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钱塘江岸,细雨蒙蒙。
名可秀立在江边岩石上,自凌晨卯初到得江边,就如石像般伫立在此处,一动不动,雨丝方近得身边三尺,便斜斜飘飞出去。
她手掌忽然伸将出去,雨丝从掌指间,丝丝穿过,寒浸,透凉。
莫秋情遥遥望见那道挺秀纤长身影,舌尖突然一道涩,就仿佛突然吞入一口黄莲,涩得苦苦入心。
她慢慢走过去,任由雨丝洒落在颜面和衣襟上,缓缓地,走近。
“少主!”她只叫得一声,喉咙便如塞入棉花般梗住,手心握着的那道东西突然寒浸浸冷得入骨。
名可秀看了眼天色,虽然因下雨而昏暗,她仍然准确把握到时候,“阿莫,巳时了吧。”
“是,少主。”莫秋情记得出堂口时为辰时四刻,磨磨蹭蹭到得江边差不多是巳时了。
“阿莫!”名可秀凝望江面,语调淡淡道,“是坏消息罢?”
“少主,你……”莫秋情突然打住,不是为名可秀的未卜先知而惊讶,而是震惊于她的语气平静如斯。
“若是好消息,之意传讯又岂会迟到现在!”
名可秀唇边似乎还挂上了然的笑容,浅浅淡淡。那笑,却让莫秋情一颤,寒意陡然自脊梁骨升起。
“少主,你……”莫秋情突然再度梗住,只觉心中空廖廖的发慌。
她突然低头垂眉,不敢再去看少主唇边浅浅的笑容,那道浅浅笑容,似乎比刀尖子还尖锐,让她心口一道道的痛。
垂睫下,突然看见少主纤秀白皙的手掌伸到眼前,她拢在袖中的双手颤抖,却不敢迟疑,将宋之意传讯的细长纸卷递到纤柔的掌心。
名可秀纤指慢慢展开,似乎只扫了几眼,又似乎一字一字地慢慢嵌入眸底。
良久,她没有说一句话,目光移向江心,纤长身子伫立如石刻,一动不动,唯握着那道讯条的右手,缓缓地,慢慢地,收紧。
细雨霏霏,一丝一丝飘洒在额眉眼鼻间,浅浅润入,如同情人的手温柔抚摸。莫秋情却恨不得这雨下得泼天泼地迎头砸下,将这平静江面砸出巨浪,将这身子砸痛出血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才好。
但名可秀没哭,“要变天了。”她望向天际层拢层密的乌云,“这雨,怕是要下大了。”她唇边仍然带着那抹浅浅笑容。
“少主……”莫秋情眼底突然刺痛酸涩得紧,狠狠一眨眼,咬唇道,“我们回去……可好?”语音竟至凝咽。
“那么,便回罢。”名可秀微笑,突然摊开手掌,纸卷已成灰,洒落江中。
她绝然转身。
“名姑娘……名少主!”身后突然传来声声惊喜狂呼。
赵构止不住狂喜。他随太上皇到杭州府已有几日,原本欲坚持回京与皇帝大哥共患难,却在闻得去杭州府后踌躇起来,不由自主地将回京的话咽了下去,一路到得杭州,便忍不住日日逡巡在巧遇名可秀的江岸边,冀望着能再遇佳人。
今时,竟真的遇上!
他欣喜若狂,不由高呼着飞奔过去。
名可秀仅回眸淡淡看了他一眼,便离去。
赵构疾奔的身形突然顿住。
名可秀那一眼,让他心头惊震惊痛不已。
她唇边明明带着浅浅笑容,但那双横波明眸里,却是哀痛欲绝,仿佛天地间的鲜活,再无颜色。
赵构胸中翻腾苦楚,心口如被刀扎,痛得钻心。
那样的凄怆哀痛,仿佛倾一江之水亦无法洗去的哀哀欲绝,刺伤了他!
究竟是甚么人?伤她若此?
赵构胸口悲极痛极怒极!是谁给她伤痛?!赵构突然揪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谁竟给她痛楚?他只要,只要她多看他一眼啊!只要她喜欢,这世间的一切,他都愿意呈献到她面前!为甚么这么哀痛?为甚么?为甚么?
赵构突然跪倒在地,握拳狠命捶打湿泞的泥土,尘泥飞溅,污脏了衣衫、眉眼。
突然,赵构捶地的手顿住,双目骇然瞪大。
名可秀方才所立之处的江边岩石,忽然化为一团齑粉,随风吹扬开去。
劲气内敛,到现在方爆发,这是怎样的武功?
她,竟然哀痛到如此!心碎化石,劲化碎石!
赵构眼泪突然迸出,就那么跪在雨中,疯子般大哭。
……
“少主!”
名雅看见名可秀回来,心头顿松口气,小心觑得眼少主脸色,唇边笑容浅浅,难道是好消息?名雅不由雀跃,但为何少主身后的莫阁主容色却惨淡得让人心痛?
“小雅!”名可秀轻柔道,“去请武院的名长老过来一趟。”
名雅心下奇怪,口中却应得声,飞快去了。
“阿莫!”名可秀挺立的身躯仿佛突然间失去气力,右手按上莫秋情肩头支撑,浅笑颜容霎时间苍白如纸。
“少主!”莫秋情惊声扶住她。
“阿莫,扶我去书房。”
名可秀微微一笑,神色从容轻缓,左手却突然掩住红唇,丝丝血线自指间溢出,身子倾倒下去。
“少主!”莫秋情抱住她,突然间明白少主为何要名雅去请名重落。
少主,早在江岸边时便已经悲痛受内伤了吧?请名重落过来,是为疗伤。
莫秋情强忍心中悲痛,将名可秀抱入书房轻放长椅之上,突觉自家面上凉凉浸浸,竟不知于何时,已泪流满面。
*****
靖康元年二月初三日,金军再度攻城。
哀兵必胜,宋军悲痛反击,赢得第四次守城胜利。
二月初四日下午,金军突然派出使者议和,要求宋廷向金国进贡岁币五百万两(每年),并犒赏金军军银五百万两,割让河北三镇(中山、真定、河间),金国便退兵。
大宋朝廷哗然。
以李纲、种师道为首的主战派奋然反对议和,以李邦彦、张邦昌、李梲为首的主和派却逮着机会,以大宋兵弱为由力主议和。双方在垂拱殿内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赵桓容色仍然苍白,听着殿下群臣吵嚷,心中一阵烦恶。卫希颜和茂德帝姬的逝去让他心力交瘁,心里空荡荡的似再无依着,乍闻金军议和,他突然松了口气。
但李纲、种师道所言亦有道理,国土岂可割给敌国,况且河北三镇向为大大宋抵挡金国入侵的北方重镇,若割给金国,金军便可随时长驱南下,中原危矣!如今抗敌形势大好,只需坚持金兵便可退却,何得议和!
赵桓犹疑难决,退朝后想起卫希颜临去前曾交待“若遇不决之事,可从种师道”,遂召入种师道问策。
种师道沉毅道:“陛下,金军正因攻城不得,方提和议!如今,我等只需再据城坚守一段时日,待金军士气颓堕,大军出击,金军必须败退北回。我军再趁追击,便可收复北方失地!”
赵桓心头一松,神色间有些急切,“种爱卿,大军何时可出击?”
种师道沉吟一阵后,谨慎回道:“陛下,最迟到二月底,金军粮草便耗尽,我大军即可出击。”
“二月底!今日方初四!”赵桓隐有失望。
入夜时分,李纲突然偕同姚平仲觐见皇帝,直议到深夜,方出宫离去。
赵桓揉着沟纹渐深的额头,缓缓踱入书阁,凝望母亲挂像,喃喃道:“娘娘,我觉得好累!真想一觉睡下去不再醒来!还好,只需再坚持几日……再坚持几日便好……”
年轻的皇帝喃喃低诉着,仿佛要从母亲的微笑中寻得信心,烛光摇曳下,神情萧索无比。
*****
浩淼无垠的大海上,波平浪静。
一艘三桅帆船鼓帆而行,如一片白羽,飘向海天交际之处。
楼船上,一间舱房里,床上静卧一人。颜容肤质晶莹剔透,容色却苍白无血,脆弱得如同一张白纸,一捅即破。
“白纸”上,细密柔长的睫毛突然微微颤动了几下,仿佛蝴蝶展翅般,轻巧地颤动。
卫希颜突然睁眼,干燥的床,温暖的被子,木梁的壁顶。
她还活着。
卫希颜无声一笑,却发现除眼珠尚能转动外,全身上下,虚荡荡无分毫力气,不过是呼吸得微重些,胸腑便如尖锥刺痛。
她微微定神,脑中便突然闪过雷电惊刀,胸腑间的刺痛陡然加剧,禁不住血气翻腾,喉头一甜,喷出一口血。
这口血喷出,胸腑间却似微微一畅,手脚有了些力气。
轻衣!她手指微微颤抖。
她感觉不到白轻衣的存在!
那种隐隐的,心灵通透的感觉,突然间消失了!
卫希颜手指颤抖,抑制不住地颤抖。
“来人!”她大声呼叫,声音却细如蚊蚋。
她手肘顶着床板,虚软软却使不上力,如是数次,背上已是汗水沁出。
她只得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摩挲着活动,渐渐地右手可以挪移,再一点一点运用指腹的力量,摩挲着挪向床边,挪出被底。
这么一个简单动作,却几乎耗尽她仅存的全身力气。
卫希颜忍着痛深吸口气,猛然一咬牙,手背青透的血管几乎暴凸,终是将右臂抬起,重重拍落。
“扑!”一声闷响。
手臂瘫软在床,再也动作不得。
这一声响却有了回应。俄顷,紧闭的房门突然打开,刺亮的光芒陡然透入。
卫希颜不由微微眯眼,白光中,高冠紫袍的人影巍峨如山,衬着身后满天金光,气势凛凛逼出。
“你竟醒了?”紫君侯冷哼一声,似未料到她这时候会苏醒。
卫希颜看见他却眼神一亮,心头顿时涌起希冀,“轻衣!”可安好?
紫君侯冷冷目光突然幽深哀痛,卫希颜心中一沉,他却转身便去。
一位四十来岁的女子走进房内,连着被子抱起卫希颜,走出门去,身形轻飘如风
那女子抱着她走入另一道舱门。
眼帘映入那一袭白影,依然清透似雪。
卫希颜心跳却陡然间停滞,尖锐的痛楚袭入心脏。
轻衣!她手指颤动,强烈心痛下,再度陷入黑暗。
作者有话要说:一个时辰:2个小时,分为八刻。
啊!某西的编辑居然让俄上活力更新榜!!啊!让俄去死吧!!!【泪奔】
天雷余火
靖康元年二月初八日,天昏黄,大风。
茂德帝姬出殡。
金军二月初四日派出和议使者,宋廷以议和条件不合理回绝和议,金兵遂日日骚扰攻城。但二月初八日这天,双方却依约休战一日。
东京城内一片缟素。
此时,距帝姬身去方六日。依天家礼仪,万不可这般仓促便出殡,但帝姬生前留得遗书交待,顾瑞呈于陛前,赵桓哀痛不已,破制允准。
上午巳时,帝姬灵柩自驸马府出武学巷,由朱雀门上御街,行向皇宫宣德门。
东京城百姓早前已有闻,皆白衣白服送灵,人流默默加入,到得宣德门时已汇成一条缟素长河,白茫茫一片,足有十万众,却仅闻低低的呜咽声,压抑却更凄楚。
御驾亲临宣德楼,目送帝姬出殡。
『大哥,勿让希颜在黄泉路上等吾太久!』
赵桓双目突然刺痛,赶紧抬首望天,天色昏黄暗沉。
“帝姬拜别陛下!”随着两旁护灵禁军的齐声沉喝,出殡队伍由宣德楼向东缓缓行向东城。
云青诀神情哀痛,以驸马卫轲叔辈身份执丧仪引前,唐十七、名清方、燕青等十八侍卫肩抬紫檀棺木,顾瑞、兰馨、绿意扶灵恸哭,驸马府侍卫、家仆等近百人各持丧葬仪仗,抛洒冥币,哀哀前行。
出殡队伍经得杨楼街时,云青诀突然心中一凛,凌厉目光射向东面街口的和乐楼。
两道目光在空中交汇。
目光幻影中只觉一拳挟着奔雷之势轰击而至,明明是雷霆风暴,却偏偏冰冷无息。
云青诀心惊,目化虚空,剑境如电,迎向雷霆一拳。
半空中,电光雷火无形相撞。
“咯嘣!”云青诀脚下青砖尽数碎裂,胸口血气震荡,逼人欲窒的奔雷气势却陡然消失。
好一个雷动!
云青诀调转内息,仅目光交错一招,他已受得一分暗伤。
雷动此举,当为示威。汝等一切皆在吾眼中,不杀非是不能杀,而是不屑杀!
云青诀眉骨棱起,云家人,何曾怕过!希颜这笔帐,留待后算!
帝姬灵柩到得东城朝阳门。
城楼上,数千宋军盔甲缠素,枪端扎白,沉肃列阵。
“送卫帅!送帝姬!”数千道声音沉痛哀喝,素白兵戈竖立如林。
李纲、种师道率众将官肃立城门口,向着帝姬棺柩三叩首。
“臣等拜别帝姬!”
“拜别帝姬!”十余万百姓情不自禁跟随跪下,哀声叩首。
城门缓缓开启,吴阶亲率一千宋骑护送帝姬灵柩出城。
东京城送灵百姓不得不止步,十余万人却久久跪身不动,唯得掩面低泣,哀伤悲郁的气氛在城内围绕不去。
城门沉重闭合。出殡队伍方行得朝阳门一里外,奔雷蹄声骤起,尘泥漫天中,大队金骑潮涌而至。
众人一凛,今日已休战,金人意欲何为?
吴阶冷静喝令,“骑军列阵,护帝姬灵柩后撤!”
这一千宋骑均是曾跟随卫希颜鳌战沙场的将士,亲历生死搏杀,早已磨砺得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随着吴阶一连串指令迅速移位,只得片刻,九百宋骑列好迎敌阵型,一百骑护灵柩后撤。
朝阳楼城楼上的宋军远远见得金骑奔雷涌至,擂鼓重捶,数千宋军持戈待出。
潮头般涌至的金军重骑兵突然停驻,兵戈哗然高举,沉肃齐喝:“大金骑兵恭送卫夫人!”
城楼上下的宋军闻声凝滞,顷刻,更深更沉的哀戚席卷心头。
“启程!”吴阶狠狠一眨眼,挥手出行。
灵柩队伍缓缓东去。那道沉郁,却横亘在城楼上的宋军心间,久久不去。
这一日,天色昏黄,惨淡无光。
*****
薄暮时分,惊雷堂后院内,雷雨荼静静候立在茅屋外,苍白面容似不为昏浊所浸染,依然薄透如纸。
雷动朱衣破入昏黄,暗沉的天色似乎突然间被凛烈霸道的气势所激,于颓然中透出几分刚气。
“主上!”
雷动走近他,看得他一阵,沉厚有力的大手突然在他肩上一按,“辛苦你了!”
雷雨荼心绪微荡,垂眉道:“但得主上大业告成,雨荼便是粉身碎骨亦是心甘情愿!”
“雨荼!”雷动沉声道,“不是吾之大业,是吾等共同大业!”
雷雨荼苍白如纸的面容陡然浮起两团红晕,心神振荡下不由抚胸低咳几声,微微调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