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起灵也停下脚步,转身走了几步,来到吴邪面前,盯了他一会儿,微微地笑了:“我知道。”
“所以……我们还是……还是……不要……”
“妈妈种的梅花开了,她请你来赏梅。”
“梅花?”
“妈妈最喜欢的花。”
“是不是伯母的病……”吴邪忧心忡忡地问。
“不太乐观,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也许她自己也有了预感,所以,这次回来之后,她让我请你来。”
“她怎么知道我?”吴邪不置信地看着张起灵,“你和她说了我们的……我们的……事?”
“没有,我想,这可能是一位母亲的直觉吧,她说,无论那个让你如此快乐如此幸福的人是谁,都让妈妈见见。”
“那她还不知道我是个男的?”吴邪几欲掉头就走,“不行!不行!不能这样去刺激她。”
“我和她说了。”张起灵握住吴邪的手,“我不想和她出柜,但既然她问起,我也不想瞒她。也许早些年,她也接受不了吧,但现在……”
提起这个,吴邪长叹一口气——相较于张起灵这边,自己那边的压力不是一般的大啊!
“吴邪。”张起灵轻声唤他。
“嗯?”
“带你来见妈妈不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我只是求你帮我达成一个母亲的心愿。”
“你这么说也减少不了我的愧疚感,是我把她的宝贝儿子拐跑了,还不能给他生儿育女,如果她能接受我,我愿意……我愿意陪她赏梅花,愿意……愿意做她的半个儿子,”说到这里,吴邪转头看向张起灵,笑了,“而且,我会当面向她保证,从此和她的宝贝过一辈子,一直一直地照顾他,让她放心。”
“吴邪,谢谢你。”张起灵也笑了,幽深的眼眸泛着点点波光。
吴邪转了转眼珠,伸手摊开在张起灵眼前:“嘴上谢没用,我的生日礼物……拿来!”
本以为张起灵还要还要推诿,没想到他真的从裤袋里里掏出一个盒子。
“这……”吴邪指着盒子,惊道,“是爱彼?”
绝对是啊,和吴邪送给张起灵的那只一模一样!
张起灵没有回答,直接打开盒盖,将里面和自己右手腕上同款但不同色的一只腕表拿出来,执起吴邪的左手,为他戴好。
这只表,吴邪怎能不认识?
一样的款式、一样的大小、一样的材质、只不过一只是黑色表带铂金表壳,一只是深棕色表带玫瑰金表壳。
虽然很有可能它们是兄弟,但吴邪很愿意相信它们是恋人。
彼时,它们静静地立于同一款式的盒子旁,在时间的两岸,冷眼旁观岁月的转瞬即逝。
此时,它们牢牢地圈在同一频率的脉搏上,在时间的两岸,并肩见证爱情的隽永恒长。
“真的是它……”吴邪喃喃自语。
“说好的一辈子,差一年、差一个月、差一个小时,差一分,那都不是……”张起灵抬起手腕,凑到吴邪的手腕旁,“买的时候,特意去校过,一秒都不会差。”
吴邪低头看了一会儿两块表盘上分毫不差的秒针,反手将张起灵的手握住,将两只表紧紧相贴:“走,陪咱妈看梅花去。”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还未进院,清冽的梅香便扑鼻而来,吴邪忍不住赞了一声“好香”,待进了院子,便被满院盛放地梅花震惊了。
红梅白梅腊梅,地处江南,不说随处可见,也不算稀罕。小区里的三株五株,公园里的梅园一片,若想观赏,总是便利,美则美矣,依旧觉得平常。
只是这里,不知为何,却独独美得让人心惊。
“外公生前非常喜欢梅花,收集了好多稀有品种。妈妈也是如此,这里的梅花都是从老宅里移过来的。”
“怪不得,虽然都是红色白色,但感觉不一样。”吴邪恍然。
“梅如其主人,同是梅花,风骨却不同。”
确实,也只有张起灵外公和母亲那样风骨的人,才养得出如此傲然清雅的梅花——
一生只向寒霜傲,零落犹有香如故。
“你呢,你也喜欢梅花?”吴邪问。
“喜欢。”张起灵答。
正说话间,一位中年阿姨笑容满面地从屋里出来,一边热情地招呼,一边引着两人往屋里走,礼数周全地让了座,看了茶之后,她才礼貌地请辞上楼去请女主人去了。
吴邪正襟危坐,背脊挺得笔直,双眼圆睁,目视前方,口唇发干,心跳如擂鼓。
“别紧张。”
“我没有。”
“放松。”
“已经很松了。”听到张起灵的低笑声,吴邪才反应过来,转过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可这一转头,吴邪看到了挂在客厅落地窗边的一对联——
寻常一段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这……这是……”吴邪眯起眼又辨了辨,也顾不得紧张,“腾”地起身,快走几步,来到窗边站定,由衷地赞道,“好一笔浑穆灵动的古隶!”边赞边啧啧称奇,“现在练古隶的人太少了,练到这种境界的简直是……这联是谁写的?”
“家父。”
嘎……
吴邪像被踩了尾巴毛一样,“嗷”的一声转过身来,看到了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的传说中的奇女子。
“你好,我是程漠霏。”
甫一照面,吴邪心领神会了“优雅”这个词全部的内涵和外延。
“您……你好……伯母好……我是……我是吴邪。”吴邪毕恭毕敬地深鞠一躬。
程漠霏坦然地受了吴邪这一拜,待他起身,才道:“好一句浑穆灵动,想不到时至今日,还能遇此知己,家父泉下有知,定感深慰。”
“不敢不敢!”吴邪受宠若惊,连连摆手。
“这没什么,你刚刚说的对,不单是古隶,现在能沉下心来练书法的都少之又少,若再有一些鉴赏力更是凤毛麟角,而最为难得的,你还这么年轻。”
“这个……这个……小时候我爸逼着我练过一段时间的字……后来学业紧了,练得就少了……”吴邪结结巴巴,脸都红了。
“吴邪的瘦金体写得相当不错。”站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张起灵突然插了一句。
“瘦金体?”程漠霏脸上闪过一丝讶异,她用眼神向吴邪询问。
“呃……呃……练过……写得一般……一般……”吴邪转头看了张起灵一眼,暗暗飞过去一记眼刀。
“六嫂,麻烦你准备笔墨。”程漠霏引着吴邪来到落地窗前的花梨木大桌旁,道,“自家里,随便写写。灵灵说你写得好,自然不会差的。”
灵灵?!
吴邪一口口水咽岔了气,他拼命地压住咳嗽,一张脸憋得通红。
张起灵瞄了他一眼,微微地笑了。
很快,六嫂就把文房四宝准备好了。吴邪粗略地扫了一眼便知,连笔架镇纸在内,都是古董,而且必定是代代相传之物。
张起灵从笔架上挑了一支笔递给吴邪,然后便接过六嫂手里的墨块开始研磨。
吴邪执了笔在手,看了看桌上铺好的宣纸,仍有不真实感,他皱着脸望向张起灵:“真要写?”
“随便写。”
“那我写什么啊?”
张起灵嘴角微微一挑,目光朝程漠霏所在的位置斜了斜。
哦!吴邪顿悟!
他深吸了口气,闭了闭眼,暗道豁出去了,该怎么死就怎么死吧。运好了气,他转头对程漠霏道:“伯母,献丑了!”言罢,动作利落地蘸墨、提笔、拼尽了毕生所学,一挥而就。
当吴邪落下第一笔的时候,程漠霏的表情就变了,由惊讶到褒扬到欣喜再到了然。
原来如此!
原来,缘就是一个圆,哪怕背道而驰,也终有相遇的一天。
吴邪是什么样的人物?生在那样的家庭,自小便耳濡目染迎来送往待人接物之道,这“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的道理,焉能不知?只不过刚刚太过紧张,全然失了水准。
这会儿,得了爱人的提示,自然火力全开,不但狠狠地拍了未来岳母的马屁,而且还顺手一并拍了拍“泉下有知”的程老爷子。
所以,在用劲瘦挺拔的瘦金体写完了“师者父母心”几个字之后,吴邪换了一支粗笔一鼓作气地在另外一张洒金宣纸上写下了“寻常一段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这幅联。
这几个字,看着是临摹程老爷子的那幅古隶,懂的人却能看出其中痩金的神韵。
“好字!”程漠霏又仔细端详了一番,笑着对吴邪道,“敢问师承?”
“不敢不敢,师承王蘧常王老。”吴邪放下笔,再次谦虚道,“只随他学到高中毕业,学艺不精,辱没了他老人家的名声。”
“已经很好了,你志不在此,不然定能于书法一途有所造诣。”程漠霏转头看向张起灵,语气微嗔,“你是知道的吧。”
“嗯,他来九中面试的那天,写的就是这几个字。”张起灵微笑着道,“看在您的面子上,我便留下了他。”
闻言,程漠霏脸上漾出了一个慈爱的笑容,轻声道:“你这孩子。”
吴邪茫然地不解的目光在打着哑谜的母子俩身上来回逡巡,脑中拼命拼凑这几句话中透漏的信息,想破头也想不明白自己到九中怎么就和张起灵的母亲扯上了关系。
吴邪的表情逗笑了那对母子,张起灵笑道:“妈妈她也和王老学过,而且练的也是痩金。”
“啊!”吴邪惊呆了。
“家父和王老是挚友,小时候,我和哥哥都随他学过几年,文革以后,王老再没有收过弟子,后来他在信中说,收了个关门弟子,想来就是你了。”程漠霏边说边引着张起灵和吴邪到沙发上坐了。
情势急转直下得让人猝不及防,吴邪边走边恍惚——这么说来,自己和张起灵的母亲是师姐弟?
“喂,你是不是该叫我一声师叔?”吴邪小声对张起灵道。
“吴师叔。”张起灵大大方方地叫了。
“你……”吴邪额上的青筋跳了又跳,瞅着张起灵目定口呆。
“这样说来,灵灵这声师叔倒也叫得。”程漠霏语气严正,眉梢眼底却带着笑意。
“吴师叔。”张起灵居然又来了一句。
这下,吴邪的脸完全黑了:“你……咳咳……”
这下,程漠霏也撑不住了,她宠溺地看了张起灵一眼,转而对吴邪笑道:“令祖父吴五爷身体康健?”
“已于五年前长逝。”
“哦,很抱歉。“程漠霏敛了笑容,正色道,“家父和吴五爷虽来往不密,却相惜已久,可谓君子之交。”
“小时候,听爷爷说过一些和……”吴邪斟酌着用词,从进了这个院子开始,就一路往文邹这条路上狂奔,这时应该用的词是“令尊”,但吴邪从来没用过这个词,虽然语言环境如此,可……好别扭啊……
“外公。”张起灵在旁边低声提醒。
“呃……爷爷和……和……外……外公……的……往……往事……”吴邪嘴上说着,暗里咬牙腹诽身旁的大萝卜——不得瑟能死啊!
“灵灵满月时,吴五爷曾来拜访,亲手为他戴了长命锁。”
“啊!是不是……是不是……一块……一块……和田……和田……古玉?”吴邪惊得语无伦次。
“嗯?怎么了?”张起灵扭头看了看吴邪。
“没……没……什么……没什么……”吴邪慌忙掩饰。
“后来,你出生时摆满月酒,吴五爷送了请帖过来,恰好那时家兄在九门,便由他代表程家登门道贺去了。”说着,程漠霏淡淡地感慨,“转眼过去了这么多年,你们都长大了……今天我们能坐在这儿,不得不叹缘之奇妙啊!”言罢,她对张起灵道,“灵灵,到书房把你外公留下的那套文房四宝拿来。”
张起灵应声上楼去了,程漠霏又对吴邪道:“今年梅花开得好,吴邪,愿不愿意陪我去院里走走。”
“好的好的……”吴邪叠声答应着起身,左右看着想要找御寒的大衣给只着一件毛衫的程漠霏披上。
伺立在旁的六嫂闻言,连忙拿了羊毛垫大衣披肩手炉跟了出来。
俩人在院子里的长椅上坐下,望着满园梅花,谁都不说话。
适才在屋里,谈书法、唠家常、叙旧事,气氛融洽,其乐融融,让吴邪全然忘了最初时的紧张与忐忑,甚至有了相交多年,已成旧识的错觉,而此时,被沁染梅香的风一吹,他才惊醒——接下来,才是真正的考验。
“我已时日无多……”论及生死,程漠霏的语气依然是淡淡的。
“伯母……”吴邪转头,那一派淡然让他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
“生死有命,人人都逃不过,况且这一生已经没有什么不能释怀,唯有灵灵……”说着,程漠霏转头看向吴邪,面色柔和,“你觉得他怎么样?”
吴邪没料到她会这样问,顿了顿才结结巴巴道:“他……他……很……很好……”
“是啊,他很好,他是我的骄傲,可在大多数人眼里,都只看到他的优秀看不到他的好……”程漠霏淡然从容的脸上现出了骄傲的神色,“从小,他就是一个早熟早慧的孩子,由于我本身就不是很热络的性格,尽管我努力给他营造一个活泼的生活氛围,但他依然安静不喜言辞。四岁识了字,书便成为了他的朋友,可以一天一天地呆在他外公的书房里。但凡他稍稍愚钝一些,我们母子相依为命平平常常地过,那也是一种人生……可他高出同龄孩子多得多的智商和学习能力让我从他上学起便纠结着做这个送他出国的艰难决定,直到他舅舅说了一句话,‘想想我们的父亲为何要用大半家产换我们远渡重洋。’……是啊,为什么呢?”,言及此,程漠霏的目光深远,像陷入了某种回忆,“我的父亲,当我的一生就快走到尽头,我才真正明白他当年的良苦用心:高处虽寒,却风景独好,即使路漫漫其修远兮,仍值得上下求索。虽然人人都有选择的权利,但唯有强者才有能力和心智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才能拥有自己真正想要的人生。”
吴邪静静地听着,默然不语,他想起了那个天光破晓的早晨,张起灵第一次说起自己的父母,那时的自己还曾在心里忿忿不平,而此时,他却懂得张起灵的母亲,懂得了张起灵因为懂得而平静的淡然。
“吴邪……”
“呃……嗯……伯母……什么事……”吴邪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听到程漠霏唤他,慌忙转过头。
“今天……”程漠霏被吴邪的反应逗笑了,她笑了笑,接着道,“今天请你来,是想当面表达一个母亲的谢意,谢谢你让他如此快乐。”
“伯母我……”这句话瞬间击中了吴邪的心,他拼命地克制马上就要汹涌而出的情绪,声音哽咽,“不是我……是他……是他……给了我更多的快乐,是我要谢谢他。”
“但他也带给了你本不必承担的痛苦,这条满是荆棘的路,想要走到尽头,非常难,可能不是你们想,就一定行。”
“是很难,但我相信,我们能走过去。”吴邪抬起头直视程漠霏的眼睛,黑曜石般的眼眸熠熠生辉。
“是的,我们会的。”张起灵缓步走来,把手里拿着的盒子放在椅旁的小几上,弯腰将程漠霏微微有些滑下的披肩往上拉了拉,随即张开双臂将她裹进怀里,柔声道:“妈,冷不冷?”
程漠霏和吴邪齐齐转头看向张起灵,而吴邪听到张起灵那句“我们会的。”,立刻意识到该是自己表决心的时候了,他挺直了腰背,用最真诚的语气,掷地有声地道:“伯母,您放心,我会……”
没等他说下去,程漠霏被手炉捂得很温暖的掌心覆在吴邪因为紧张而攥紧的手上,她微微笑了笑:“吴邪……吴程两家也算世交,如果你不嫌弃,我认你做儿子吧。”
“嗯?这这这……”吴邪眨巴着眼睛不知如何应答。
“叫妈。”张起灵侧了侧身,挤在程漠霏旁边坐了。
“呃……摸……啊……妈……”吴邪“腾”地站起来,犹豫着是不是要跪地磕头。
程漠霏轻轻拍了拍吴邪的手背,示意他坐下来,然后颇感欣慰地左右看了看坐在自己身旁的两个人:“我的孩子,祝你们幸福。”
“妈……”
“妈……”
程漠霏目光缱绻,在两个人之间留恋不舍,终于还是拍了拍揽在自己肩膀上张起灵的手背:“坐久了还是有点冷,我先进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