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张起灵的语气态度冷淡,但却并不严厉,这个人从来都是这样,并不是针对吴邪;而谈话的大部分内容,自己和吴邪都已经研究总结过……
没理由啊——
深吸了口气,吴邪勉力控制了心绪,坐了下来:“对不起,张校。我昨天喝多了,今天……”
张起灵放下了手中的笔,抬头直视吴邪:“明天你的第二节数学课,我来上。”
像九中这样的私立学校,老师个顶个有才华、有能力,那就免不了恃才傲物,桀骜不驯,一切都靠实力说话。论资评辈、靠关系攀交情这种事别说不可能,就是当上了领导,下面人不服,照样什么工作都干不了。下面的中层领导自不说,就是吴三省的口谕被驳回气得拍桌子骂娘的时候都不少。但作为教师工作的分管校长——张起灵,却能把工作做到人人服气,靠的当然不是这份生人勿进的冷然气场。
吴邪坐在教室的最后,像个学生,名正言顺一眼不眨地看着讲台上和平时判若两人的张起灵。
这时,吴邪才深刻地体会陈文锦的话——一个好的教师,需要的不是经验而是能力,没有能力,讲一辈子课都是一样的,而有能力的人,经验只要一两年就够了。
从容不迫、深入浅出、循序善诱、高屋建瓴、收放自如,如果每一行都有所谓的境界,那么讲课就是一门最高深的语言艺术。
张起灵的课和他的人一样,有一种特别的魔力——感觉不到却又无处不在,让人忍不住地沦陷并沉迷。
这样的人,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想。
可却没有人撑得起他的骄傲,
所以,他不求——
宁愿一个人。
吴邪瞬间释然了,自己在气什么呢?
若无心,自己还不至于像个娘们一样不能对一个男人的借酒发疯一笑了之。
若有意,要怎样?
能去爱还是能去被爱?
如果都不能,那还有什么可介怀?
还好在一个城市,还好带一个班,还好时常能见到,还好还能……YY……
发乎情止乎礼。
子啊!你确定这句话表达的是这个意思?
下课了,张起灵在走廊里叫住了吴邪。
“吴老师……”
“嗯?”吴邪停下等着张起灵开口。
“吴邪……”张起灵盯着吴邪的眼睛。
眼前这个下了讲台就面瘫的男人让他有些心疼,仿佛他们真的有了某种特别的关系了一样。但此时,无论他要说什么,都是吴邪不想听的,于是,他笑了笑,道:“张校的课讲得真好,这下我真服了,我这就回去潜心研究,务必在最短的时间……”
“吴邪……”
被打断了,吴邪低下头想了想,但马上出言阻止了张起灵:“……那个……张校,我的听课笔记检查完了么?”
“你下节课到我办公室来拿。”说完,张起灵转身走了。
21
年年岁岁花相似,却岁岁年年人不同。
校园生活虽然也是不断地重复重复再重复,但还是充满了新鲜和各种……意外。
比如这天……
教师节已经过去了十多天,关于那天晚会上的总总,在学生和老师们中间颠来倒去、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咀嚼得渣儿都不剩后,才渐渐归于沉寂。吴邪的生活也回到了原来的轨道——早读、晚读、上课、听课、带学生每天一小时运动、阿宁不在的时候管理好班级。
下周是高级教师职称评定的课堂教学部分,这种借班上课的差事每年都毫无例外的落在九中头上。主管教学的副校潘子和教导处的两位教导陈文锦、李四地这一周都见不到人影,不断地往教育局跑,协调各项工作,王盟盟忙得眼睛都快缝到大堆大堆的资料上。这种形势下,吴邪肯定无法独善其身,没课的时候老老实实地呆在办公室给王盟盟童鞋打下手。
正埋头苦干,胖子的大嗓门穿过走廊和门直接把吴邪叫了过去。
“小吴,知道你们王盟盟童鞋正被剥削着,你去跑个腿怎么样?”胖子笑着扔给吴邪一盒烟。
吴邪接过来,看了看:“王处,一盒烟就打发我了?再说,我现在也被剥削着呢!”说归说,还是问了句,“去哪儿?”
“信息中心。”
“干嘛去?”
“你没收到短信?”
“什么短信?”吴邪掏出手机来看看,“教师节晚会的刻盘?”
“你去拿的时候帮我拿一份。”
“就这事?着什么急!哪天吃饭顺路就过去了,还用得着特意去一趟?”吴邪不屑,“我那边忙死了。”
“哎……小吴……”胖子有点扭捏,压低了声音,“你不是跟那个死人妖关系好么……帮我要一份那个谁的跳舞的那段的。”
“哪个谁?”吴邪笑问。
“就那谁,明知故问么!”
“为啥要单独的,把她那段从整场晚会的截下来不就行了?我给你截。”吴邪抽出一支烟递给胖子,自己也抽出一支叼在嘴里。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胖子低头就着吴邪手里的火,把烟点着,抽了一口,“每年晚会都有录像,全场的是一台固定的摄像录的,还有两台是专门请的人,不同角度,有特写远景近景,供剪辑使用,给表演的老师或者学生的都是专门剪辑处理过的,要是做的人心情好,那做出来的效果简直跟电视里的一模一样,脸上有个痘都能给去了。你说,这效果能和整场晚会录像截下来的一样么?”
“是么!”吴邪惊讶。
在九中的这两个月来,吴邪不断刷新着对“财大气粗”这个词的理解。
他妈的,有钱就是好,连个校园晚会的视频都能做得这么牛逼,这能不让兄弟学校羡慕嫉妒恨么!
“小吴……”胖子神神秘秘地说,“上点心……事成之后,有重谢。”
“行,包我身上,正好下午没课,我去找小……解老师,还重谢……”吴邪将剩下的半支烟按灭在烟灰缸里,“王处您争点气就都有了,到时候,我的红包可不送了啊!”
吴邪出了胖子办公室,犹豫了一下,回办公室找出自己的U盘揣在兜里,正准备走,就见王盟盟童鞋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睛哀怨地看着自己,吓了一下跳,骂道:“靠,你他妈什么眼神?”
“吴邪,难道你要抛弃我,卖身给王处了么?”
吴邪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王盟以为自己要去给胖子打工了,抬手给了王盟盟一个脑崩:“卖身给王处还能算是潜规则,我干嘛非要守着你啊!”
“吴邪,我对你可是忠贞不二,你可不能……”
“忠贞个头,干活干傻了吧,我去解老师那里拿晚会的视频……”说着,吴邪伸手搂过王盟盟,“别说爷不罩着你,快说有没有相中的姑娘,爷帮你把视频搞来。”
王盟盟扭头看着吴邪,无限深情地说:“不在梅边在柳边。”
“去死!”吴邪使劲推了一把王盟盟,转身走了,背后传来王盟盟同学诡异的笑声。
在梅边,吴邪下意识地在心里哼唱歌词,已经沉淀在心底的情绪又开始翻腾。虽然他是个文科废,但既然干一行就要爱一行,在排练《在梅边》的时候,为了表达对大师的敬意,还特地从校图书馆借了一套《牡丹亭》来看,囫囵吞枣地看了个大概,勉强看完了。
作为一个纯理科的现代人,少了那根纤细感怀的神经,他不太能够理解文中男女主角一见钟情然后生死相恋的感情,总觉得太快也太浮于表面,但看过之后,他对他们冲破一切阻力爱到底的勇气倒是很钦佩——当人们习惯了三思而后行,习惯了瞻前顾后计算得失,习惯了自欺欺人地化解遗憾,这种单纯的执着与无畏愈发显得弥足珍贵。
想到这些,吴邪莫名的想起了那个神经病,虽然二儿,又一根筋,但人家活得直接快意——
不管你爱不爱我,反正我爱你;
不管你接不接受,反正我爱你。
一路想,不觉已经到了图文信息楼的顶楼,发现解雨臣并不在办公室,吴邪熟门熟路地挨个屋转,转到舞蹈室的时候,看见云彩在指导几个女生跳舞,并不想打扰她,继续往前走,还没走两步,就听屋里传来老大的一声“吴邪”。
云彩拉开门,探个头出来:“吴邪,你怎么来了?”
“哦,我找解老师,刚刚收到短信说是到信息中心拿晚会的刻盘。”
“解老师昨天带学生比赛去了,拿盘的话到五楼机房(二),今年的好像都是一个新来的计算机老师弄的,效果超棒。”云彩兴致勃勃地解释道。
“好,你忙吧,我下去看看……新老师姓什么?”
“好像姓……黑吧?”
“姓黑吧……复姓?”吴邪笑。
“吴邪,你可真逗,我不管你了,我这儿还有学生。”云彩一边把头缩回去,一边又啰嗦,“咱们好久没聚了,你们文化课老师还要坐班,有空了请客啊……”
“去吧去吧。”吴邪笑着看云彩关了门,转身往楼下走。
敲了敲门,听到一声“请进”,吴邪推门,黑老师的“黑”字还没出口,就在看到屋里正看着自己的人时,整个人风化得渣儿都不剩。
神啊!快带走我吧,YY的对象百发百中的出现在下一秒,真的不是您老人家的设定有问题?
“嗨!小三爷,我们又见面了。”
“神……怎么……是你?”吴邪侧身瞅了一眼门上的门牌,确定无误后才反应过来,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你怎么在这儿?”
“我怎么不能在这儿?这是我的办公室啊!”黑眼镜长腿一撑,椅子滑出老远,站起身越过吴邪去拉门把手,“要不你去问问你三叔?”
吴邪往门里跨一步,回头看黑眼镜关门,虽然知道这人不可能随随便便地坐在这儿,但还是接受不了这太过不靠谱的现实,如果这样的人都能进九中当老师,那自己三叔一定是被潜规则了。
“你不是搞挨踢的?到九中来干嘛……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坐下说呗……”黑眼镜关好门看吴邪还杵着,拉了他就往沙发上坐,“这事儿可说来话长……你能一个一个问不?”
吴邪额头的青筋有点跳,按捺了下,挑个最重要的问:“你来九中干嘛?”
“这个多简单啊,你没看我脸上写了四个大字么?”看吴邪还是满脑门子问号,黑眼镜丢了一个笨死了的表情,“我、为、花、儿。”边说还边在脸上虚着比划了四个点。
不是吧!追人都追到这种境界,还真不是一般的牛逼。
“我看你脸上是9527。”吴邪表示非常无语。
9527?
黑眼镜愣了下,旋即咧开了嘴:“承蒙小三爷抬举。”
“那你是怎么混进九中的?”
“我跟你三叔签了卖身契,自愿到九中为奴为仆,从此承值机房,每日修电脑、装系统、放电影、维护网络等事,听凭使唤,从头做起。”
黑眼镜将周星驰的贱样学了个十成十,就差没敲桌子打椅子了。
江湖有云:水是有源的,树是有根的,不靠谱也是有原因的。
吴邪撑不住笑,道:“我三叔就同意了?”
“我都卖给他了,他还不同意?难道叫我倒贴他钱?”
“不是吧?没有工资?”
“也不能这么说,你三叔虽然老狐狸不解释,但还不至于这样,只是……”黑眼镜一脸诡异地笑,“动了点手脚而已……”
“你干什么了?”
以这人不靠谱的本性,难不成去扎车胎、泼油漆什么的?
“也没干啥,就是把你们一个还不错的计算机老师介绍到我原来的公司……”黑眼镜从裤兜里掏出烟,甩给吴邪一只,接着道,“你三叔给的工资给他做安家费了,毕竟人家到S市人生地不熟的不是?”
“你……“吴邪简直无法评价黑眼镜的这种行为,只能接过烟叼在嘴上,含糊地说:“你……原来的公司是……”
黑眼镜说了个公司名,掏了打火机给吴邪点烟,一脸的委屈:“小三爷,你说我容易么……”
那怨谁?还不是自找的?那么好的公司不待,好好的电脑工程师不做,非要到九中来修电脑,这也不是一般的精神病能干出来的事。
“哎……我们学校教师招聘都是张校负责的,吴校长也说了不算啊!”
“老师辞职了,这个时候到哪里正好就能招到人?高中的计算课不就是每周领学生玩玩游戏,招到我就不错了,要啥自行车?你们那个哑巴校长也不是傻子!再说,现在找个修电脑的装系统不也要给人钱?再说,除了语文,其他课我也啥都能教不是?再说,跟花儿一起带个体育特长生不是正好?再说,我这么帅的老师……”
“行了行了……您可别……再说了……”吴邪牙根直痒,恨不能给那张欠扁的脸一拳,狠狠地抽了口烟,缓缓地吐净,“你来九中,小花他知道么?”
“必须的啊。”
“那他怎么说?”
“怎么说?”黑眼镜咳了咳,端直了肩,嘴边勾起一个薄凉的笑,“黑瞎子,你爱去哪儿去哪儿,管我鸟事!”
吴邪被嘴里的一口烟呛到,咳得惊天动地,手指着黑眼镜说不出话来。
你他妈和那个萝卜都是北影毕业的吧!
黑眼镜叼着烟靠在沙发背上笑嘻嘻地吐着烟圈,等吴邪平复下来,才悠悠地道:“一字不差。”
吴邪喘匀了这口气,将烟按熄在烟灰缸里,也靠在沙发背上,扭头问黑眼镜:“就算小花是弯的,但他最后还是会找个女人结婚的,哪怕并不爱……你不知道他家的情况……”
“他解雨臣有这个本事,就让他结去啊,说不定他的娃得管我叫爹。”
“你这人……”吴邪被梗得无语凝咽,“小花这就是弯的,要是直的,你也这样?”
“直的?像你这样?”黑眼镜前倾将烟头熄了,耸着肩不知道在笑什么。
吴邪急了;“拿我比什么?”
“真像你这样的,那要看谁追,要是我的话……自己都能掰弯,还有掰不弯的?不过,有人就不这样……看上了,还翻来覆去地为人家着想,来来回回试探,非要等榆木脑袋自己开窍。”黑眼镜扭头盯着吴邪,笑道,“偏偏那榆木脑袋是实心的。”
“你他妈说谁呢?”
“你急什么?又不是我看上你了。”
“那你看着我干嘛?”
说完,吴邪就后悔了,这他妈说的什么话!
吴邪无奈地摇摇头,实在不想再和这个神经病讨论问题,举起手做投降状,阻止了黑眼镜嘴里再吐出什么象牙:“行了……行了……等小花回来……”掏出兜里的U盘,“既然到九中为奴为仆了,给爷干点活儿。”
“哟,爷您指示!”黑眼镜憋着嗓子尾音拖得老长。
“我来拿教师节晚会的视频,整场晚会的,我那节目的都要一份,另外,再帮我拷一份其他老师的。”
“其他老师,谁的?”透过墨镜都能感觉到黑眼镜两眼放光。
“云彩。”
“云彩?”黑眼镜起身到走到办公桌晃了下鼠标,“相好?”
“什么相好!”吴邪也起身把U盘甩到桌上,“别胡说!”
黑眼镜拉动进度条,点下了云彩,盯着小图像看了看:“不错,挺漂亮。”又点了下云彩名字下面的张起灵,将画面放大,“你们哑巴校长,唱歌还不赖。”
吴邪不想理他。
“一看就是个GAY。”
这下,吴邪连想装听不着都不行了:“你胡说什么呢,还想不想在九中干了。”
“这有什么,背后说说,你该不会去告我的状吧。”黑眼镜将音响的声音放大,直接拖到歌的高潮部分,“你看这深情的告白,也不知道对着台下哪个榆木脑袋呢。”
视频拍摄得非常好,歌的高潮部分,镜头渐渐推进,最后停在张起灵的脸上,画面中的他微微侧头,目光聚焦在一个方向,执着而热烈,这样的眼——一箭穿心,痛到刻骨。
一颗心低了又低,低到尘埃里,颤抖地展开花瓣,吐露芬芳的心事。
可却也总是欢喜,不是太早亦没有太迟,
因为,
遇见你,才是我一生最美的季节。
吴邪死死盯着屏幕,仿似他就站在他面前,只有彼此,没有了台上台下之间那许多不相干的人,一个字就可解决所有。可现实毕竟无法抽离,横亘在他们中间的让他们看不清彼此,也看不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