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您去吧,妾身带着两个孩子在外头等好了。”车子里传来乌尔玛轻柔温驯的声音。
嬷嬷转过身为裴和带路,唇边拉出一线嘲讽的弧度。
这么多年都没得到朝廷的封诰还有脸以正妻自居,真是脸皮够厚。
太皇太后每隔一天会练一次箭,练箭的时辰基本都安排在早上。裴和走进寿康宫的时候,她正出了一身汗,重新梳洗换了一身衣裳。
裴和垂手走入内殿,给她跪下行礼。
太皇太后把擦手的手巾丢到宫侍手里托着的木盘子里,对他说:“起来吧,坐下说话。”
裴和谢了恩,站起身坐到了太皇太后下首的锦杌子上。
“好几年没见着姑母了,您看着还是这么精神。”
太皇太后端了茶,轻抿了一口,笑盈盈地看着他:“是啊,好几年没见着你了,看着还是这么风流帅气。”
裴和心里七上八下的,也听不出来太皇太后这话里的意思是褒是贬,只能笑着不敢接话。
“皇上那儿你去了没有?”太皇太后问。
“皇上有旨,宣侄儿明天见驾。”裴和知道这位表姑妈是个重亲情的,喜欢后辈与她亲近,所以特地用了侄儿做自称。
太皇太后唇角翘了翘,他也算是个机灵的,只可惜总是自作聪明。
若是今天只他自己一个人来寿康宫,她怎么着也不会觉得心冷。错就错在,裴和明明知道她不喜欢甚至是极为厌恶乌尔玛,还非要带着她和她的女儿们,腆着脸求入寿康宫。
太皇太后暗地冷笑。
“那你去拜见了你的岳父没有?”
裴和面上表情一僵,顿了顿方说:“侄儿自然应当先来给姑母请安。”
“然后再去见荣王?”太皇太后刺他一句。
“侄儿便是上门,只怕他老人家也未必肯见。”裴和苦笑了一声,表情带着几分凄惶几分落寞。
叫你装!叫你装!
太皇太后放了茶盅,微微一笑说:“放心,你岳父又不是一个小肚鸡肠之人。便是看在裴简的面子上,也不可能真把你打死了。不过就是让他挥几棍子,让老人家发泄发泄不满而已。为人子女的,彩衣娱亲都行,被敲两棍又有何不可?”
裴和的手指在袖子里捏得生疼。
因为玉城的事,荣王每回见面都要揍他,太皇太后也不给他好脸,他只能忍着,没想到忍了二十年,忍到玉城的儿子都要成亲了,他们居然还是不放过他。
太皇太后看他的脸色,淡淡一笑:“你心里在埋怨哀家?”
“侄儿怎么敢?”
“其实哀家也时常在埋怨自己。”太皇太后叹了一口气说,“经验主义害死人啊。你祖父和你父亲都是个意志坚定又天生痴情的汉子,我就当你也是,谁知道他们俩的基因你都没遗传到,意志坚定就不说了,痴情?哈。”
裴和面色铁青,为什么他私人的事,这个也要置喙那个也要指手划脚?他的父母早就不在了,自己的亲事难道还不能自己做主?
“侄儿只求无愧于心。”他扬起头,无愧于心四个字说得铮然有声。
“有没有愧你自己知道。”太皇太后懒得跟他掰扯,裴和这个人刚愎得很,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对乌尔玛,他是痴情了,但对玉城郡主,他可算是薄情薄幸。
“当年玉城郡主是你百般求去的,那么快就变了心谁也没能想到。”太皇太后冷冷地看着他,“你岳父一直说是你害死了她,我思来想去,若真是你干的,便不会这么心急下手让人生疑。这些年里,想来你自己也清楚这事是怎么回事,只是你一意要护着瞒着,旁人也没有办法。”
“姑母!”裴和站了起来,太皇太后这话如刀锋箭尖抵在他的心口窝,让他冷汗流了一后背。
“没有证据。”太皇太后说,“你是抵死不会认的。不过哀家不妨直言,这么多年,荣王一直没有放弃过查找真相。你最好能捂严实了,否则到时候别说你护着的人,便是你自己也难保自身。”
“姑母!”裴和身体微颤了颤,“我问心无愧!”
“我管你有没有愧!”太皇太后一瞪眼,“玉城的事放下不谈,光是她这么些年一心算计着裴简我就断不能饶过她。”
裴和捏紧了拳头:“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那是你亲儿子,身上流着你的血。若不是荣王派人暗中护着,那小子又命大福大,这会不知死了几回,只剩白骨了。”太皇太后骂道,“虎毒尚且不食子,你比禽兽还不如。”
“姑母,这是诬篾!到底是何人在您面前说的,让他出来与我对质!”裴和气得面色血红。
“呵 呵。”太皇太后身子放松靠在了椅背垫着的软垫上,“若有实证,哀家早就处置她了,还容得你带着她在宫外求见?裴和,哀家今儿放了话给你,这辈子,你的那个 乌尔玛都只能当个上不得台面的妾。你回去告诉她,让她别再动小心思使小手段,就算裴简哪天不在了,她生的儿子也绝对占不了裴简的位置。我一直是个讲道理的 人,若不是因为太讲道理,有多少个乌尔玛都早被我一指头捏死了。”
“你可得小心仔细地护好了你的长子。若他有三长两短,镇南侯的爵位也就到头了。”
“哀家乏了,送镇南侯出宫。”
☆、第121章 伤疤
裴和怎么也没想到,他千里迢迢从滇南赶到京中,多年未见的姑母居然是如此冷漠残酷不讲道理。他心头憋了火,出了宫门一言不发,骑马就往侯府回。
乌尔玛不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但看着裴和这样的表情和行动,心里已凉了半截。
裴和是个自视极高的人,以他这样高傲的性子,能让他吃这样大的闷苦,除了太皇太后那个老太太不做它想。乌尔玛使劲地绞着手里的帕子,目光露出一丝狠戾。这老太婆,怎么还不去死!
裴伊和裴俪还一头雾水着,她们在外头等了这么半天,早就坐不住了,只是贪着皇城的风光,还想着父亲能带着她们进宫开开眼界,没想到父亲一出来,一声不吭就往回走。
“阿娘,我们不能进宫吗?”裴俪抱着乌尔玛的胳膊,“你不是说阿爹是里头最厉害的女人心爱的侄子吗?为什么不能让我们进去看看?”
乌尔玛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方又露出笑容:“不要急,你们一定能进去看的。”
也不知道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在妻子面前失了脸面,裴和到了侯府就下马进门,都没回头看她们一眼。
乌尔玛用眼神示意两个女儿先回自己的院子去,然后跟着裴和走进了前院。
前院外书房的门大敞着,裴简负手站在门口,里头的小厮正将他挑出来的书画打包装箱。
淡金色的阳光将他团团罩着,乌漆一样的长发和眉眼也随之笼上一层金色。裴和看着儿子,只觉得心里头似被千万根针刺着,疼得他喘不上气来。
想起太皇太后在宫中那些无情的话语,嘲讽的笑容和没有半点隐蔽的威胁,裴和就觉得四肢都不像是自己的了。他大步走上前,怒喝了一声,扬起手就往裴简的脸上扇去。
只是预期中的清脆的耳括声没有听见,他的手腕被裴简牢牢地握在了半空。
“你敢还手?孽子!孽子!”裴和怒火更炽,泼声大骂。
他是行伍出身,自小习文练武,没想到被儿子抓着手腕,竟然动也动不得。
裴简看了他一眼,将他的手推到了一旁:“父亲若是想泄火,后院有练武的木架,您可以随意打,随意踢。”
“老子就是要打你。”裴和眉毛立了起来。
满院的下人奴婢噤若寒蝉,一个个大气也不敢出。
裴简四下扫了一眼,冷冷地说:“都站着做什么?侯爷有话对我说,你们先下去。”
下人们如蒙大赦,一溜烟全跑了。乌尔玛站在院门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裴简看到了她,唇角微弯:“怎么,乌夫人想亲眼看着我爹教训儿子?”
乌尔玛嘴唇动了动,轻声说:“侯爷,您有什么火别对着孩子发。”
裴和骂道:“这时候了你还一意护着他,你可不知道人家毫不念你的情,在宫里是如何说你的。”
乌尔玛脸色发白,手捂着胸口,水汪汪的眼睛圆睁着:“什么?”
裴简冷笑了一声:“儿子在宫里说了什么?父亲您亲耳听着了,还是亲眼见到了?”
裴和气道:“若不是你在太皇太后面前说那些话,她今日怎么会如此待我!孽障,不孝子!老子应该在你刚生下来的时候就掐死你!”
“您 又不是没有这样做过。”裴简轻笑了一声,“从小到大,儿子不知死过几回。只可惜每回都让您失望,没死透了又活回来。不过您放心,儿子在京中几年,从没跟人 说过半点您的不是。就算受了伤,也都是自己咬牙忍着,没哭没闹地给您丢人。至于姑祖母那边是怎么知道的,儿子委实不知,不如您自去问问她老人家!”
裴和面色阴晴不定。
裴简扫了乌尔玛一眼,目中的寒光让她不自觉地微颤了颤:“其实有一次就差点如父亲愿了,儿子本来已经一脚踏入了黄泉,结果被人不小心又给拽了回来,啧啧,父亲您这样看着我做什么?难不成这事您会不知道?”
“也 是,您多少年了连正眼都不愿意看儿子一眼,又怎么会知道这种小事。”裴简并没在意院子里有乌尔玛的存在,仿佛她就是棵木桩,是缕空气。他慢条斯理地解了外 衫,将襟口扒开,露出胸口自锁骨到左肋的三条狰狞疤痕。当年紫红色的巨大伤痕现在颜色已经变淡了不少,但依旧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
像三条千足蜈蚣趴在裴简白皙的胸膛上,狰狞可怖。
裴和也被吓得后退了两步。
裴简又慢慢将衣襟合起来,把外衫穿好。
“那 年太皇太后宣召儿子入京,一路上下毒的,扮做土匪截道的,还有流民冲击的不知多少次。只有这次最危险,儿子九死一生,损失了好些忠心的下属,这才留了半条 命艰难进了城门。太皇太后见儿子受了这么重的伤,心疼的很,还给了我不少赏赐。只是这伤疤是去不掉了,得跟着我一辈子。”裴简系好了腰带,对着裴和施了一 礼,“父亲若没什么事,儿子还要去荣王府一趟,告辞。”
裴和直到裴简的身影完全消失,也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他转过身,看着乌尔玛,唇上血色尽失。
“乌尔玛,这是怎么回事?”
乌尔玛一脸的震惊:“侯爷,您为什么这样问我?世子受伤的事,您前些年就知道的,他曾经写信回来过,京城也有人来问过啊!”
是啊,是有信来,是有京城宫里来的人质问过。
他当时是什么反应?
以为裴简娇气,又像以前一样,动不动就说有人要害他,借此挑拨他与乌尔玛的关系。
觉得宫里来的人骄横霸道,仗着自己是京城来的,或是得了荣王的授意,故意做出高高在上的样子给他添堵,让他难堪。
他写了回信,把裴简骂了一通,又将宫中的人不客气地赶出了滇南。
他当时想着就算裴简受了伤,也不过是擦破点油皮,受了点惊吓,男子汉大丈夫,总是这样大惊小怪,跟个小娘儿一样,弱不经风的能有什么出息?
今天才知道,裴简的伤有多重。
那三条狰狞的伤疤就像活了过来,浮在他的眼前不住的扭动,嘲笑他的无能,往死里恶心他。
裴和转过头,扶着身边一棵桐树干呕了起来。
“侯爷!”乌尔玛忙到他的身边扶着他,伸手去拍抚他的后背。
裴和身子一震,挥臂将乌尔玛震开。
“侯爷?”这还是第一次,裴和挣开她的手。
裴和看着她,目如深潭枯井,过了很久很久,他才说:“你出去,让我静一静。”
乌尔玛的大眼睛立刻蓄积起了泪水,她涂了丹蔻的手遮在双唇上,后退了两步:“您,您在怀疑我?”
裴和见她这样子,心头一软,刚想说些什么,突然见乌尔玛转过身,哽咽着跑了出去。
裴和的手举在半空,过了会才颓然放下来。
他走到书房,看着地上敞开口,装了一半或是还空着的箱笼,看着书架上被抽得七零八落的书册,慢慢地坐在了椅子上。
很多事,他不是想不明白,只是他不敢想,实在不敢想。
他不能想,有时候,糊涂一些,远比清醒着要幸福得多。
“夫人。”
外头已经黑透了,屋子里只点了两根大蜡。烛火暗淡,映着乌尔玛的脸,半明半暗之间透着几分诡色。她已经解散了发,卸了妆,穿着月白绫的中衣坐在梳妆台前。
“侯爷那儿安排好了吗?”
“是,床铺被褥都安置好了,茶水点心也有专人看着,夫人您放心。”
乌尔玛轻轻应了一声,对着昏黄的镜子抚着依旧很有弹性的面颊。
“夜深了,夫人您安歇吧。”
“我不困。”
心腹的丫鬟迟疑了一下,方小声地问:“就让侯爷一个人在书房歇着好吗?夫人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让他静一静也好。”乌尔玛轻笑了一声,“他想明白了自然就会回来。”
“是。”
乌 尔玛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看着裴和今天这样子,只怕她的诰封又要落空。她对裴和太了解了,就算裴简今天露出伤痕又怎么样?裴和的心在她的身上,爱也都 在她生的二女一子身上。只要裴简死了,镇南侯的爵位就只能落在裴笙的头上。就算老太太再不甘心,还能看着裴家断子绝孙没了香烟承继?
裴和的祖父在苗疆是个传奇般的存在,他与白苗大巫的爱情足以写成万古流传的歌谣。她就是听着这些歌谣长大的。
有如天神一般的人物,有着天赐的美貌,无上的权柄,睿智的头脑,金石难当的坚强意志。就连她的祖父,当年被裴宜抢了未婚妻,也伸出拇指夸赞他,说他就是天上的星辰,谪落的神仙。
她自小就打定了主意,以后要嫁也只会嫁给这样神仙一样的人物,也要有可歌可泣的爱情,比裴宜和大巫的爱情还要唱得更久,传得更远。
可是世事总不会完全如愿,在见到裴和的时候,他的身边已经有了另一个女人。
直到今天,明明已经过了二十年,这个女人的影子还横在她前进的道路上,如影随形,如附骨之蛆,无法全然摆脱。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沉声对外头说:“叫高山进来!”
☆、第122章 拒婚
裴和第二天去宫中见了皇帝,回来后谁也不见,一个人在书房里睡了两个晚上。
直到裴简出发回滇南之时,他才露了面给儿子送行。
不过几日的功夫,裴侯爷看着憔悴了许多,初入京时的意气风发似乎都消褪了,眼角眉梢只残留了浓浓的疲倦困惑和几许不甘。
父子二人各怀心事,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
一直到京郊十里亭,裴简远远地看见在亭外的路边,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青帏马车,身穿粉色水波绫裙袄的少女坐在车辕上,两只紫面绣百蝶的绣鞋从长裙下伸出,一前一后地晃荡着,看着像是什么一般的商户出来游玩的调皮女儿。
裴简的眉目柔和下来,唇角带着几不可见的笑意。他松了手中的缰绳,慢慢地、慢慢地从她的身边经过。
少女的盈盈双目一直注视着他,在他离自己最近的时候动了动双唇。
没有声音,却能感受到她无声的祝福。
一路平安!
裴简好似随意的点了点头,身姿挺拔,走过去了也没有回头。
一直到看着镇南侯府的车马过了十里亭,那少女才跳下车辕,钻到车厢里。
“哎呀,吓死人了。”一直紧张得要命的碧桃不停要拍着胸口,“没被人认出来吧。”
“放心,除了裴简没人认得我。”唐小鱼坐在车上,在车厢上敲了三下,马车慢慢地动了起来,“就算被人发现也没什么了不得的,我不过是送自己的未婚夫一程,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要真被人抓住了那还了得?碧桃对主子的想法不敢苟同,就因为已经定了亲事,更不应该在这时候冒险啊。
就听唐小鱼幽幽地说了一声:“也不知道到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
碧桃溜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算了,反正也没人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