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莅嗖地爬下床,连鞋子也没穿,赤脚跑进独孤萦卧室。宋微提着鞋子追进去,看他陡然放轻脚步,怯怯挨近床边,担忧得不得了的样子,心里不由得发酸。这没娘的小孩,怕是完全把姐姐当成妈了。
等独孤莅看够了,过去将人牵出房间,一边给他穿鞋,一边郑重叮嘱:“姐姐生病的事,不要跟人多说,自有香槿木槿应付。包括你爷爷和你弟弟问起,只说是身体不舒服,没什么特别,懂吗?”
独孤莅经过昨夜一番惊吓,虽不明白姐姐究竟生了什么病,却知道事情机密紧要,非同小可。白着一张小脸,严肃地点点头。
宋微想想,又道:“你是照常去跟夫子上课,还是告假歇一天?若是想歇一天,我让牟将军去跟夫子说,你带弟弟暂且到东院待着。”
独孤莅犹豫一会儿,小声道:“如果姐姐醒着,一定会要我去上课……小隐哥哥,我想去夫子那里上课。”
宋微有些意外,继而又有些感动。小孩儿被他姐姐调/教得,真不是一般的听话。
“那好。到饭点记得带弟弟来东院吃饭,就别去骚扰你爷爷了。”
宋微让木槿将独孤莅送出去,自己跟李易在独孤萦屋子里照应。说是照应,其实不过捧着脑袋坐在一旁发呆。
李易瞅瞅六皇子,道:“若无意外,独孤小姐午前当能苏醒,三五日后,可偶尔下地行动。真正康复,还得将养个把月。腹中胎儿经此一难,更需小心看护。饮食药物,处处皆须谨慎……”
被李管家提醒,宋微终于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捧了个多么沉重的烫手山芋。发了一会儿愣,道:“去把牟平叫进来,商量下怎么办。”
独孤萦做事,一贯滴水不漏。即便出了这样大的岔子,其心思缜密仍然可见一斑。据牟平探查,院中其他下人都中了蒙汗药,估计睡一夜便会自行转醒。宋微打算赶紧商量个对策,在仆役们醒来前闪人。毕竟,御医在此出现还有情可原,六皇子跟牟将军可不该从大小姐的闺院里冒出来。
李易点头应了。还没绕过内室入口的大屏风,就被宋微叫住:“哎,等等!还是我去吧,你在这守着。”他忽然想到自己啥也不懂,独自面对病号,万一有事,只能抓瞎,御医留下才是正理。潜意识里其实还有点发怵,单独跟独孤萦待在一个房间里,直觉甚是不妥。
李易停住脚步,却没往回走,只把眼睛望住休王殿下,脸上表情混杂着恳求与尴尬。
宋微一下读懂了:叫李管家这中年大叔与独孤大小姐单独待在一个房间里,更加大大的不妥。不妥啊不妥。哪怕自己下命令,李管家多半死也不能答应。
话到嘴边改口:“得,我跟你一块儿去吧。”
李易却没动,还是那副又为难又委屈的模样,小声道:“殿下,大小姐这里,暂时离不得人。”
宋微没辙。反正已经乱得不像样,心一横,挥手:“行了行了,赶紧出去!人来了咱们就在这屏风外头说话,两不耽误。”
李易终于走了。宋微转头,不料正对上独孤萦一双清泠美目,吓得浑身一哆嗦:“你、你怎么就醒了?”
独孤萦面容惨白,眼神却一点不迷糊,定定地盯着宋微瞧。
宋微想起昨夜这女孩子如何决绝惨烈,不免起了同情。轻声劝道:“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当把命搭上?总归是活着好,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独孤萦没回应,神情却很平静。宋微好歹几经生死,还曾自杀未遂过,经验丰富,觉得她应该不会再寻死觅活,道:“香槿替你安排日常事务去了。木槿送小莅去夫子那里上课,马上回来。小莅跟小莳这几日下学后先待我那,夜间还回南院住。此事除了你的人,就只有牟平将军、李御医和我知道。大小姐身体不适,李御医会早晚过来问诊。老侯爷那里,用生病做借口,几天不去请安应该没关系吧?至于别的,等你爹回来,你自己看着办,如何?”
独孤萦表情明显放松,虚弱道:“多谢六殿下。”
宋微正要大方地表示不客气,就听独孤萦有气无力继续:“别的都无妨,只是小莅与小莳的功课,每日皆是我亲自督促。这些日子,劳烦殿下,多多费心。”
宋微一听要督促小孩功课,立刻头大,偏又说不出拒绝的话。胡乱敷衍答应,心底哀叹:娘的,这都叫什么事儿……
第一三四章:小人女子皆难养,后父亲爹多便宜
宪侯府东院。宋微陪着独孤莅和独孤莳做功课,一边等晚饭吃。
老侯爷年迈好静,独孤萦又是闺阁少女,兄弟俩不大不小尴尬年纪,没爹没娘的,只得夜间跟祖父住,白天由姐姐管。独孤萦这一倒下,宋微义不容辞,把两个男孩接手过来。
“小隐哥哥,‘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怎么解释?”独孤莅挠着后脑勺,不好意思问弟弟,遂转头问宋微。
这是兄弟俩的预习作业,夫子还没讲。独孤莅上了几年学,猜得出大致意思,心里却不以为然。他是独孤萦一手带大,在他心目中,姐姐无所不能,连考科举都比男人厉害。非要解释这句,当然不好下笔。
宋微伸头瞅瞅,后半句貌似学过,可惜忘记了,前半句倒耳熟能详,顿时戳心。
信口胡诌:“啊,这个啊……意思是说,唯有女人跟小孩子是最难伺候的,想亲近他们,就不得不装孙子,想疏远他们,又会招来怨恨。”
独孤莅两只眼睛卡吧卡吧:“为什么?”
“呃,为什么?……你想啊,女人跟小孩子都比较娇弱,需要额外照顾。时常就得装装孙子,是吧?不是还有惧内一说?至于疏远……渣男拋妻弃子,可不得招人怨恨么……”
心中莫名想到,也不知独孤萦肚子里的娃儿是哪家登徒子的。看她打胎时奋不顾身的模样,多半遭了蒙骗欺侮。唉,越是聪明漂亮的女孩子,看男人的眼光往往越差,独孤萦不算特例。话说回来,谁胆子这么肥,宪侯府嫡长小姐也敢欺负,嫌命太长么?
却听独孤莅道:“谁说小孩子娇弱,府里的侍卫都打不过我!”
宋微心说,那是人家不敢动你。口里道:“你不是自称男子汉大丈夫?算哪门子小孩儿?”
独孤莅没词了。心里觉得小隐哥哥的解说不对劲得很,然而想不出更好的回答,组织一下语言,提笔开写。那边独孤莳翻个白眼,用心做自己的功课,懒得理这大小一对二货。
独孤莅中午已经去看过姐姐,还说了几句话,心中再无负担,又恢复成无忧无虑的样子。因为惦记着喂鸽子,飞快地写完作业,邀宋微与弟弟同去。
独孤莳不屑与他二人为伍,矜持地摇摇头,表示留在房里继续学习。
那两人于是高高兴兴来到走廊里。
昨夜事急从权,让六殿下出了东院。今早一回来,铁面无私的牟平将军仍旧将六皇子圈在原定范围里。
宋微当然不会给独孤莅讲这个,只推说累得慌,走不动,坐在栏杆上看他蹦达。
独孤莅这才想起小隐哥哥本是躲到自家来养伤的,不觉大为愧疚,着意慰问一番。
两人一边喂鸽子,一边不着边际地闲聊。
宋微手指蘸了碟子里鸽子喝的水,在栏杆上写字:“你昨晚怎么发现姐姐生病的?”
独孤莅有样学样,也拿手指蘸了水点画:“我去问功课,顺便放鸽子。觉得她不太高兴。出来后又偷偷折了回去……”
宋微以眼神询问:“然后?”
独孤莅接着写道:“谁知看见她一边喝药一边流眼泪,我就进去问她怎么了。姐姐吓一跳,药碗掉在地下,发了好大的脾气。后来……”
独孤莅不再往下写,可怜巴巴望着宋微,好似心有余悸。
宋微这下明白了,怪不得李易提到药量不够。若非独孤莅中途打岔,独孤萦一碗落子汤下去,当场血崩而亡了都说不定。
拍拍小孩肩膀:“没事了。你做得很好,姐姐不会怪你的。”瞧见蓝靛提着食篮过来,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走,吃饭去。”
饭没吃完,李易从独孤萦那里回来,冲宋微点点头。蓝管家知道他去给老侯爷和大小姐瞧病,对答几句,并未起疑。
独孤兄弟饭后还有大字要写,独孤莅想挤出时间再去瞧瞧姐姐,越着急手脚越笨,二十张大字繁难无比,竟似永远写不完一般。这活儿宋微爱莫能助,只能予以精神上的支持。
独孤莳写完自己那份,斜眼瞅瞅,也不说话,直接抽走独孤莅面前写了一半的纸,提起笔,面无表情往下续。字迹间架结构颇相似,笔画却工整许多。
独孤莅轻声欢呼:“小莳最好了!”
宋微失笑,顿觉独孤莅这小子恁地好命。转念一想:你爹要查你作业,姐姐弟弟帮忙抄。我爹要查我作业,你爹帮忙抄。立刻平衡了。
只是心情却陡然间低落起来。
不管是查作业,还是抄作业,往后……大概都无福消受了吧。
又想独孤铣这渣爹,儿女都不管,害得自己替他擦屁股,心头愤愤不已。郁结一阵,想起初四那夜,若非对方来得及时,十有八九当场嗝屁了。权当还他救命之恩,两不相欠,也没什么。这般有的没的,思绪混乱,打发走两个小孩,半夜都没能睡着。
八月十二,听说独孤萦已经开始坐在床上料理家务,宋微对她的敬佩之情不由上升到一个新高度。因为这个消息,他也彻底放下心来。至于后边大小姐怎么跟她爹交代,那就不关自己事了。这姑娘这么牛,迟早能搞定。
深夜,宋微都睡了一觉了,却被李易叫醒。
第一反应是又出了什么事,惊得一弹而起:“怎么了?”
“殿下……”
一看李易那副便秘相,宋微就直觉没好事。
“到底怎么了?”
“独孤大小姐非要见殿下一面,我……臣被逼无奈,只得叨扰殿下,请殿下恕罪。”
宋微困得低枝倒挂,径直往被子上趴:“她见我干什么?不见。”
李易道:“她说,殿下若不肯去,她就自己过来。臣以为……大小姐说到做到,恐此言非虚……”
宋微抬腿蹬掉被子,气哼哼坐起。等迷糊劲儿过去,看清形势,认为李管家的分析完全正确。与其独孤萦勉强拖着虚弱的身体来,当然不如自己去。悻悻然穿衣着袜,随同李易蹑手蹑脚出去。
牟平站在门外,欲言又止。李易见六皇子当真出来,不觉再次踌躇犹豫,左右为难。
他二人立场微妙,身份尴尬,遇上此等荒唐事,没法不缩手缩脚。于李易而言,为宪侯府大小姐保胎,其难度不啻于当年给纥奚昭仪接生。窘束之处,有过之而无不及。
马上要到中秋,寒霜夜露,冷得宋微紧了紧衣裳。
没好气道:“行了,既是大小姐有请,便劳烦二位,陪我走一趟罢。”
有牟将军监守自盗,很快便安全又隐秘地来到了独孤萦的院子,香槿已在门口接应。牟平站在院中守卫,李易跟着住了脚步。宋微随同香槿,进入内室。
独孤萦坐在床上,略低着头,似乎正入神想事。听见动静,作势下地,意思是要行礼。
宋微摆手道:“木槿,还不扶住你家小姐。”转向独孤萦,“大小姐,你我交往虽不多,然一贯坦诚。这些虚的,都免了罢。”
独孤萦便坐着躬了躬上身,抬头道:“危难关头,蒙殿下慷慨援手,此恩此德,独孤萦感激不尽。”
宋微看她模样,虽满面病容,然精神状态甚佳,完全不像经过重大打击的样子,镇定坦然,高贵端庄,一如既往。
心中感叹,这岂止是女汉子,简直就是女王啊。
“没什么,凑巧身边有个御医罢了。大小姐有话请直说。”
独孤萦看过来的目光极认真,却没有急于开口。
预感到一时半会恐怕说不完,宋微顺势在椅子上坐下,静静等待。与未婚先孕女王范叛逆少女谈心什么的,他半点不敢轻忽,压力山大。
过得一会儿,独孤萦缓缓开口:“休王殿下赤诚仁厚,真正君子之风。独孤萦往日有眼无珠,错认了殿下,深觉愧疚。”
宋微忙摇手:“小姐过誉,不敢当不敢当。”
眼见独孤萦又朝自己瞧过来,目光甚是复杂诡异,还没来得及揣测,便听她道:“怨不得爹爹情有独钟,之前我不甚明了,如今倒是明白了。”
这副认后妈的架势,把宋微雷得,不知如何表情才好。嘿嘿干笑两声,闭口不言。
独孤萦幽幽道:“昔日殿下欲离开侯府,因此偶然与殿下结缘,以为后会无期。未料年余过去,竟能此地重逢。时过境迁,想来殿下所求,已然大相径庭。人生在世,求仁得仁,何其有幸。”
宋微对独孤铣一肚子恼火,天天硬逼着自己不去想,自然不可能跟她小姑娘多说。淡淡道:“这个倒不劳大小姐操心。”
独孤萦察觉他情绪不佳,却误会到了别的事上。将这几日反复思量的结果又想了想,觉得大有可为,遂款款道:“陛下为休王殿下选妃,满城皆知。前些时日,闻德妃娘娘提及,京城贵女,莫不仰慕殿下风采,只盼着有机会在休王府中占得一席之地。”
话题突然拐到完全出乎意料的方向,宋微不知独孤萦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说你自己一身麻烦,居然还有空管老子的闲事。开口不由得带上了暗讽:“小姐挺有闲。”
独孤萦笑了笑,笑得十分温和诚恳:“因殿下不遵皇命,圣上忧心病倒,宫中朝里,莫不有所耳闻。我欲为殿下破此困局,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宋微不笑了。慢慢沉下脸:“敢问小姐有何高见?
只见独孤大小姐正色道:“独孤萦不才,愿自荐为休王妃。”
“哈!”仿似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宋微嗤笑一声,再不开口,只拿充满嘲弄的眼神看着对方。
独孤萦丝毫不受影响,慢条斯理道:“殿下勿要动怒,且听我细细道来。”
微微一笑:“殿下亲王之尊,正青春韶华,断无妃位空虚之可能。如今情形,与其叫别有居心者登堂入室,殿下何不则其善者而任之?若非顾忌爹爹,宪侯嫡女,恐怕早已是圣上意中首选。若是我做了休王妃,殿下自可断绝后患,从此清静,此其一。我绝不会干涉殿下私事,不仅如此,还可为殿下广行方便,殿下行事全权自主,此其二。治理内宅,打点起居,独孤萦自问并不陌生,可为殿下料理各种琐屑,省去诸多麻烦,此其三。独孤萦受殿下大恩,得殿下庇荫,与休王荣辱一体,必定鞠躬尽瘁,绝无二心,此其四。以上种种,皆于殿下有益无害,殿下不妨权衡三思。”
宋微望着独孤萦,眼中嘲讽尽去。女孩子煽动起来一套一套,真真不可小觑。
笑笑:“这馊主意叫你爹听见,只怕会抽板子揍人。”
独孤萦摇摇头:“殿下错了。在殿下眼里,爹爹身为宪侯,莫非是一个很在乎手段和面子的人么?若圣上执意为你选妃,只要我让他觉得,选谁也没有我来得合适——你觉得他会不会意动?”
宋微登时被问住。不愧是父女,独孤萦对她爹的认识,远比自己贴近本质。
怒气油然而生,冷笑道:“大小姐,把善心当愚蠢,怕是要遭报应的。是什么让你妄想,我肯当你肚子里娃娃的便宜爹?”
提到孩子,独孤萦终于变了脸色。阵青阵白,不见羞窘,倒似狰狞,锐声道:“是你!是你强把他留下的!我丢不丢性命,是我的事,谁要你多事!”仰头哼一声,“殿下既然留下了他,便请殿下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