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和停下了脚步。
“侯爷?”
“不用准备了。”裴和苦笑道,“宫里已经派人过去。你一会传令阖府上下,这些日子不要出门,更别出京城。”
乌尔玛一怔:“您说什么?”
裴和看着她,目光是她以前从未见过的冷:“太皇太后对我说,若裴简有三长两短,镇南侯的爵位也就到头了。”
乌尔玛张着嘴,整个人都僵硬了。她过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您、您说的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裴和神情疲惫,“这也是皇上的意思。若是裴简死了,镇南侯爵位就会被朝廷收回。”
“不!”乌尔玛尖叫,“不,这怎么可能?这不公平!”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裴和声音低沉,喃喃自语。
“凭什么?凭什么?就算裴简死了,您还有裴笙,他也是您的骨血。镇南侯的爵位还有他可以继承!”乌尔玛简直要疯了!这一刻对她,无异是从天堂跌落地狱。她苦心孤诣地熬了这么多年,为的是什么?
“裴笙,不是嫡出。”裴和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才将这话说出来,“皇家只认裴简。”
乌尔玛放声大哭:“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我也是你的妻子,为什么他们对我这么不公平?为什么?”
裴和伸出手,想要将妻子搂在怀里安慰,可是手伸出去了,却又收了回来。
“是我对不起你。”他神色黯然,“我对不起裴家列祖列宗。”
乌尔玛尖叫一声,抱住裴和,在他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不可以除爵,镇南侯的爵位只能是笙儿的,只能是他的!不可以除爵,他们不能这样对我。我要杀了他们!”
裴和面上的血色在这一刻消尽。
“乌尔玛?”
“对,杀了他们!”乌尔玛抬起头,目中泪光已干,只剩下刻骨的怨毒和疯狂,“那座宫殿为什么我们不能进去住?只要他们都死了,你就是大齐的皇帝,我做皇后。侯爵算什么,我们不如当皇帝。”
“啪!”
乌尔玛的头一歪,脸上浮起清晰的指印。
“你疯了吗?”裴和的脸已经变得铁青,“居然敢存此大逆不道的念头!乌尔玛,再让我听到这样的话,我会亲手杀了你!”
乌尔玛目光闪了闪,神智随着这记耳光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体。
“是,我疯了,侯爷,我刚刚一定是疯了才会那样说。”她有些惊惶失措地解释道,“您把那些话都忘了吧,忘了吧。”
能忘得掉吗?
那样疯狂的怨毒的眼神,就像林中的毒蛇一样,粘腻恶心,又让人遍体生寒。
一阵风吹过,裴和这才发觉,不知何时,他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第124章 岳父
乌尔玛还抱着一丝幻想,想着裴和与太皇太后是亲戚,除爵的话只是太皇太后一时的气话。但当她看到镇南侯府外突然多了一队禁军,她就觉得不对劲了。
府门被禁军围起,日常进出都要受到严格盘问,府中出去采买的仆人身后都要跟着两个持枪荷刃的禁军。
京中传言纷起,乌尔玛这时方意识到,这不是一句气话,裴简的失踪只怕是真的触到了皇家的逆鳞。
如果真如裴和所言,皇帝要捋了镇南侯的爵位,那她这么多年来的辛苦全都化为了泡影。她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屋子里来回地走动。侍女试了几次都没办法送信出城。就算她想与派出去的高山联络,一时半会也想不出办法。
信鸽她有,但完全不敢用。
不管高山做了什么,只要人不在,谁也栽不到她头上去,但若是来往信件被人截获,她就是浑身长满嘴也不能将自己摘脱出去了。
此时此刻,她不能慌!
要冷静一点。
乌尔玛脑中急转,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办才好。
还没等她想出来什么好法子,荣王带着儿子孙子一家老少,手里拎着棍子,上门踢馆来了。
守在镇南侯府外的是金吾卫,见荣王一家子老少三代骑着马过来,忙上前帮着牵马。荣王老爷子很光棍,只带了儿子李坦和孙子李放,随身侍卫二十几个全都让他们站在门外头。
然后他吼了一声,手里一捋袖子,抬脚就去踹侯府的大门。
镶铜钉乌柚木的大门少说也有三四百斤,老爷子这一脚踹上去,万一震伤了骨头可不得了。也算侯府门子知机,知道荣王一家不好惹,早悄悄抽掉了门栓,于是荣王这么一踹,大门就被他威风又霸气地踹开了。
早有机灵的下人跑进内宅通知了裴和。裴和听说彪悍的老丈人来了,吓得一个激灵。不用想也不用问,荣王这次铁定是为了裴简的事杀上门来的,想要新账老账一起跟他算。
裴和第一件事就是让人去通知乌尔玛,让她带着孩子们先躲避开。
他 十年前曾带着乌尔玛回过一次京城,想为乌尔玛请封诰。当时就是被荣王和荣王世子父子俩拿着刀鞘从朱雀大街的南头一直追打到北边。那条长街是上朝下朝时朝臣 们离开承乾殿的必经之路。那时候正赶上下朝,镇南侯在前头发足狂奔,荣王世子李坦挥着绿鲨鱼皮刀鞘凶神恶煞一样地追赶,荣王骑在马上,不快不慢地跟在裴和 后头,追上了就拿束腰的玉带在他后背上抽一下。
玉带上的美玉都被他抽掉了几块。
这事成为当年京城街头巷尾热议话题榜首,风头一时无俩。
那时候正巧乌尔玛带着府里的马车来迎他,正迎面撞上荣王父子。李坦当时就拔刀出鞘,声称要砍了她让她到地下去伺候妹子,以免妹妹玉城郡主在地下过得孤单。
幸亏乌尔玛见机得快,当时抢了一匹马冲出了京城,不然就算李坦不会将她真的砍死,缺个胳膊少条腿之类的事也未必做不出来。
裴 和是一品侯爵,荣王再势大也不可能将他杀了或是打残了,否则就算是闹到御前,皇上也不能保得住他。但乌尔玛不同,她虽然是裴和八抬大轿迎娶回来的,但朝廷 不承认,长辈不承认。一介平民,真打死了也就打死了。荣王和荣王世子不可能为她抵命,最大的惩罚不过是罚两年的俸禄,关三个月禁闭。
他们在乎吗?真不在乎。
裴和带着乌尔玛回京是为了求正名的,可不是为了来送命的。他一再叮嘱手下的侍卫,务必保护好夫人和小姐少爷,断不可出了差错。
安排好了乌尔玛和三个子女,裴和定了定神,将衣襟理了理,抬步迎了出去。
荣王倒也没带着儿子孙子硬闯,只是拄着棍在正厅前站着,左边站着李坦,右边站着李放。
李坦肩上扛着一把重刀,绿鲨鱼皮的刀鞘,裴侯爷看着十分眼熟,正是当年追打了他整条街的那把刀。世子爷身上套了一身软甲,鱼鳞大小的亮银铁片覆盖在胸腹和肩头,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李放个子又抽高了不少,只比他爹矮了半个头,少年身姿挺拔,眉目带煞,眼角还是红的,眼皮也有点肿,一看就是哭过的样子。
荣王面色沉凝,世子渊渟岳峙,王孙锋芒毕露。
只是三个人而已,站在院中给人的感觉竟然像是面对千军万马。
裴和远远的,给荣王作了个揖。
“不知岳父驾到,小婿未曾远迎,失礼。”
荣王摸了摸胡子,目光阴沉:“不敢,难得镇南侯还记得老夫。”
裴和脸上赔着笑,向前紧行了几步,作势要去扶他:“岳父您这样说可是让小婿羞愧死了。”
李放看着裴和,双目放出火来,上前一步就待发作,却被荣王一把扯住,对他摇了摇头。
李放死死地盯着他,往旁边吐了口唾沫,摆明了不屑轻鄙之意。
裴和脸色微变。荣王和李坦再怎么对他,一个是长辈一个是大舅子,他都不能有二话只能受着。李放一介后生晚辈,身上连个爵封也没有,居然也敢这样给他脸色,目无尊长,真是无礼霸道之极。
他以前在滇南也曾听过京中小霸王的名头,觉得不过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能有多大本事。今日一见,本事未见多少,威风倒是上天了。
若是换了平常,他自然用不着对李放客气,但自从玉城郡主过世,他就没能在荣王一家面前抬起头来。
在他看来,女人生孩子就是半只脚踏进了棺材。玉城身体太过孱弱,裴简这孩子命带不详,把他娘克死了,这一家子却非要诬蔑他毒妻害子,真是天大的冤枉。
他那时候是喜欢上了乌尔玛,那又如何?
玉城是他妻子,是宗室郡主,还是他的表妹。论理论亲,玉城做他的嫡妻都比来自乌苗的乌尔玛对他有帮助的多。否则他当年也不会那样费劲心机将玉城娶到滇南来。
人吃五谷杂粮,自有生老病死。当时他已经想着要将乌尔玛接入侯府,当个姨娘也算是配得上她的身份。玉城那时尚在孕中,虽然不高兴,但她也没表示过反对。反而要将自己身边的侍女开了脸给他做姨娘。
裴和当时就强烈反对过了。在他看来,玉城是嫡妻元配,乌尔玛是他心口的朱砂痣白月光,一柔美一娇媚,已是人间极致。他不是那样贪心薄幸的人,对旁的女人都不会多看一眼。
他还有什么理由,什么动机去害死玉城?
至于乌尔玛,玉城过世之后他也派人细细查问过,乌尔玛当时根本就在府外,完全没有动手的条件和时机。
他在玉城过世半年就将乌尔玛娶进门,这事是他欠考虑,行事太急躁了,所以才叫岳父抓住把柄,一年两年二十年的闹。虽然事后他也有些后悔,但对于荣王家这样咄咄逼人的态势他也十分恼火。更别说荣王居然派了人日夜盯着裴简,做出一副他连亲子都要害死的架式来。
想他镇南侯裴家,先祖还是平阳长公主驸马,当年追随太祖皇帝开疆辟土,立下不世战功,受封冠军侯。大齐掌军之人,皆以先祖为师,那是多大的荣光。到了祖父这代,虽然由冠阳侯改封镇南侯,那也是用实实在在的功劳换得的。
裴家坐镇南疆数十年,不说将南疆治理得如铁桶一般稳固,却也是给南边带来数十年安定繁荣的日子。
为什么到了他这辈,就要生受李家人的窝囊气,被李家人当街辱骂殴打,让他做出当街奔逃这样丢脸的事?
若此时此地换在滇南他的地盘上,他定要让人将这父子祖孙压住,好好地跟他们理论一番,让他把这些年的羞辱、委屈和愤怒都发泄出来。
不然他真的会被他们逼疯。
但现在不能。
这儿是京城,是天子脚下,就算是镇南侯府里,也并不全是与裴家贴心贴肺的人。
他只能忍。
“裴简的事,你打算给我们一个什么交待?”
此时开口出声的是荣王世子李坦。荣王一脉因有西凉血统,家中男丁各个身材高大,五官深邃,相貌十分俊美。李坦平素着着儒衫,举行温文儒雅还看不出来什么,此时一穿战甲,色泽浅淡的瞳仁里便染上一丝血气,比他裴和这个实际掌执边军的军人还像个军人。
裴和是被李坦追杀过的,对这个大舅子有着天生的畏怯感。
倒不是说他武功不是李坦的对手,实在是声势上有差,每回见着他,就好像老鼠见着猫的那一瞬,浑身的毛都要竖起来了。
裴和心里又惊又惧又怒又悲,对李坦说:“交待?舅兄要我裴和做什么交待?裴简是你外甥,更是我的嫡长子。你来找我要交待,我又去哪里找人要交待?”
想着裴简的音容,裴和眼角发红,险些又要落泪。
玉城走的时候,他都没这样痛过。那时候玉城走了,他身边还有乌尔玛这朵解语花可以寥慰愁怀。可是裴简走了,就跟要了他半条命一样。那是身体里有着他一半血脉的亲子。也更是因为裴简走的时候不是只带走他自己的一条命,还把裴家几代多年的努力一并带走了。
爵位被削,他以后有何面目面对同僚朝臣的指点嘲笑?更有何脸面去见裴家的列祖列宗?
裴和在心里愤愤,觉得天道如此不公。天家果真无情,裴家也是天家的姻亲,为何就如此偏心,为了个莫须有的罪名这么些年一意地为难他。
李坦哪里管裴和心中的委屈愤慨,只是冷笑一声道:“你心里何曾有过半点父子亲情?若不然,裴简这些年何必过得那样辛苦,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现在他不见了,想必你心中快意得紧,总算我外甥将世子之位腾出来,可以让你捧着送给你的心爱之人了吧。”
裴和大喝了一声:“舅兄慎言!这些话你若再说一遍,休怪我不念旧时情份。”
“不念又如何?”李坦毫不在意,“你我之间又何时有过旧情?”
“李坦。”荣王终于发话了。
“父王。”
“跟他废什么话。”荣王拿着棍棒在地上点了点,“去把那贱婢抓来,押到荣王府里去。裴简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再还给镇南侯。”
“岳父!”裴和听了荣王这不讲理的话,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您开什么玩笑?”
“老子可没空跟你开玩笑。”荣王冷冷看他一眼,“如果裴简回不来,你就永远也别想见到那个贱婢。如果裴简真的没了,就让她到阴曹地府为奴为婢地伺候玉城和裴简母子两好了。”
“你!”裴和听了荣王的话,好悬没气得吐血。
这老头儿太不讲理了,乌尔玛又不是荣王府的家生奴婢,她是自己的妻子,岂是可以任由他们这样恣意判定死生的人?
“你们别欺人太甚!”裴和咬着牙,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祖父,我看也别等简表哥回来了,直接送那女人下去伺候我姑妈得了。”就欺负你了怎么样!李放手里拎着一根哨棒,在手里挽了个花,颇有些跃跃欲试。
他 打小就知道这位前姑父的事。虽然没人敢在老爷子面前提,但不代表人家不会私下里议论。玉城郡主是荣王的小女儿,聪明又漂亮,家里当仙女儿一样捧着供着,以 至于为人单纯,过于理想主义。她虽然是家里娇养的女儿,但并不像别人家的千金小姐那样娇弱。她女红书画什么的颇是拿不出手,但自小跟着父兄习枪舞剑,不说 能当个女将军,最起码身子骨儿棒得很,就算寻常三四个男人加起来也不是她的对手。
裴世子又非难产,生产过程也并不多长,也没有产后血崩这种要人命的问题,怎么莫名其妙就亏了身子,突然就死了呢?
若说没鬼,谁也不会信!
再说裴简,自小三灾八难,谁家子弟成长的过程都没他惊险。
这也就亏得荣王有先见之明,派了数拨忠心仔细的手下日夜不休地盯着看着,否则裴简根本长不大。
可是不管荣王的人怎么对裴和说,哪怕是裴简一再去向父亲求助,裴和查出来的真相都是子虚乌有,还有几回扯上荣王派来的人身上,成了他们蓄意挑拨世子与夫人的关系,离间世子与侯爷的父子之情。
久而久之,世子便再也不肯与他父亲说话了。
这情况,到了乌尔玛生出儿子之后,愈演愈烈。
天底下,也只有裴和这一个被屎糊了脑子的人才看不出猫腻来吧。
反正在李放的心里,甭管有没有实证,乌尔玛这女人,怎么死都不冤枉了她!
☆、第125章 开打
李放这狼崽子眼冒绿光,浑身的杀气。裴和知道他这话绝不是说说就拉倒的,这是要动真格的,李放是真的想要杀了乌尔玛。
一股寒气打从脚心冒起来,顺着经络游走,几乎将他的身体从里到外都冻住了。
放眼整个大齐,有能力有胆量有魄力做这事的,也就只有荣王一脉。
他们代代是宗人令,却从不参与政事,每一代荣王都极得皇帝的信任和欢心。
李放虽号称京城霸王,却是打小就被接在宫里,在皇帝皇后的眼皮子底下长大的。虽然论辈份他要叫皇上一声哥,但在皇帝眼里,李放跟他的儿子没什么两样,身为荣王长孙,未来的荣王世子,乃至荣亲王,人家有底气这样霸道。
乌尔玛身上没的封诰,又不得皇室中人的喜欢,李放杀了她,虽然面子上要受罚,但私底下不知有多少人要拍掌叫好。再怎么罚,他的乌尔玛也不回活回来。
冷汗爬满了裴和的后背,他从未像今天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