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皇子的颜面,在太子眼里,显然没那么要紧。
宪侯捧着鞠球,向四皇子道歉:“独孤铣救援不及,叫殿下受惊了,请殿下恕罪。”
端王尚未答话,太子已然自宪侯掌中捏起那枚鞠球,悠然道:“剩下不到一刻钟,难得一场精彩赛事,自该善始善终。四弟以为何如?”
宋霏木然点头:“但凭太子殿下吩咐。”
按说马匹失控撞人,该判罚下场。但宋微故意将球击出场外,同样属于严重犯规。双方就此扯平。太子将鞠球扔回场内,宣布比赛继续。
三声鼓响,重新开始计时。
这一回与先前大不相同。六皇子一方气势如虹,而四皇子一方明显士气低落。搞出马失控撞人这般意外,不但狠狠得罪了对手,更害得自家主子大大丢脸,最后结果不论输赢,注定没有好果子吃。罪魁祸首心虚忧虑,余者害怕牵连,难免怨怼。如此一来,此消彼长,休王队伍越打越勇猛,越打越顺利,而端王队伍越打越拘束,越打越忙乱,片刻工夫连丢三球,可说兵败如山倒,毫无悬念走向失败。
高潮过于出乎意料,惊艳动人,结局反而显得平淡了。当宣布结束的鼓声响起,众人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反是场外观众,听说六皇子胜出,掌声欢呼声雷动,比起场内热烈得多。
尽管如此,所有现场观赛者,除去个别心不在焉的,都不得不承认,这一仗淋漓酣畅,确实不虚此行。
太子亲王在场,其余人等皆候在原地,不敢先行离开。
比赛一结束,那撞人的骑手便滚下马背,到宋微面前磕头谢罪。宋微摆摆手:“你是四皇兄的人,找你家主子领罪去,别来找我。”
说罢,再不搭理,骑着马慢慢往观众席主位走去。昂首挺胸,左右睥睨,满脸骄傲自豪的笑容。一边走,一边不时跟场边鼓掌的人挥手致意。用后世的形容词来讲,那叫一个酷帅狂霸拽,完全彻底地满足了观众们对于球场英雄的心理期待。
他就这样像只得胜的公鸡般,趾高气扬走到赛场边,翻身下马。不料落地时左腿忽然吃痛,步伐不稳,慌忙拿球杖当拐棍,想要撑住身体,然而终究未能如愿,“扑通!”一屁股跌坐在地。
“哈哈……”
如此笑得张狂的,是端王安王二位及其忠心属下。
周围不少人也跟着嬉笑起来。但随即想到六皇子如此这般,必是碰撞时腿上受了伤。笑得并无恶意,且很快收声。宋霏兀自抱着肚子“嘎嘎”乐,猛地发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声音,讪讪止住。
独孤铣一步越过廊前栏杆,旁人还没看清他身影,已经到了六皇子身前。
宋微察觉他要伸手抱自己,一巴掌推开,低喝一声:“扶我起来!”
独孤铣瞅他一眼,宋微低头笑笑,悄声道:“听我的。”这一缕坏笑再没有别人能看见。
独孤铣于是搀着他起身,任由他架在自己胳膊上,一瘸一拐慢慢走到端王跟前,鞠躬道歉:“四皇兄,实在对不住,适才我被吓昏了头,根本不知道球往哪儿飞,幸亏皇兄好身手,不曾有什么闪失……”
端王气结。
这时那撞人的骑手醒过神来,慌忙冲到四皇子面前,跪下“咚咚”磕头,口中连声请罪。
宋微看四皇子没空理自己,大摇大摆在他旁边宪侯的位子上坐下。独孤铣蹲身给他解开绑腿,撩起左腿裤管,果然从小腿到膝盖青了一大片。手掌轻轻摁了摁,宋微立刻呲哇叫唤,嗷嗷呼痛,把边上人全吓一跳。
大男人受点伤就掉眼泪,未免招人轻视。奈何宋微赛场上的狠劲给人留下印象太深,再加上长得好的人总是容易获得同情分,观众一方面觉得他大概天生怕痛,另一方面,自然认为是伤势太重。
击鞠赛难免损伤,通常双方都会带有伤药,且有通医理者在场。独孤铣在宋微的惨叫声中上下摁了个遍,道:“先上点药,不要再使力,回去让李易仔细瞧瞧。”手一伸,秦显马上将药递了过来。
宋微不愿李易蓝靛两个耳报神来看比赛,把全程细节都传到皇帝那里,以形象太差不够拉风为由,拒绝了此二人跟随的请求。
端王挨着宋微坐着,被他鬼哭狼嚎叫得心慌气短,真以为是腿断了。偷瞟一眼,外皮青紫,也看不出里边伤势如何。他这时才想明白,倘使老六没点本事,运气再差些,中间那一撞,被马蹄子踢破脑袋都有可能。一念至此,后脊柱冰凉。看不惯野猢狲是一回事,真是和自己赛击鞠弄出个三长两短,父皇那里,只怕要吃不了兜着走。
狠狠瞪住跪在面前的骑手,回头吩咐侍卫:“押回去关起来,待我明日得空,亲自打断他的腿!”勉强换一副笑脸,对宋微道,“六弟放心,皇兄定不能叫你白受这委屈。我那里还有些南边来的上等好药,回头叫人送到六弟府上去。”
宋微见他居然挺上道,当即展颜一笑:“我看他也不是故意的,皇兄不要罚得太狠了。”
他前一刻还疼得又哭又嚎,涕泪交加,这会儿破涕为笑,眼眶还是红的,腮边挂着泪珠,眉眼一弯嘴角一扬,真个似大海止息风暴,阳光冲破乌云。饶是端王对他向无好感,也不禁瞧得一愣。再过去安王宋霂,一直偷偷留意这边动静,陡然瞥见这个笑脸,心神一晃,许久未能平息。
宋微不管这两人心思如何,满脸诚恳道:“大概求胜心切,一时忘了分寸,换谁下场,真打到那份上,都可能会这样……”
端王这时已经不发愣了,听见这几句,回过味来:老六这意思,不就是一口咬定自己的人是故意的么?
反驳不能,瞪眼瞅着对方。又听宋微道:“皇兄千万勿要自责……”
端王在心中咆哮: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自责?你才自责,你全家都自责!
后面这句乱入,是宋微脑补的。
他一条腿搭在几案上,由着独孤铣轻柔抹药,侧头跟四皇子聊天:“也怪我自己学艺不精,若是动作再利落些,就不至于惊扰了皇兄府上良驹。说起来,四皇兄,你家的马可真够猛的,冲着我这儿笔直地就来了。要不是小弟我好歹还有两把刷子,嘿嘿,这会儿可没法坐这跟皇兄你说话了……”
端王气得只想拍案而起:你不就是想炫耀么?不就是想炫耀么?你他娘就不能好好说话!
宋微浑似看不见他表情,忽然横着身子越过他,与中间的太子说话:“太子殿下,我这个样子,午后的宫宴恐怕是参加不了了。”
端王心一沉。老六要借题发挥,到父皇面前去告状。
太子望着宋微,温言道:“六弟是要大哥帮忙,跟父皇告个假?”
宋微点头:“有劳太子殿下。要是一会儿父皇问起,就说我自己不小心,扭到脚了。之后我也会自己跟他老人家讲。”
不去看端王吃惊的模样,悠悠道:“咱们做儿子的,怎么忍心叫父皇为些须琐事操心?况且比赛么,哪能一点风险都没有。马它毕竟是畜生,谁能保证它跟人一般懂规矩?既然准备下场,自该有跟畜生周旋的打算。四皇兄,你说是不是?”
“噗!”另一边二皇子没忍住,一口茶喷了出来。
四皇子看着宋微得意洋洋的脸,心想:自己当初一定是脑子进了水,才会想要跟这野猢狲赛击鞠……
太子及各位亲王郡王依次退场。侍卫把凌云牵过来,独孤铣搂住宋微的腰,直接带着他上了马背。众人在岔口告别,宪侯送六皇子回休王府,检查伤势。其他人直接进宫。唯独四皇子,要先回府换衣裳。
端王跟太子和老五打完招呼,到后边向马车里的老二告别。
安王撩开车窗帘子,低声劝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老四,算了,你弄不过他。跟这种小混混斗,没的失了身份。为这个开罪宪侯,惹父皇生气,不划算。”
自从老三死后,老五跑去做了老大跟班,于情于理,老二和老四都变得远比过去亲近。
端王压低嗓门,忿忿道:“你当我不懂?我干什么要跟他斗?不过是想玩玩,顺便给点教训罢了。”
安王低头想想,问:“你那手下,果真不是你授意?若说是意外,也并非没可能,然而……”
端王呆了呆:“不是意外,能是什么?那厮平素老实得很,马倒当真是匹烈马,从前也没赛过这么狠……”
安王翻个白眼:“蠢、货!”
帘子一甩,命人启动马车,走了。
独孤铣带着宋微回到王府,先叫李易看了腿上的伤,果然不过碰撞出来的青肿,虽然走路牵扯,会有些疼,绝不至倒地不起的程度。搽上药,有个两三天就能下去。
【和谐】
第一一六章:打马春风多惬意,栖身边塞有深谋
宪侯乱吃醋的毛病,越发变本加厉了。宋微不爽得很。尤其不爽的是,还扯到这一世死了二十几年,素未谋面的生母身上。奈何没等开口提意见,就被他亲得连喘气都顾不上。想以肢体语言表示抗议,独孤铣腰身猛然挺送,大肆挞伐,宋微只觉一阵酸麻直冲脊柱,冲得头皮发炸,于是什么也管不了了……
结果,这一个澡,洗了又洗,直洗到两人都饥肠辘辘,才从洪水泛滥的浴室里出来。宋微挂在独孤铣身上,由他抱进卧房,心道亏得入了夏,否则这般干干湿湿搞法,非折腾病不可。
本该是顿正经午饭,耽误了个多时辰,待得真正开吃,全都重新热一遍。
宋微吃饱了,就开始犯困。之前那笔吃醋的烂账,也懒得再算。
独孤铣让他靠着自己坐直,腰间还垫了个枕头。宋微偏好软枕,他自己没提过,是独孤铣特意向内管家蓝靛交代,王府里全换了芦花填充的刺绣枕头。
“刚吃完,睡着了积食,先撑一会儿。”
“哦。”宋微脑袋摇摇欲坠,抓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肚皮上。
独孤铣只好给他揉肚子。揉了一会儿,道:“小隐,与端王这场击鞠,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往后再有此类邀约,都不许答应。就是你答应了,李易也会出面替你推掉。你要玩,跟自己人玩。”
今日场上较量,是试探,是下马威,更有可能,是蓄意安排的冷枪暗箭。
宋微懒洋洋地笑笑:“哎,别这么紧张。经过今日这一场,你觉得还有谁那么不开眼,上赶着来触我霉头?”
身后许久没动静,宋微强睁开打架的眼皮,扭头看去。
不想独孤铣正一脸深沉,垂眼望着自己。这一回头,视线碰个正着。
“琢磨什么呢?谁欠你钱没还?”宋微抬手捏他的脸,忽地哈哈一乐,“对了,说到钱,咱们赢了比赛,阖府上下都得赚不少吧?听说赵敬借了好几万下注,怕不是把媳妇本都赢了回来?”
独孤铣被他逗得表情松动,伸胳膊将人整个圈进怀里。
“算了,前面的话,当我没说。你高兴做什么,便做什么罢。陛下和我加起来,总归护得住你。待将来……将来若是太子登基,我会自请去西北边疆。到时候,你也一起去。”
宋微撩了撩眼皮:“你想去,新皇就肯放你去?还能捎上我一起去?”
“我会和陛下商量,提前安排好,你放心。”
这句话中的陛下,指的自然是皇帝老爹。来日太子登基,若是先皇遗诏,命宪侯守卫边关,当然无法不同意。
独孤铣稍微停了停,接着道:“再说,莅儿也不小了。有他这个宪侯嫡子在京中,新皇没什么可不放心的。”
宋微一惊。仔细想想,若宪侯驻守在外,在君臣相疑的情况下,嫡子留京为质,确乎首选方案。然而独孤莅在他心目中,还只是个天真可爱的小娃娃,居然已经被他爹算计出去做人质了。心中顿时很不是滋味。
独孤铣似是知道他想什么,道:“小隐,此事与你无关。太子并无陛下雅量,如此局面,本是必然。更何况,莅儿既生为宪侯嫡子,这就是他份内之事。”
即便没有自己,宪侯与下一任皇帝也多半会走到如此局面,宋微还是觉得这般做法,太过亏欠独孤莅。
“可是,小莅还那么小,而且……他那么笨……”宋微不小心把大实话说出了口,索性破罐子破摔,“哎,我说你儿子笨,你不会生气吧?”
独孤铣笑了:“你没说错,我也常常嫌他笨。”
宋微不高兴了:“他不过是性子憨直罢了,天生对人好。”心想,狼窝里养出一条牧羊犬,堪称基因突变。
独孤铣在他身后无声咧嘴,笑得更厉害。过了一会儿,才道:“你不用担心。他若留在京中,有成国公看顾,我在不在,其实无甚关系。最重要的是,以太子如今年岁,莅儿将来要效力的,多半是下一任君主,届时自会有人忙着拉拢他。他那颗榆木脑袋,多敲打敲打,磨练磨练,没什么不好。”
宋微明白了。独孤铣的考虑,比自己深远得多。独孤莅才刚十岁,假设几年后真的以宪侯嫡子身份留京为质,只会成为现皇孙未来皇子们争相拉拢的对象,确实用不着操心。
而独孤莅从小接受正统教育,当真如此安排,十之八九,根本不会提意见。
一方愿打,一方愿挨,自己这个为虐待未成年人抱不平的,咸吃萝卜淡操心。
但听独孤铣又道:“你的封邑,在凉州西关十二城。本朝亲王虽然多留驻京中,但也并非没有长居封邑的先例。我去跟陛下说说看,他若真心为你着想,定不会一直将你拘在此地。”
因六皇子出身西都,生母又是来自西域,故而皇帝划了凉州西关十二城做封邑。在一般人看来,这片地偏僻荒凉,远不似江南或中原富庶。而实际上,西关十二城乃是与西域诸邦贸易往来必经之道,马匹皮毛珠宝药材香料,哪一项都是进出千万的大宗生意,近年缴纳国库的赋税,直逼江南。
亲王无权干涉封邑政务,于宋微此等懒人而言,长居封邑,好比躺在粮仓里当米虫。假若皇帝果真舍得将休王打发到封邑去,也就等于许了他一辈子逍遥快活。加上手握边关重兵的宪侯做后盾,哎呀呀,富贵闲人不是梦……
话说至此,独孤铣总结:“所以,小隐,你那个诈死埋名的妙计,且先收着。什么时候,卖给演传奇话本的杂戏班子,换几个零用钱……”
宋微恼羞成怒,回头嗷呜一声,扑上去撕咬。娘的这厮恁地寒碜人,太可恨。心里也知道,自己那个,只能算旁门左道的诡计,独孤铣这个,才是正儿八经的对策。
此乃宪侯权衡思量几个月,为二人将来做出的总体规划。看在他这么认真的份上,咬两口出出气算了。
独孤铣捉住他下巴,忍着笑道:“好好的人不当,非要当小狗,这是什么嗜好?明明撞伤的是腿,又不是脑袋……”
宋微急了,张嘴就去咬他扣在嘴边的手指。却见独孤铣神色一变,笑容尽敛,放低音量,缓缓叫了一声:“小隐。”
极轻柔,又仿似极沉重。
宋微愣了愣,不再挣扎。
独孤铣便松手,望着他的眼睛:“照目前看来,陛下龙体安康,你这个休王,须得安安稳稳长久做下去。小隐,我有很多地方要担心。不过,事到如今,最担心的,却是……怕你后悔。”
独孤铣目光一错不错,越说越慢:“我只怕,日子久了,你会后悔。”
宋微忽然就有些不敢看他。
独孤铣重新钳住他下巴,迫使他与自己对望。
“小隐,你记住,回不回来,你已经决定过了;离不离开,便不再由你决定。六皇子生涯,才刚刚开始。但凡我能做的,都会尽力去做。我只希望,所做的一切,能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