女道士在交趾国并不常见,但不至于不认识。实在是太意外了。他猜来猜去也没猜到,帐篷里的主人会是女道士。
玄青忿然道:“尔等何方贼子,在此横行?谋财害命,就不怕上天报应么?”
杀手头目的夏语远没有王子那么好,玄青这几句话太文雅,他听出点大致意思,却没能完全理解透彻。手中刀子往黎亭方向一举:“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和他在一起?”
宋微暗道糟糕,赶紧亲自出马,控制剧本走向。装作极度害怕的模样扯扯玄青衣袖:“仙子,别、别说了,别惹怒了几位大王啊。”然后扑通跪倒,冲杀手头目哀求告饶:“大王饶命!玄青上人是玄门仙子,修道高人,伤害了仙子,要被天打雷劈的!大王若是缺少花用,钱统统可以拿去。”说着,连滚带爬进了帐篷,费力地拖出一个箱子,揭开盖,露出满满一箱铜钱:“都在这里了,全部送给大王。大王若是嫌少,东西、还有牲口,喜欢什么都可以,就当是我们送给大王的礼物。”
杀手头子被那箱钱闪了一下。以咸锡朝货币的坚扌廷程度,那是极受周边附属国青睐的。可惜玄青从顺城出来,因为计划短途游山玩水,只带足零用钱,大部分存在可靠的上清宗道观里。不过即使如此,这一箱也颇为可观了。
杀手头子摸着下巴思考一阵,还指着黎亭,问:“他跟你们是一起的?”
宋微忙摇头:“不是,昨日我们发现他和他的同伴受了伤,晕倒在溪边。仙子仁慈,救了这两个人。不过伤势太重,一直昏迷不醒,还没来得及问话。”忽地“啊”一声,惊恐道,“大王认识他们……是不是,是不是他们不肯送钱给大王?还是他们身上有什么值钱物事?所以大王才……”说到这,畏缩地看了杀手头目一眼,转而用无比愤恨无比懊恼的眼神看向黎亭,任谁都能读出那意思是:真不该救这两个祸害。
杀手头子继续思考:看样子他们真是普通人。不过普通人怎么会有这么多钱和这么厉害的随从?
宋微还在哆哆嗦嗦地哀告:“大王,我们和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们有多少钱我们完全不知道。我们的钱财全部献给大王了,至于他们,那个,有劳大王自己去取……”
杀手头子思考告一段落,问:“你们为什么在这里?”
宋微抬起头,惊诧中带着害怕,害怕里夹着得意:“大王难道没听说过玄青上人的名头么?上人乃是我玄门上清宗修行最高的仙子,名声自中原远播南疆,这次就是应南顺镇郭家老爷的邀请,特地来做一场祈福驱邪的法事。多少人想请仙子上门,仙子都不曾轻易下山。要不是郭老爷诚意十足,捐了上千贯的香资,仙子怎会千里迢迢不辞辛苦,到这般荒僻的地方来?听说这灵湫算是本地最值得一看的名胜,才转道过来瞧瞧,哪里知道……”顿了顿,一脸期待小心翼翼问,“大王真的没听说过玄青上人?”
杀手头子不由得回他一句:“没听说过。”心想,原来这女道士很出名,怪不得有钱,还有人保护。盯住眼前的钱箱子,心思活络起来:被误认为是强盗,未尝不是最好的掩饰,顺便还能捞一笔,转身拍屁股走人,出了南顺关,找也没处找去,哪怕他们报官也不怕……
宋微似是觉得他嫌钱少,紧张道:“大王,我们也知道,这些实在是拿不出手。不如大王说个数,容我们捎个信给郭老爷,他一定会带足钱币来孝敬大王的。”
嗯?还有这等事?杀手头子不盯钱了,盯着宋微的脸。
“大、大王勿要怀疑。仙子的安危,哪怕千金也不止,郭老爷一定会同意的。仙子若是有什么差池,我、我们这些伺候的,也都别想活了。大王如果不放心,不妨派一位好汉跟我一起去。快马加鞭,明晚就可返回。郭家在南顺关做大生意,大王想要多少,都好商量。只求大王千万不要为难仙子……”
玄青非常及时地冷哼一声,无比傲娇地转过身去,懒得多看这些强盗一眼。
那边黎亭欣赏了宋微唱作俱佳的现场表演,手里举着剑直发呆。
另一边张齐旁若无人撕下衣衫给同伴裹伤止血,几个杀手犹豫一下,也开始互相裹伤。
杀手头子想起代表自家主子送给南顺关胡将军的大笔钱财,还只换得他睁只眼闭只眼,无论如何不肯直接插手,怎么想怎么肉疼。
于是狰狞一笑,冲宋微道:“你觉得你家仙子,值多少钱?”
第〇二九章:商贾还须以利动,故人岂是念情归
从灵湫上大道,快马疾驰到南顺镇,一日足矣。
杀手头子从没受伤的下属中找了个夏语最好的,随同宋微前往南顺镇报信要钱。两人骑的是玄青和长宁的马。宋微上马时,故意显得笨手笨脚。出了山林,转上大道,压着速度不肯快跑。那同行的杀手当他骑术不精,嫌弃他速度太慢,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马儿吃痛飞奔,宋微抱着马脖子“嗷嗷”惊叫,差点被颠下马背,那杀手甚觉有趣,跟在边上磔磔狂笑。
途中歇了一次,喝水吃干粮。宋微捂着屁股向那杀手哀求,请好汉稍微慢些。从来没有骑过这么远这么快,实在受不住了。杀手看他皱着一张小白脸,比大姑娘还娇嫩,邪念顿生,十分坏心地伸出手,在屁股上狠捏一把。
宋微“哇”地嚎哭起来,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好汉高抬贵手,屁股破了呜呜……”
那杀手被他嚎得立时没了兴致,也不敢耽误正事,拎起人扔到马背上,冲着马屁股又是一鞭子。
如此这般,等到傍晚抵达南顺镇,找着郭家老号的门脸,宋微非常顺理成章地从马背上翻滚下来,一瘸一拐一哼唧,几乎连路都不会走了。
南顺镇的前身,不过一个边境小村落,原住民没有多少。设关开市以来,日益繁荣,可惜受地势所限,无法过度扩张,因此镇上商铺林立,摊贩密集,整个就是一大集贸市场。在鳞次栉比的商行铺面中,郭家老号并不显得突出。那杀手跟着宋微往里走,不禁怀疑这小子说这家老板如何有钱,根本就是假话。
柜台伙计见了此二人,一个灰头土脸瘸着腿,一个黑脸黑衫带着刀,端的组合诡异,却没显出丁点儿异样,含笑相迎:“本店专营西北特产,客人想看点什么?”
宋微道:“别的都不看,就看今年新到的苑北飞云,楼西白雪。”
那伙计微微惊讶,笑道:“客人是大行家。敢问客人要见哪位掌柜?”
宋微摇头:“我不见你们掌柜,要见西林北斗先生,有人命关天的要紧事,劳烦大哥通传。”
以西林代指西都穆家,取的是谐音“木”字,以北斗暗示排行第七。
那伙计立刻郑重起来,转身进去通报。很快出来一位掌柜,将宋微二人迎进里间,道:“敢问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