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跃龙门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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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跃龙门记- 第9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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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睁开眼睛,在朦胧暮色中对上独孤铣一双深若寒潭的眸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独孤铣是微服进的宫,没穿甲胄,源源不断的温热气息自薄薄衣衫内透出,雄浑强大,叫人无限安心舒适。宋微情不自禁靠近些,将整张脸都埋进去,以缓解因脑内充血而持续绵延的头痛。
  毫无预兆地,眼眶变得湿润。
  仿佛几世颠簸,只为这一刻温存。
  终究……只得一刻温存。
  这个全心依赖的动作,令独孤铣心中乌云压城般的沉重气息为之一缓。然而连日来累积的负面情绪始终翻滚不停,如暴雨前夕风云涌动,似强行压抑,又似酝酿突破。
  宋微视若无睹,将脸贴得更紧。不知过了多久,微哑着嗓音开口:“独孤铣。”
  “嗯。”
  控诉:“你又骗我。”
  半晌,听见头顶传来声音:“并非有意骗你。我确在北郊兵营,五日前,接陛下紧急密令进城,协同奕侯,监察皇城内外异动。此举……须绝对保密。”
  明面上,蕃邦使团来朝,宪侯北郊警戒,皇帝病重,太子代议朝政。暗地里,皇帝转身把宪侯密召入城,照看小儿子,叫奕侯魏观守在宫中,防备大儿子。
  皇帝与太子之间,彼此心知肚明,终于进入最后一轮博弈。一方无奈且不甘,一方嚣张又迫切。都想在尘埃落定之前,让天平按照自己的心意倾斜。
  太子府门客众多,分明暗两种。当初被宪侯杀了灭口的鬼影聂元、无踪客拓跋宏文,便属于明面上的人物。而暗中出入者,则以乌木鎏金龙纹牌为信。若非独孤铣近年来着力防备,小心查探,未必能获知此等机密线索。
  独孤铣看到两名刺客身上搜出的信物,当即明白,皇帝对太子的最后试探,效果显著。令人费解的,反是那逃跑之人,将人证物证丢在休王府,究竟是不得已为之,还是早有预谋?而更叫人难以捉摸的,还有陛下的态度。今日面圣,听闻六皇子受伤,皇帝就要把人接入宫中,旋即又改了主意,同意留在宪侯府内,由府卫军严加保护。然而六皇子遇刺一案,连同死尸证物,却全部移交奕侯负责追查。敕令宪侯尽快返回北郊,准备迎接使团到来。
  独孤铣妄揣圣意,忐忑难安。
  太子有恃无恐,皇帝究竟打算……拿儿子们怎么办?
  唯一庆幸的,是皇帝依然肯把他交到自己手里。
  宋微不管他千百个念头纠结,抬起头问:“这么说,逼我成亲,不过是我爹装病的由头?”
  独孤铣不说话。
  无论皇帝出于何种目的提出六皇子成亲一事,当爹的想要儿子娶个女人,必然不会改变。
  宋微垂下眼睛,不再讨论成亲的话题,只哀怨道:“独孤铣,你又关我。”
  独孤铣锁紧胳膊,语调陡然变冷:“那是因为,你又淘气。”
  宋微被他圈得呼吸不畅,声音带着哽咽,自贴合处断续传出:“我只是受不了了,想出城去找你。真的,独孤铣,别逼我,别关着我,我很讨厌这样。我宁愿去你兵营里做一个小兵。我虽然不喜欢吃苦,可也不是不能吃苦。独孤铣,好不好?别这样关着我,好不好?”
  如此软语相求,独孤铣的心跟着一颤一颤。终究硬起心肠:“不好。”
  怀中半天没有动静,将人抱进屋,放在床上,缓缓抚拍:“最近有点乱,你乖乖在这待着,我把牟平留下保护你。”长长叹息一声,“小隐,你不能……总是这样淘气。”
  宋微知道,这一回是真的什么招数也不管用了。想起门外那一圈冷面侍卫,噩梦重来的阴森恐惧甚至比死亡降临还要浓重。沁心透骨的寒意无从言说,即便说出来,面前人也不会相信,更无法理解。
  惶恐之下,口不择言:“我不需要这样的保护,只要你们不逼我,我过得不知有多好。我非要走,谁留得住?办法有的是,绝食、自残、杀人放火、出卖色相……唔!”
  嘴唇被死死堵住。“嗤啦”一声,衣衫尽裂。
  独孤铣压在他身上,声音不带丝毫温度:“小隐,是你自己要回来。别说你不知道,回来了,就得坐一辈子牢笼!”

  第一二八章:帝王岂可无心术,鸳侣最难断爱恩

  八月初四夜,皇帝寝宫。
  宝应真人亲自盯着医僮煎好汤药,再亲手端给皇帝。
  皇帝喝一口,放下,问:“当真不把你那小徒弟接进宫来?”
  宝应真人淡笑:“儿孙自有儿孙缘法,不必强求。”
  皇帝似被触动,没有接话。
  宝应真人又道:“草民教徒无方,叫六殿下受了惊扰,实属罪过。”
  把冬桑安排在六皇子身边,添个可靠的玩伴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为了贴身保护。奈何一帮人都低估了宋微煽动人心的本事。
  皇帝摇头:“真人言重。此番化险为夷,可见令徒亦是有福之人。”
  “是六殿下福泽深厚。”
  皇帝沉默良久,忽然挥手,将一应人等统统挥退,只剩下青云立在床边。
  “朕有一事,欲求教于真人。”
  宝应真人赶忙站起,弯腰长揖:“陛下折杀草民。”
  “真人通玄达妙,见微知著,悟天时,推人事。朕欲问我咸锡国运,可否长盛不衰?”
  宝应真人敛容端立,恭敬答道:“回陛下,世间种种,有始则有终,有盛则有衰。长盛不衰者,草民鄙陋,所见所闻,未之有也。”
  皇帝呆愣半天,笑了:“你个老东西,便不肯哄朕一回么?”
  宝应真人暗中松了口气,陪笑道:“陛下,若囿于一时一地,由始而盛,由盛而衰,由衰而亡,自是无可挽回,令人伤怀。然若放眼宇宙天地,终未尝不可重始,衰未必不能再盛,正是如此循环往复,方生繁衍生息之大道。”
  皇帝接住青云递过来的药碗,慢慢喝完,才道:“行了,你不必安慰朕,朕心里明白。”
  有一些秘密,仅在场三人知晓,有一些话,也只能在此二人面前说。
  皇帝轻拍床沿,叹道:“真人想必还记得,一年前,朕曾问真人太子心性。”
  “是,当日草民妄言,太子动心忍性,若辅以容人雅量,可担守成大业。”
  皇帝放下碗,注目望着对方:“今日朕想问问,依真人看,六皇子如何?”
  皇帝这句话出口,在场二人心中俱是一跳。仿佛大感惊诧,又仿佛早有预料。
  “陛下问六皇子,这个,六皇子啊……”
  宝应捋着颔下胡须:“六皇子啊……”
  皇帝故意道:“真人如此为难,莫非朕这幺儿恁地不堪入目?”
  “非也非也。”宝应不再摸胡子,言辞间愈发谨慎,“六殿下鱼龙变化,珠玉深藏,草民一双朽目,竟有些看不透哪。”
  皇帝点头:“他就是爱胡闹。”
  宝应真人道:“六皇子本性率真活泼,仁厚善良,着实可亲可爱。”
  皇帝追问:“真人以为,六皇子可能担守成大业?”
  宝应没有立即答话。思索半晌,肃然开口:“蒙陛下不弃,草民方外之人,且狂妄言之。我咸锡自高祖草创,立国百年,如今于兴盛繁荣之外,亦不乏沉淀冗积迹象。于此承前启后之时,贤君明主当能继往开来。六殿下虽出身草野,然至情至性,宠辱不惊,旷达洒脱,宽厚容人,更兼见闻广博,有大格局,未必……仅止于守成。”说到这,顿了顿,“只是,六殿下志在闲适逍遥,陛下欲求其聚风雷兴云雨,泽被天下,恐怕……”
  “由不得他。”皇帝捏住床头一柄如意,淡淡道,“由不得他。在外胡闹二十年,还没玩够么?”
  过一会儿,才道:“可恨这小子不学无术,叫他来抄书,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太不上进。”
  宝应真人想了想,试探道:“陛下也不要太过忧心了。昔年高祖纵横天下,亦不过识得半部圣门经典而已。”
  皇帝一愣,随即精神大振:“承真人吉言。”
  待宝应真人告辞,只余青云随侍在侧。皇帝面对跟了几十年的贴身亲信,不再有丝毫掩饰,尽显衰朽龙钟之态。幽幽长叹,语调淡漠到近乎空洞:“等了这许久,给了那许多机会,朕对太子……失望至极,失望……至极啊……”
  与皇帝寝宫的冷清凄凉相比,同一时刻,宪侯府东院卧房内室,一片激荡惨烈。
  【和谐】
  八月初五,清晨。
  一大早,奕侯便出现在寝宫门口。通宵忙碌,魏观面上满是凝重,却不见疲倦之色。
  值守内侍见是他,轻手轻脚进去瞅瞅,不大工夫便出来:“陛下正醒着,魏大人请进。”
  魏观一身寒气,被青云挡在屏风外,先拿暖炉烘了一回,才放进去。起先他也猜过皇帝此番病重,假装的成分居多。时日长些,渐渐察觉不是那么回事。除去内侍,就数他见皇帝的次数最多,皇帝也并未刻意瞒他。每一次见面,心情都比前一次更沉重。
  他是直性子,心生疑惑,便开口问。
  “陛下龙体究竟如何?”
  皇帝摆摆手叫他坐下:“剩不了多少日子了。人固有一死,也没什么。”
  奕侯不会安慰人,只觉得难过,不知说什么好。想了想,道:“六殿下知道么?陛下为何不将六殿下接入宫中?”
  皇帝哼一声:“朕怕被他提前气死。”
  奕侯立马噤声。
  皇帝问:“事情查得如何了?”
  魏观神色一凛:“正要回禀陛下,那乌木牌……很可能确属太子府信物,但目前所知皆是死证,不足为据。死了的两个刺客,身份初步确认,是否太子门客,亦须寻找证人指认,一时之间,恐难下结论。更何况……太子为何要害六殿下,这个也不合情理……”
  皇帝忽然冷笑:“害死老六倒在其次,他主要是为了快点气死朕。”
  奕侯再次噤声。
  皇帝道:“还有何进展,一并说来罢。”
  魏观理理思路,才道:“逃走的那名刺客,尚在追捕之中。此外,二殿下、四殿下处皆无异常,唯独五殿下,据容王府中人交代,颇有些日子没回府了,大概一直在太子府中盘桓。”
  皇帝听到这,抬头冲青云道:“传旨容王府,叫容王即刻觐见。”
  魏观等了一会儿,不见皇帝进一步交代,忍不住问:“陛下,死了的两名刺客,若继续追查,难免……惊动太子。还请陛下明示,如何个查法……”
  话说至此,耿直如他,也知道不能再往下说了,垂首静静等待帝王决定。
  等了半天,却听皇帝忽问:“宏韬,若是叫你选,太子与六皇子,你更属意谁继承朕的大统?”
  “啊?”魏观反应过来,大惊失色,“陛下,这、这……微臣……”
  皇帝嗤道:“你怎的也染上成国公‘这这这’的毛病了?朕问你话,你如实答复便是。”
  皇帝就嗣位人选咨询重臣,最正常不过。只是魏观一向专注兵武,自问于此等大事上无高瞻远瞩之能,没想到会被皇帝问到而已。
  眼见皇帝不耐烦了,才拢拢神,战战兢兢道:“陛下,微臣,这个,见识短浅……要我说,六殿下与太子殿下相比,实在不像个能做君主的样子。若是六殿下继承大统……”魏观想象一下,脸皮皱得像苦瓜,“微臣这廷卫军统帅,是肯定干不下去的,届时只好请调出京,戍守边疆去。”
  皇帝被他逗乐了。问:“你的意思,愿意接着给太子统帅廷卫军?”
  魏观半晌没接茬。
  皇帝温和地看着他:“宏韬,朕向来以为,满朝上下,论忠诚耿直,莫过于你。”
  魏观激动了,扑通跪地上磕了个头:“陛下要微臣说实话,微臣的实话便是,假若当真叫微臣来选,微臣还是……还是愿意选六殿下。”
  “哦?这又是为何?”
  “六殿下虽然行事,那个,跳脱了些,脾气也奇特了点,然而为人磊落,有情有义。微臣纵然不做廷卫军统帅,戍守边疆也安心。若是,若是……换了太子,恐怕……没那么容易……安心……”魏观说到最后,声音小得就像蚊子,却也叫皇帝听清楚了。
  皇帝听罢,有一阵没说话。最终微微颔首:“爱卿果然忠诚耿直。行了,忙你的去罢。”
  魏观浑浑噩噩行礼告退,临到门口,才想起该问的事还没问明白:“陛下,关于追查刺客……”
  皇帝头也没抬:“爱卿尽忠职守,秉公依法便是。”
  魏观直走到寝宫外头,才察觉后背嗖嗖发凉,竟是出了一身冷汗。

  第一二九章:世间难觅两全法,今生忍负一心人

  八月初五,清晨。
  九品莲花灯柱上最后一朵跃动的火焰熄灭,随着极细微的毕剥之声,一缕青烟袅袅上升,飘散在秋日清凉的晨光熹微中。
  独孤铣支起上身【和谐】。
  宋微浑身无力,【和谐】禁不住轻轻抽搐。好似从一个狂乱的梦中惊醒,缓缓睁开眼睛。
  “小隐,你本来就该恨我。”
  好一阵,宋微才意识到,独孤铣这句话是在回答自己之前那个问题。然后才想起,居然没被他做死在床上,真可惜。
  隔了大半夜沉默又凶狠的疯狂,才开口给出答案,莫非他心里,也曾是同样打算不成?
  独孤铣的动作比声音更温柔,几乎是一丝一缕地,把宋微沾在额前脸侧的头发拈到耳后。
  “小隐,你当然可以恨我。无论多久,无论多深。我……很高兴。”
  宋微湿润迷蒙的眸子一动不动盯住他,似乎在分辨此话是真是假。
  许久,应了声“好”。喉咙肿痛,仅仅一个字都仿佛费尽全身力气。然后勉强抬起右胳膊,软软勾住他脖颈,用与“恨”截然相反的,充满了依恋爱慕的姿态,亲了上去。
  心里却是一分比一分冷。
  这个又高又富又帅的男人,这个时代标兵一样的好男人,宁肯自己恨他。
  他宁肯……选择六皇子的恨,也不要宋小隐的爱。
  这答案早已昭然若揭,事到如今,他不过是用这样的方式宣布,将毫不犹豫,亲手斩断宋小隐的一切退路。
  而自己,不知不觉间,沦陷而不自知,终至无路可退。
  自欺欺人到此刻,宋微不得不承认,这一世,其实没有什么不同。归根结底,还是惹上了不该惹的人,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因为几番挣扎而后心甘情愿,导致过往全部体验加起来,也没有眼下来得憋屈。
  太久不屑于恨的心,此时此刻,却很想把这个一力担下全部罪责的好男人,认真地,恨上一恨。
  他亲了亲他的下巴,又亲了亲嘴唇。坚硬处如岩石,柔软处如丝絮,昭显出这个男人非同寻常的强悍与温柔。
  宋微在心里向自己保证,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这样爱他。一念及此,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感情这东西,总是在决心不爱的时候,才发现已经爱得太多,爱到得不偿失,覆水难收。
  独孤铣低下头,一点一点舔吸不停滚落的泪珠,左右应接不暇。最后只得抬手将他双眼合上,用宽大的手掌遮挡住,仿佛这样就能叫他不再哭泣。
  掌下很快濡湿一片,冰凉透明的液体从缝隙间汩汩而出,好似没有尽头。宋微张着红肿的嘴唇抽噎吸气,短促而轻悄的节奏有若濒临夭折的幼兽。
  独孤铣不是没见过他各种忧愁烦闷、悲伤难过模样,这时候才知道,真正伤心起来,是什么样子。
  再也没法保持镇定:“别哭,妙妙,别哭……”
  下意识地,叫出了心底深处那个最隐秘,也最亲密的称呼。
  宋霈属于现在。宋微属于过去。宋小隐属于亲友。唯独宋妙之,永远只属于他独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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