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金小田完全纸上谈兵,要不是事出突然,黎正又软蔫蔫的,她也不会贸然提起。意见真的被黎正采纳了,她反而有点担心自己能不能帮到他。不过,可以去问老爹的看法,他见多识广,说不定有更好的办法。
三个人抱着各自的念头回到家。黎正果然认认真真写了份报告,内容是当天事情的前因后果,以及后继处理的个人想法。
客观实在,没有多余的废话,金小田读完的第一印象。没想到黎正口才不行,写报告倒是把好手,就是有必要把他自己的责任放在头条吗?他只是个小小的主任,难道连下属的意外都得担上肩?她摇摇头。
种田大户金大鑫没念过多少书,但做了多年人民代表,对公文的水平有点数。看完黎正写的报告,又听女儿一说,他对这个小伙子有了好感,年纪轻轻,肯承认错误,不容易。
“早听说黎归元的儿子不错,自己考上的重点大学,果然有两下子。”
金小田无声地撇撇嘴,心想老爹你别夸他,要是见到他昨天哭得像个兔子的样子,恐怕得大失所望,一个一米八的大男人,有必要吗?
“不用改,反正具体怎么处理他们行长有数。”
“要是行长按他提的处理办法,把他降为普通柜员呢?”
“那也没什么,年轻人多做点基层工作,打好基础,对将来发展有好处。想当年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天天高高兴兴下田里,从不像别人爱埋怨,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金小田知道,她爸这位半老人家,又开始怀想当年了。
“你啊,还是过于顺利,年少气盛,根本不知道我让你读法律的用意。”金大鑫哪会看不出女儿的心思,年轻人,要受点挫折。他随口给女儿安排了个活,让她帮他手下员工去办点事。
金大鑫做了多年种田大户,鸟枪换炮技术更新,全套机械化耕作,手下有农大出来的、技校毕业的,这些都是长工,还有农忙时的短工。人一多事也多,可惜招不到固定的女孩子做文书类工作。金小田作为他亲生女儿,自然是哪里忙到哪里帮忙,这种跑腿的活也没少干。
金小田一看,小事一桩,迁户口需要盖几个章。农大的男大学生,毕业时把户口挂在人才市场,现在婚也结了,没买房子,生孩子没地方落户口,他决定迁到自己老家去。目前小夫妻俩去了女方的老家待产,托金大鑫代办相关事宜。
金大鑫见女儿一脸轻松,提醒道,“手续比较烦,你可得耐心点。”
这有什么,按流程走的事金小田从来不嫌烦,她最怕的是没有标准答案的考卷。
金小田去人才市场,窗口办事员啪啪盖好章,沉着脸说,“快点迁走,外地人户口挂在这里,给我们添麻烦。”
金小田想要和她理论,想想事情都办好了,随她爱说什么是什么吧。
下一站是无房证明,这个也好办,去审批中心,拿号、排队、打印。办理新房和二手房交易的人把大厅挤得满满的,金小田夹在当中像个异类,听了两耳朵的看房经。
最后一站是计生证明。本来该由人才市场盖章,再到计生办盖章,但人才市场的窗口说了,他们不了解户口挂靠者的具体情况,所以不能盖章。市计生办给金小田的办法是工作单位打证明,到工作所在地的管理区盖章,最后到计生办盖章。
金小田手持村里盖过章的证明,往管理区办公大厅去。问来问去,最后终于找到负责盖章的正主。
只见门上挂着“计划生育室、B超室”的牌子,一间二十多平方的办公室放着一张办公桌,空荡荡的很舒适,办事员对着电脑忙于办公,打字速度非常快。
金小田上前,递上各种证明,办事员伸出两指拎过去,匆匆过目后眉头一皱,“格式不对,不盖。”
要耐心点,金小田告诫自己,“请问正确格式应该怎么样?”
“这个……。你去问别人。”
“市计生办告诉我的格式就是这样。”
办事员脸一沉,“谁告诉你的?你找她盖章去。”说完她把金小田晾在一边,自顾自又敲起了字。金小田一看,嘿,聊QQ呢。不过在人屋檐下,该低头就低头,她勉强挤了个笑容,“那边说,得这边先盖章,能不能给我盖了?”
办事员抓过表格,眉头又是一皱,“你先去乡里盖章。也不早点来,我都要走了……”
北京时间13点58分,金小田看了看手机,这……下午一点半上班,“你们几点下班?”
“四点半。”办事员说完又补了句,“我今天要早点走。”
“那我明天再来。”行行行,都按你的来,可以了吧?“我去乡里盖章。”
办事员不耐烦地说,“你明天也别来,这种事最好别找我,出了事怎么办?”
呃,“这是男的,户口迁出去。”不是都说计划生育盯的是女的,管的是女的肚子么?金小田虽然没有相关经验,但常识多少还知道点。
“你懂什么,计划生育男女都有份。”办事员不客气地说,又咕噜了几句,无非市里把责任推到她这,外地人最不好管之类的。
金小田啼笑皆非,她也是经常办事的人,各部局的窗口态度早比从前好得多,没想到在镇上的计生办又尝到老一套的滋味,“你尊姓大名?”桌上没有办公名牌,投诉也得有个名号。
“干吗?你要投诉我?”办事员反应倒快,“你的工作证呢?拿出来!工作证也没有,我怎么知道你是什么人?”
金小田火了,二话不说掏出手机,对准她一个劲地拍。对方继续反应很快,双手捂住脸,“来人,把她赶出去!”
金小田对准电脑屏幕又拍了一张,桌面没打开任何文件,只有两个硕大的QQ窗口。
说时迟那时快,外头进来两个三十左右的女人,一左一右拉住金小田,连劝带拉把她带出办公室,“有什么事好说?”
金小田甩开她俩,扬声道,“身为工作人员,接待态度恶劣,上班时间忙着聊天,还要早退,我找镇长聊聊去,看他怎么管理的!”
办公室里传出抓狂的打电话声,“喂喂我这里刚来一个神经病……”
金小田当然不会真的去找镇长投诉,那样的,遇到什么事就扛出自己父亲来,不是她的风格。但是,她很难过,眼泪在眼睛里直打转,她已经很忍,为什么按照规定办的事办不了……
不对,不可以,做人有做人的道理,做事有做事的规矩,而不是这样……
金小田垂头丧气回到事务所,吴明扔了一套材料在她桌上,是交通事故的案子。见她眼皮红肿,他难得地关心了一句,“怎么了,还在帮你朋友难过?”
金小田摇摇头,简要地把原委告诉他。
吴明听完,沉默片刻,“劣币驱逐良币。”
“什么?”金小田没听清。
“没什么。”吴明敲敲桌子,“好好干,让别人听得到你的声音。”
什么?金小田还是不明白,但吴明破天荒的友善是好事,她点点头,“知道了。”
吴明看看她,她根本没听懂他的意思,在那里装懂,无可救药的笨蛋。
不过,她哭过的样子傻得……有点可爱。
吴明没意识到,他走回办公室时,嘴边浮起了一丝微笑。
☆、第14章
下午4点50分。
事务所的前台开始收拾桌面。律师们不坐班,所里静悄悄的,除了她还剩下金小田没走。后者握着笔,托着腮帮不知在想什么,似乎想得很认真,连下班时间到了都没意识到。
“金小状,我先走了。”律师忙起来也有开夜班的时候,前台关掉电脑,和金小田打了声招呼,踩着5点准时走了。
西斜的阳光照在墙上,马路上的鸣笛多了起来,金小田盯着吴明夹在材料里的纸,他在上面写了三行字:1、道路交通安全法;2、不可抗力;3、责任方。
吴明写的是标准楷书,笔迹刚劲有力。他从小练字,虽然穷得连袜子都买不起,除了最冷的两个月,其他时间光脚穿双旧解放鞋,但学习上的钱该花的还是花了。按自家老爹说法,这孩子有长远目光,不是一味的只顾眼前。
吴明给她的提示太笼统了,金小田咬着下唇,翻开委托人的自诉,努力从中寻找答案。
这是一起简单的交通事故:重型货车在高速公路发生爆胎。事出紧急,货车失去控制,和小客车发生碰擦,导致小客车撞在高速的隔离护栏上。事故中两车和高速公路路产受损。
交警认定:交通意外事故。
货车投保了交强险,没投保商业险,保单在有效期内。货车挂靠在某运输公司,实际上的车主另有其人。
小客车属于一家贸易公司,驾驶员是公司员工,吴明是这家公司的法律顾问。现在这家公司委托吴明起诉肇事方。
明明看上去是一桩只能自认倒霉的交通事故,但吴明接了,肯定是里面有文章可做。
责任方?这个最容易定,金小田刷刷写下:驾驶员、车主、运输公司。运输公司从车辆挂靠中获得收益,收了钱得承担相应责任。钱,不是那么好拿的。
不可抗力。。。。。。从委托人的利益出发,当然要证明对方的事故不属于不可抗力。但是,天,谁知道那只轮胎会爆?恐怕天都不晓得。
慢,如果货车没做定期保养,没按使用年限及时更换轮胎?轮胎是消耗品,橡胶会老化,到了时间不管轮胎表面的花纹有没有磨平都必须更换,否则遇到路况不好,或者气温过高容易发生爆胎。金小田感觉自己找到关键了,她飞快地在网上搜索货车轮胎使用年限、公里数。
车主保养不当,或者驾驶员驾驶车辆上路前没对车辆的安全系数进行认真检查,没及时排除隐患…车辆爆胎是常见的驾驶隐患,驾驶员应该能预见,所以车主和驾驶员对事故意外负有责任,而不是不可抗力。小车的损失,扣除交强险赔偿后的部分,由驾驶员和车主分担,挂靠单位对驾驶员和车主不能清偿的部分负补充赔偿责任。
金小田喜滋滋地抓起手机打电话给吴明,然而对方并没有表露出任何满意的地方,“我给你材料是在下午三点,到现在你才想明白,速度真够呛。如果上庭,难道法官和对方律师都能等你慢慢想?”
胖子又不是一天吃成的,金小田摸摸鼻子上不存在的灰,不敢出声顶撞。
吴明放缓语气,“行了,我还有事,你写好起诉书,发到我邮箱里,我晚上看。”
挂了电话,金小田对手机做了个鬼脸,什么有事,以为她没听出来,肯定又在哪“应酬”。吃吧喝吧,早晚有一天你会变成你自己最鄙视的胖子!金小田没忘记她初中时悲惨的减肥经历。由于胖毛的外号跟着到了初中,屡屡被同学笑话,终于有一天她爆发了,扑上去狠狠挠了吴明,因为他用冷淡的语气说所有胖子都是缺乏自控力的懒人。
吴明那时已是高中生,抹干净满脸血,居然还冷淡地说,“即使你打了我,也不能掩饰事实。不是谁看上去可怜,就能堵住别人的嘴,总有人会站出来说出真相。”
回想当初,金小田惭愧地抹了把脸。气头上她说了些伤害吴明自尊的话,回家被老爹胖揍一顿。竹笋烤肉,她有好几天睡觉只能用屁股朝天式。
真是,不堪回首少年,熊孩子上身没药治。
起诉书快要打完时,手机响了,丁维娜约她晚饭。
“怎么这么晚你还没回家?”还有两句话,金小田争分夺秒,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边打字边问丁维娜。
“今天有个家长来晚了,我一直在学校陪着小朋友。”丁维娜说。
“这家长太不负责了。”金小田把邮件发出去,“你在哪?等着,我来接你。”她走到电梯口,想起黎正,不知道他今天有没有好点,打电话过去,居然也还没吃饭。她邀上了,“一起吃吧。”
为了抓紧时间,金小田在路上打电话到常去的餐厅订了桌子和菜式,“酸汤鲈鱼,日式牛排三份,海鲜粉丝,豆豉鲮鱼油麦菜。”
刚挂掉,蓝芽显示有新来电,她开了车载模式。
黎正问能不能加多一个李周,被堵在主干道上的金小田看看前方的车队,“当然没问题,恐怕我们会迟到,这边堵成一团。菜我点好了,你让他们牛排晚点上,等我们人到了再上。”
黎正听完菜名,有小小的抗议,“不能每人点个菜吗?我不想吃这些。”
“那你到了再点一个。”金小田漫不经心地说,“前面动了,不说了,我开车要紧。”
李周虽然没听到金小田的话,但从对答中猜到了。他上次已经发现,不知道是不是独生女的关系,金小田有点霸道。只要和她一起吃饭,点菜叫饮料什么的都轮不到别人做主的份,她噼里啪啦一股作气定了,还容不得别人反对。从好处说她这人做事爽利,坏处则是不尊重别人。
而黎正呢,为人随和,但不代表他没主见,他只是不愿意跟外人计较而已,跟他熟了会发现他想法挺多的。像刚才,如果是行里同事聚餐他不会抗议,但换成私人交情的金小田,他不客气地提出来了。
这两个能凑得到一起去吗?李周想是想了,没说出来。行长下午见了他和黎正,就分理处意外杀人事件开了个小会。行长本来的意思是把黎正调回总行,哪怕降级做柜员,也是在总行来得好,免得还要面对分理处的同事。但黎正拒绝了行长的好意,说工作没做好是他的问题,既然如此他更有必要在原来的分理处好好工作,免得留下一个遗憾。
行长被黎正的志气打动,决定暂时不设分理处主任,派李周下去驻岗,监督并促进分理处日常业务。
李周没想到自己也受到波及,不过再吃惊也只能藏在肚子里,表面仍是高高兴兴感谢领导给的学习机会。会后他把手头工作移交给同事,做完移交想到跟黎正联络下感情,就这样四个人又坐在一起吃饭了。
丁维娜心情不好,见到李周更不好了,勉强维持着礼貌,打过招呼后没再跟他说话。哪怕有时李周把话头抛到她那边,她也是一付茫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的表情。一来二去,李周生气了,知道你们仨都是天之娇子,瞧不上我这个普通人家的子弟,但有必要做得这么明显吗?亏得他最初认为会瞧不起人的是金小田,接触下来倒是长相柔和的丁维娜更有富家女的架子。
李周一动气,桌面形成两组人马。一组是男性组,漫无边际地聊天,从天气聊到最近的时事;另一组是女性组,表姐表妹低声讨论一个小朋友的家庭状况。
丁维娜刚目睹一场离婚进行中的男女对轰场面,心情久久不能平复。她的一个学生,今天迟迟没人来接,她只好自己把小朋友送回家,谁知才到孩子家的楼下就发现围观者众,原来学生家长从楼上打到楼下,女的指责男的花心,男的指责女的虚荣,扯破脸皮互相对骂。小朋友见到父母凶神恶煞的样子,哇的咧开嘴来哭了,抱住丁维娜的腿,怎么也不肯回家。
“身为人父人母,一点都没自觉性,居然当着孩子的面继续吵架,还让孩子选择到底跟谁。”在来的路上丁维娜已经把经过告诉金小田,“我看他们早点离了算了,这种哪是夫妻,根本是仇人,不知道当初为什么要结婚。”
“喂!”金小田啼笑皆非,表姐跟小朋友一起呆久了,怎么思维也跟小朋友一样简单,婚姻哪是说分就分的。孩子归谁,财产如何分割,达不成协议的话要上法庭,第一次不判离的话,还要等半年;当然第二次多半会判离婚,但都闹上法庭了,这个半年多艰难。“有话还是得好好说,既然爱过,哪怕分手也好好分,至少曾经在一起过,而且还有个孩子。”
“你没看见他俩的样子。”丁维娜心有余悸,“把孩子吓得直哭,恐怕她今晚会做噩梦。”
“我怎么没见过,在事务所工作,离婚案子最常见。”金小田争辩道,“听多了真觉得结婚没前途,两个人可以恨对方到那种地步,恨不得咬下肉来的那种。”
“你办过离婚案没?”
“没。”真是,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