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绮不会读心术,自然不会明白这令她母亲无比纠结的进退难题。见着方氏面色不豫地站着,周小姐过来扶住她的手臂问:“母亲,怎么不走了?您不是说要带我来鹿鸣馆见客?”
是啊,见客,可是客是人家唐小鱼的,跟我们没关系,咱们要以什么借口进去呢?
方氏咬着牙,这可真是见鬼了。唐小鱼不过一个泥坑里跳出来的丫头,能得了姨妈姨父那样的青眼也就罢了,怎么还会攀上荣亲王那样耸在云端里高大的门第?
这样的乡下丫头,便是送上门去给人家当粗使丫头都不够格呢!
方氏只是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便将唇一咬,脚一跺。
她就是豁出脸面来进去了又能怎样?难不成姨妈还能不顾自己的脸,将她们娘儿俩打出去?
而且这本就是她姨妈家,她就是来看姨妈的,谁还能挑她毛病?
方氏冷笑了一声,便是想挑也要看挑的是谁。
周绮可是要送进宫的,将来不管是做了皇妃还是皇子妃,都是天家的人,到时候就算是什么荣王世子的长子,见了周绮也只有下跪行礼的份儿。
这样一想,方氏顿觉身上轻松了不少,她抬手抿了抿发鬓,脸上重新恢复了笑容,在女儿的搀扶下款款走进了鹿鸣馆的院子。
谁知道前脚才踏进去,眼前就突然冒出来四个一身青衣软甲,目光森厉的男子拦在了她们前头。
“你们是谁?”方氏厉声喝道,周绮也没想到在鹿鸣馆会突然出现陌生男子,也是惊呼了一声抬手以袖遮住了自己的脸。
“尔等何人?未经传唤怎可进此院?”当先的男子颌下微须,体貌健硕,鬓角有几根银发,“内有贵客,夫人小姐若是走岔了路,还请速速离去!”
方氏怒极反笑了:“你们是何人,这是韩府,哪里是你们可以放肆的地方!”她厉声喝问,却没有一句说清自己的身份。
她也猜出来了,这样的声势,想来是荣王长孙身边的护卫。这些人声势惊人,隐隐带着风雷血杀之气。方氏也是官眷,她自然清楚别说什么下人主子的,宰相门前的守门奴才都能比得上七品官儿,别说这些贴身亲卫是亲王府里头的。
这些王府护卫只怕根本不会在意面前的人是不是官家女眷。就算她身上有诰命,也不定能压制得了这些人。
只有让他们觉得自己是这府里的主子,他们才会客气些。
果然,她这话说出来,那几个护卫脸上闪过一丝犹豫迟疑。
她立刻又上前几步:“我们走。”
说着昂首挺胸带着显然还不知发生了何事有些懵懂的周绮就要越过这几人的阻拦。
谁知道那几个人还是稳稳挡在前头,丝毫没有要让路的意思。
连方氏这么厚的脸皮都有些要挂不住了,心想这荣王府也太嚣张了,在别人家里还这么横。
又暗骂姨妈将这府里头管得太也松了,这儿怎么居然连个下人也没有,白让旁人在这儿耀武扬威的。
这心里头还没骂完,就见一个婆子一头汗地从里头跑出来:“对不住对不住,奴婢就是进去陪着回了个话,这一错眼的工夫,怎么慢待了周夫人和表小姐。”说着忙不迭地给方氏行礼。
“周夫人?”那护卫眉毛一挑,拿了眼尾瞥了一眼方氏,方氏脸上像着了火一样,心里暗骂这老婆子没眼色,自己是韩家老夫人的亲外甥女,便是叫声表姑奶奶也比那样外道的周夫人强啊。
那婆子转过身对那几个护卫解释说:“周夫人便是我们家老夫人的娘家外侄女,是我们家的表姑奶奶,这位是周小姐,我家老夫人的外侄孙女,这些日子住在府里头的,并不是外人。”
也跟外人没多大差别了,刚刚看她那架势,他们还以为这位夫人是韩家哪位太太或是姑奶奶。
啊,对了,韩家二太太跟二爷在任上呢。韩家三爷还未成亲。至于姑奶奶,不是正在里院跟少爷说着话呢!
也是他们一时被唬住了,居然没想到正经韩家的女眷哪来的这两位呢?
方氏面红耳赤,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抽了巴掌,却还强自镇定,对那婆子说:“我带着绮儿给我姨母请安,听说她来了鹿鸣馆,快些带我进去。”
那婆子一脸为难,偷眼又去瞧那几个护卫的脸色,嘴里嗫嗫道:“老夫人现在有客人在,夫人和小姐要不过会再来?或是等老夫人回了内院您再过去吧,也省得跑来跑去的。”
方氏立刻沉下脸来:“这说的什么话,我是老夫人的亲外甥女,给长辈请安是多重要的事儿,你难不成还能替她老人家做主了不是?”
那婆子又是作揖又是万福:“夫人别难为我们下人,老夫人这儿真是有贵客,奴才们哪里敢进去打扰?请安又不定时辰的,您天天都来,时时能见着她老人家,为何又非要赶这个时候。万一冲撞到了客人,奴婢担不起这责啊。”
“谁要你担责了,我们不过就是来给老祖宗请安,这是后辈的本份。”周绮此时发了话,她声音清朗,语气柔和,听着颇为悦耳,“你只管悄悄去传个话,若是老祖宗觉得不便见我们,我们自然就走了。若你不传话,我们失礼,老祖宗事后知道了也不会欢喜。”
“正是这理。”方氏忙接口道,“说不定我姨母还想让我们也见见贵客呢。”
便听到一声冷笑,方氏怒目转身,只见那四个护卫依旧一脸的冰霜,完全看不出到底是谁在背后嗤笑。
方氏在贵阳府是多少人捧着奉承着的对象,偏偏自打进了京,哪儿哪儿都不一样了,韩府的下人敢敷衍她,旁人家的下人敢嘲笑她,她气得眼睛都红了,再没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热切地期盼着女儿能成功选入宫里,一步登天。
到那时候,要你们好瞧!
☆、第86章 聚首
却说此时的唐小鱼;风风火火进了鹿鸣馆,守门的下人们正翘首盼着;自然领着她们进去了;门上只留了个婆子守着。外头守门的丫鬟是苍术和半夏两个,远远儿见小鱼进来,忙向里头喊了一声,又殷勤地挑了门帘子,请小鱼进去。
“唐小鱼;你终于来了啊!”
这人还在屋子外头呢;就听得里头带着笑音儿的一声喊。一个锦衣少年打从里头迎了出来。
小鱼眼前花了一花;觉得今儿这阳光莫名有些刺目;忍不住抬手揉了揉。
李放已经完全长成个大人样了,身长玉立,宽肩细腰,光看这身材,哪有半点十四岁少年的稚嫩青涩?脸也长开了一些,渐显棱角。李放的肤色较一般人白皙一些;五官俊美精致;以前看着还有些像个美貌的小姑娘;现在美貌依旧,却半点不会让人觉得他是个女子了。
眉峰峭峻,鬓若刀裁,一双桃花眼看人的时候时不时闪过几点星芒,令人心生畏惧。
两年不见,李放身上已经拥有了居上位者特有的强大气势。
唐小鱼的肩膀缩了一下,恍惚间原来的小孩子长大了,变得更强势了,好像离她也远了!
可在下一秒,之前的一切仿佛只是她的错觉一样,随着李放毫无顾忌冲她肩膀拍下来的大手一并砸下来,在肩膀的疼痛中“咻”的一声烟消云散。
“你太不仗义了,回来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还要我巴巴儿跑来这儿找你。”
唐小鱼怒吼一声:“李放,有话说话,你动手动脚得干嘛,你不知道自己劲儿有多大?!”
这一声吼,把屋里的众人都惊了一个哆嗦。
原本还在不满荣王长孙举止孟浪的韩家人,这一刻都觉得面皮发烧,她们家的小鱼居然对李放这样大吼大叫,完全没将人家放在眼里啊。
不觉又开始担心起小鱼会不会得罪了这个名满京城的小霸王,被荣王府找了麻烦。
身为韩家主母的常氏,立刻起身过来要为小鱼解围,随知那小霸王居然将手在脑后挠了挠,发出了与他的气质样貌完全不搭调的“嘿嘿”傻笑,再接着说了三个字,把常氏吓得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上。
“对不起。”
乖乖,我的亲乖乖,听着没?
京里从来都是横着走,连在宫里头都无法无天除了皇帝没人敢管的小霸王李放,他他他他居然说了“对不起!”
除了陈氏还算淡定,一屋子女人都惊惶起来,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了。
“这还差不多。”唐小鱼对李放笑了起来,“两年都没见,你长高了好多啊,都比我高出这么一大截子了。”
李放胸脯向上拔了拔,脸上露出几分得色:“那是自然!爷都能拉开三石强弓了。”
小鱼是不知道三石弓有多强,不过李放既然这样自得地炫耀,那肯定是挺了不起的。唐小鱼立刻竖起拇指,毫不吝啬地夸他:“了不起,真了不起。”
李放自从进了韩府就一直端着绷着的脸立刻绽开了大大的笑容。
“皇上也这样夸我来着。啊,唐小鱼,这么长不见,你也长高了一点嘛,还变漂亮了。”李放说。
常氏站在两个半大孩子后身后,脸上的表情极为丰富。这两个家伙,还有没有点眼力界,还有没有点常识?居然就这样一个站在门外,一个堵在门口,旁若无人地闲聊,相互吹捧起来。
“咳咳,小鱼,别让李公子在门口吹风,快些请他进来喝茶。”
外祖母,您老也真会睁眼说瞎话,明明在门口吹风的是我啊!小鱼看着李放一挑眉,小砸,你还不快点让开?!
李放将身侧了侧,给小鱼留了条道:“哎哎,我说你也真是的,要不是康成回来,我都不知道你居然进京来了。来之前怎么也不写封信给我,我好出城去接你啊,你都不拿我当朋友。”
“我拿你当朋友才不对你说,要你出城接我可不是太见外了?”唐小鱼要坐到常氏身边儿去,李放却指着自己旁边的座儿说:“坐这儿坐这儿,咱俩好唠嗑儿。”
常氏和许氏已经不知道要拿什么表情对着他们好了。
自打小鱼进屋,这李放就像被什么附了体,那神情态度转了一百八十个弯儿,言谈举行间仿佛小鱼不是韩家的小千金,而是跟他一道长大的好哥儿们一样,说话全无顾忌。
不过在她们面前也这样放松地交谈,可见陈氏也没说错,这俩都还没开窍,当着儿时的玩伴呢。
“你来的正好,前些日子我尝到一种紫玉葡萄,味儿可甜,说不定是你去年来信想我帮你找的那种。我已叫人弄了秧子,还把会种这种葡萄的农人给找了几个来。就在京郊我的庄子里种下了,你什么时候有空去看看?”
唐小鱼一听,眼睛都亮了。
“真的很甜吗?”
“甜! 是西凉送来的新种。指肚大小,又坚实又甘甜,皮薄核小。”李放眼睛亮亮的,“听说西凉最好的葡萄酒琥珀光就是拿这种葡萄酿出来的。那酒可难得了,而且我祖 父说,这酒难运,路上照看不好酒味儿就变了,我就小时候跟着祖父喝过两回,啧啧啧,那味儿真绝了……你能给酿出来不?”
唐小鱼这回不止眼睛发亮,浑身都放光了:“有好葡萄当然能酿出来。葡萄酒长途运输的话容易犯酸发涩,而且就算好好儿运过来,也不能直接喝,得兑了新酒,那味儿自然不如原地酿的好。”
“对对对,”李放拍手笑道,“我祖父就是这么讲的,唐小鱼你果然懂酒,定能酿出地道的琥珀光来。你要是能酿出来,我那庄子上的葡萄架子葡萄秧子全都归你,庄子也给你,只要你能供荣王府足量的葡萄酒来。”
哇噢!荣亲王府的庄子,那铁定小不了!
这可是大买卖!
小鱼立刻热切地握住了李放的手:“李放,你说真的啊,我若酿出酒来你就把那庄子送我?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可要算话,谁赖皮谁是小狗!”
常氏连咳了几声,小鱼都没撒手。
李放可是她财神爷,平日能撒,今天那绝对不能撒手啊!
还是许氏看不下去了,直接走过去,把小鱼的手拉开,嗔道:“小鱼你是怎么回事,这么大姑娘了,怎么还毛手毛脚没个章程!”
小鱼嘿嘿乐了几声,赶紧坐正了,把两手放在膝盖上,老老实实的,不过那眉梢眼角都带着笑,让人觉得如沐春风那般舒服。
李放就喜欢看她这样从里往外乐的样子,仿佛每根头发丝儿都带着笑,跟府里那些笑起来连每一分弧度,每个角度都算计得好好的女人们完全不一样。
就像唐小鱼这样,嘻笑怒骂全然由心的样子才叫人心里头敞亮,不用想,不用猜,想说什么就直接说,不乐意听什么就闭上嘴。
李放突然觉得这屋子里人好多,他想拉着小鱼到外头站着去,这两年里,他攒了一肚子话想对这丫头说,可是见了面,却又不知道要从何开始说起。
心里突然就怀念起当年在唐家农庄里住的那些日子。
那儿的天是那么的蓝,云是那样的高,风中永远带着草木的清香,每天跟唐小鱼在田里乱晃,有事没事就斗个嘴,赖在厨房里看唐小鱼忙碌,他在一旁不是挑三捡四,就是指手划脚。
没有前呼后拥的家奴,没有曲意奉迎的婢女,没有需要他收敛脾性,端着架子应付的那些大人们。
大约是他从懂事到现在,最逍遥自在的时光了吧。
他心里想着,干脆让唐小鱼以后就搬到京城来住好了。她喜欢种田,他名下在京郊的几个庄子就随她挑,她看中哪个自己送了她便是。
以后想见面就可以见着,想吃她做的饭食就可以吃到,吃一辈子也不会腻味……
突然起了这个念头时,李放被自己吓了一跳。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破茧而出,渐渐将潮湿的背翼展了开来。
他的心思正飘在某个不知名之处,突然就听着外头有婆子进来通禀。
“府门外头有个姑娘来找孙小姐,说是孙小姐的结拜姐妹,想进府里给姑奶奶磕头,给老祖宗磕头。”
结拜姐妹?
唐小鱼怔了一下,突然想起一个人来——常思。
常宁听了立刻从椅子上蹦起来:“是我姐姐来了吗?她在哪儿?快请她进来啊!”
陈氏一拉她,低声喝道:“别乱说话,老祖宗和贵客都还在。”
常宁还叨叨:“可那肯定是我姐啊,我们都快两年没见着她了吧,上回她来信还是一年多前的事,也不知道现在她过得如何了……”
常氏双眉微蹙,她还在头疼着荣王长孙,怎么这会又冒出个不知来历的姑娘了?
陈氏忙跟她将常思的来历说了一回,只是因李放人还在,她不便说出常思的心思,便含混地说了一声常思要来京里历练便不再说什么。
常氏那是什么人,只是将陈氏前后的话一串,再加上常宁刚刚的言语,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她问陈氏:“那常思是什么时候走的?”
陈氏回了个日子。
常氏点了点头,那目光扫了一眼李放立刻又收了回来,低声说:“那么也就是李公子回京城之后不久了?”
陈氏见常氏已经明白了,也不说什么,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常氏心里冷笑了一声,这女子单身来闯京城,又一直不写信回去。她若是在王府附近租了屋子,想必这一双眼睛都盯着王府的动静呢。
这是看李放来韩府,知道小鱼来了,要借这个干妹妹做筏,好在韩府再见了李放,或是想法子进王府吧。
她平生最见不得这种小心思的女人。
小鱼是个重情义的,只看她是怎么对待常宁的便能看得出来,若不是常思伤了她的心,小鱼怎么可能半点不提这个人的存在?一年多未通音信,她也不派人过来看看问问。
常氏手里拈了串小叶紫檀的八字真言佛珠,低眉敛目:“让她在外头候着,我这儿还有贵客,现在不方便见她。”
“可是,我姐……”
“你 坐下。”常氏对常宁说,常宁虽然性情跳脱,但对韩夫人还是有几分畏惧的,听着常氏这声儿里有几分不高兴,她立刻像个鹌鹑一样缩着了,“她既知道你们在这 儿,便不会离开。不过多等些时辰,外头有吃有喝有避风的地方,你还怕我们韩府委屈了不成?若不放心,你就跟她一道儿在外头角门门房里头候着好了。”
常宁只是单纯,并不单蠢,常氏这话就是气话,她才不会这么傻顺着她话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