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翠微微滞了口气,待筱雨收回手,她方才轻轻喘息了两口,尽量平静地答道:“奴婢明白。”
筱雨即将去包家,虽说瞧着包氏,觉得包家应当也还不错。但大户人家,肯定也有些罅隙事情。她身边只有鸣翠这么个还算是能信任的“心腹”,但鸣翠到底是从包家出来的。趁此机会好好敲打敲打,给她提个醒,让她时时刻刻牢记自己现在的主子是她秦筱雨而不是包家,兴许能给她这一次包家之行省去许多麻烦。
筱雨又坐到了凳上,轻声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我相处也有月余,心里想必也有些计较。我不是十足善良的人,却也不是恶人,正如你所说,我行事有自己的章法道理,或许有些想法不为世人所容,但那到底是我的想法,脑子里产生的,无人能改变。身为我的丫鬟,你只能适应我。我容许你给我提出合理建议,但记住,只能是‘合理’。至于什么合理,什么不合理,这便只能你自己斟酌了。”
筱雨说完,去灶房水缸中舀了瓢水喝了解渴,递给身后乖乖跟着的鸣翠:“你也解解渴,三叔三婶既然不在家,我便去我好友那里坐坐。”
从屋里出来,秦斧抬头看了过来。筱雨没跟他说话,也没多瞧他几眼,带着鸣翠径直离开了。
而佝偻着背的秦斧默默地目送了这个孙女离开,脸上不争气地流了两行泪。
不巧,被回过头来的鸣翠瞧了个正着。
于是,这一路上鸣翠都在天人交战,不知道就姑娘的爷爷这个事,是不是“合理”该提的事情。权衡良久,鸣翠到底觉得这该与筱雨提个醒,便低咳了一声,在将筱雨的视线吸引过来后,鸣翠低声道:“姑娘,老爷子年事已高,奴婢虽然不知过去老爷子对姑娘做过什么恶事,但瞧着老爷子这么一大把年纪,姑娘说一两句好话也是应当的……奴婢方才回头,见老爷子瞧着姑娘的背影哭了呢。”
筱雨淡淡地嗯了一声,好像鸣翠说的事儿一点不能扰她心境似的。
鸣翠略有些不甘,又拐弯抹角地提了一遍。
这一次筱雨停下了脚步,望了鸣翠一眼。
鸣翠赶紧低头。
筱雨清晰地说道:“过去他的确得罪了我,虽然没有老太太那么可恶,但我也无法将他们两个人剥离开来。听你如此说,似乎他如今的确是为之前的事而感到懊恼和悔恨。所以,你认为,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既然他如今这般可怜,又有心悔过,我就该冰释前嫌,再亲热地叫他一声‘爷爷’吗?”
鸣翠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回筱雨的话。
筱雨继续说道:“没错,他如今的模样瞧着是挺可怜的,但他虽然年老,到底还有活可以做,还能有人提供一日三餐,供他温饱。方才我们去灶间喝水你也该看到了,大锅里搁着足够他这一日吃的饭菜,都是整治妥当了的,想必是三叔三婶走前给备好了的,他如今的状况,根本就不算遭。比起我们姐弟几个当初的境况,简直好了太多。”
“姑娘当初……过得很是凄惨吗?”
“是啊,差点儿活不下来。被亲人逼迫,本该帮着我们的亲爷爷亲奶奶,却袖手旁观,甚至落井下石。”筱雨微微一笑:“所以,除非有一日这两个老的能有我们当初那样的惨况,说不定我心里平衡了,才会彻底释怀。”
鸣翠不能理解筱雨这样近乎有些“睚眦必报”的计较性子,听了筱雨这番话,眉头都纠结到了一起。
筱雨笑了笑,对鸣翠道:“这个世上,有以德报怨之人,也有以怨报德之人。我不是那两种,我恰好介于中间。对我有恩的人,我自然知晓尽我所能回报,不占别人一分便宜。但对我有怨之人,我也丝毫不会大度,该如何反击,我向来不会含糊。”
筱雨带着鸣翠赶往悦悦家,鸣翠再一次认识到了筱雨的性子,也充分地明白了宋氏说筱雨的那句“恩怨分明”到底是何含义。
只是……不知道摊到这样一位姑娘,是她鸣翠的幸,还是不幸呢?
☆、202。第202章 一无所有
与悦悦又寒暄了一个下午,筱雨怕包氏寻她通知她动身的时间,不便留在村中休息,便托付悦悦帮忙给秦招寿和罗氏传个口信,她则带着鸣翠又匆匆赶回了镇上。
筱雨思量很周到,刚回到客栈就碰到了前来送信的小伍。
小伍将包氏送到药膳馆来的信件递给筱雨,喝了两口茶后方才问道:“东家这走得突然,秦账房和管事的都还有些懵……要是东家不在,店里出了事儿可怎么办?”
筱雨拆开信封,将信看了一遍,听小伍这般说顿时好笑道:“你素日里就机灵,要是遇上事儿,就充分发挥你的机灵劲儿就好了。但要记住,咱们店名声虽大,但真正说起来,店面并不大,我们做的就是个名声。所以你招呼伙计们说话做事都要走走心,别被人当枪使,被人当猴耍。”
小伍连声应了,又有些纠结地望了筱雨,半晌才期期艾艾地问道:“东家,您跟管事吵架了?管事的脸色很不好,听说县令夫人送了信过来,差点拿了去投进火炉子里,幸好他后来收手了……东家你有家不回去住,偏生跑到这客栈里来便宜了那客栈老板……”
筱雨闻言笑道:“小伍也知道替我省银子了,那甚好,要不,你的月钱银子给减减?”
小伍立马捂住了自己腰侧的荷包,生怕筱雨真的要减他的月钱银子,苦着一张脸道:“东家你可别吓唬我,我胆儿小,禁不住吓的……”
筱雨笑笑两声,又吩咐小伍认真做事,便让他回去了,却是巧妙地避开了小伍方才问的问题。
被自己女儿指着鼻子“骂”,秦招禄的脸色能好才怪。
筱雨叫了几碟小菜,让客栈老板烫了一壶酒送上屋来。鸣翠见筱雨这阵势,顿时开口道:“姑娘,上次你多喝了两杯,风一吹就倒,姑娘难道忘了?怎么今日不过年不过节的,姑娘倒是想着喝起酒来了?”
筱雨冲她笑了笑,道:“酒量不好,有两种解决途径。要么就不喝,彻底杜绝了喝醉的可能;要么就多喝,把原本不好的酒量给练好。我之前想着既然酒量不好,以后就不喝了。但后来想想,若今后有那种避不开喝酒的场合,我难道也要重演那日的情境?所以,我打算开始练习酒量了,争取能千杯不醉。”
鸣翠当然不信筱雨能练到这样的地步,可见她说话虽然懒洋洋的似乎漫不经心,但眼神中透露出来的认真却是实实在在的。鸣翠便拿不定主意,好半晌才道:“姑娘,其实寻常女子只要会喝点儿酒就可以了,酒量好的女子……多半是那专门陪酒的。”
筱雨闻言倒也没生气,反而笑道:“鸣翠,你觉得你家姑娘我,是寻常女子吗?”
鸣翠脑子猛地机灵了一下——是啊,姑娘瞧着就不是寻常女子,寻常女子只需要待在家中,受爹娘的养育,等到出嫁的时候乖乖地出嫁便好。可姑娘,不单自己开店赚银子,还敢与自己的父亲争锋相对,似乎整个秦家掌家的人便是姑娘……这样的女子,又如何能是个普通的寻常女子呢?
鸣翠正想着,客栈老板已经将小菜和酒壶给端了上来。老板笑着对筱雨道:“秦东家,这壶是一般的花雕,入口辛辣,但在我这儿卖得最好,就是后劲儿挺大。秦东家喝的时候可别灌猛了。”
筱雨谢过客栈老板,鸣翠上前给筱雨斟了酒,筱雨端起杯子便一饮而尽。
如此连连喝了好几杯,筱雨喝一杯便要夹一口菜吃,等到那壶花雕酒见了底,桌上小碟中的菜也都被拨拉得差不多了,筱雨便放下了筷子。
鸣翠忙询问道:“姑娘,可还能受得住?奴婢去给姑娘弄碗醒酒汤来可好?”
筱雨伸手摇了摇,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鸣翠心里嘀咕,喝酒的时候瞧着姑娘动作洒脱,一点儿都没有醉的样子,怎么这才放下酒杯,人就变成这样了?
筱雨摇摇晃晃地自己踩着猫步扑到了床上,蹭了蹭床褥,闭着眼睛一脸舒服的样子。鸣翠好笑地将碗碟和酒壶酒杯都收到了托盘里,叫了小二来取走,她则是送了小二出门,将门反闩上了,走近筱雨身边打算替筱雨脱鞋,伺候她睡觉。
正顿了身下去准备给筱雨脱鞋,鸣翠却听见筱雨低声在说着话。
鸣翠忙道:“姑娘有什么吩咐?”一边凑过去侧耳倾听。
筱雨喝醉酒后并不发疯,然而是安安静静的,比任何时候都要像个大家闺秀。就连喝醉酒了之后说话也比平日里稍微显得有点清冷的声音要柔和和妩媚许多。
鸣翠听得筱雨说道:“钱权都乃身外之物,拥之胆战心惊……不要做那惊弓之鸟,我宁愿你,一无所有……”
鸣翠听得一知半解,起初佩服筱雨对钱权的解读,随之又疑惑谁会做那惊弓之鸟,到后来只听得筱雨一直轻声念着“一无所有”四个字,却也不知她宁愿他一无所有的人是谁。
麻利地脱掉筱雨的鞋袜,拿了巾帕给筱雨擦洗干净,鸣翠将筱雨妥当地安置到了床上。
第二日筱雨醒来头也是有些痛,却要比那日在衙门中苏醒时要好上许多,起码她刚醒来便记起自己昨日喝了酒的事。
鸣翠已经起来了,见筱雨醒了,忙道:“奴婢这便去让小二送上热腾的早饭来,姑娘稍等片刻。”
筱雨点点头,自己穿了衣裳,套了鞋袜,用温水擦洗了脸,等到鸣翠回来了,她方才拿咬扁了的柳枝沾着细盐刷了牙。
筱雨端了鸣翠盛上来的稀粥,喝了一口,拿起筷子夹了口菜,随意地问道:“我昨晚喝醉了没闹吧?有说什么吗?”
“没闹,不过姑娘说什么钱权的,又说让人不要做惊弓之鸟,还说什么,‘宁愿你一无所有’什么的,就是不知道姑娘指的是谁。”
鸣翠依着筱雨的话答了,却猛地听见筱雨咳嗽起来,原是被方才夹进口中的菜给呛着了。鸣翠赶紧递上茶,一个劲儿地给筱雨顺着背,好不容易帮着筱雨缓了咳嗽,鸣翠瞧筱雨的脸上望去,却见她神情复杂,眼睛盯着一个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203。第203章 寻李明德
这段日子她身旁事情太多,压根没有其他空闲时候想别的事情,可没想到,在她喝醉之后,她竟然会又记起余初那封信来?
仔细思量一番,筱雨忽然凝了表情,脊背挺得笔直。
“姑娘?”鸣翠见她表情严肃,有些吃惊,又给筱雨添上了半碗稀粥,问道:“昨晚小伍管事送来了大姑娘的信,是已经定下出发的日程了吗?”
筱雨点点头,却没接着提这事儿,反而忽然站起了身,对鸣翠道:“你不用跟着,就在客栈待着吧,我出去办点儿事。”
鸣翠本想表明自己是姑娘的奴婢,姑娘去哪里,她理当跟着,但转念一想,姑娘既然明确提出了不要她跟着,想必去办的事是不想让她知道的。这般一想,鸣翠心下有些黯然,但到底是点头乖巧应道:“奴婢晓得,姑娘快去快回。”
筱雨点了个头,利索地收拾了一番,连鸣翠后来给她添的那半碗稀粥都没喝,便匆匆走了。
筱雨一路朝着衙门那边儿疾奔,到了县衙正门,正巧瞧见衙门里边走出来两个缁衣捕快,挎着佩刀似乎是要去做事。筱雨忙赶上前去福了个礼,道:“二位差大哥,李捕头可在衙内?”
县衙的捕快有多半都认识筱雨,但也有那对筱雨的面容不是特别熟悉的,这二人就属于不大认识筱雨那一类。但见这么一个小姑娘上来礼貌问话,两个差爷也没给她脸色看,想着人家还问捕头的事儿呢,说不定与捕头相关的人,便更加不敢不搭理。
其中一人反问道:“这位姑娘可是认识李捕头?”
筱雨点点头:“小女要唤李捕头一声大哥。”
另一个听闻便立刻笑道:“原来是李捕头的妹子。可是……李捕头已经解差休假一月有余,姑娘你怎么不知道?”
筱雨心里顿时一个激灵,皱了眉头有些不敢相信,问道:“李大哥解差休假?有一个月了?”
最初反问筱雨话的捕快点了点头,上下打量了筱雨一番,道:“李捕头已经一个来月没有来过衙门了,自从办完药膳馆的案子……”
那捕快忽然顿住话头,又细细瞧了筱雨一番,忽然拱手对筱雨笑道:“原来是秦东家……还望秦东家不要怪罪我眼拙,实是一时之间没认出秦东家来。”
筱雨勉强笑笑,另一捕快也回过神来,惊奇地打量了筱雨一眼,嘀咕道:“原来这就是药膳馆的东家……”
“叨扰二位大哥了,李大哥既然不在……不知二位可知道李大哥住处何在?”
筱雨今日想起余初那封信,方才想起,自从药膳馆的案子结束了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李明德了,这一个来月,她也去了县衙好几次,可都没有碰到过李明德。搁在往日,她也就不把这件事当回事,顶多想着李明德身上事多,或者也正好是没有跟她碰上。可联想到余初那封信,筱雨又顿觉忐忑,这才很快就来衙门探听李明德的消息,岂料李明德竟然不在县衙中。
两个捕快听筱雨问李明德的住处,齐齐摇头,一人道:“李捕头自己一个人住,也从未邀请过衙门里的兄弟去他家中过,秦东家要是问问登记造册的周文书,或许还能问出点儿消息来。”
筱雨谢过二位差爷,便也不停顿,立刻就去找了周文书。
周文书虽然计册登记,却也不是万能脑袋,他让筱雨稍候,自己去翻找纪录。筱雨等了半晌,周文书方才遗憾地告诉筱雨:“李捕头居所不定,常常换地方,光我这里记下来的变更住所都有十几项,说不定我现在记下来的地方又变了。”
筱雨道:“那周文书就拿最后一项地方让我瞧瞧。”
周文书把地址誊抄给她,到底觉得筱雨一个女子,巴巴地上门来寻他问男子的住处有些不大妥当,轻咳了一声,话中有话地提醒筱雨道:“姑娘去的时候还是带上一两个人的好,左邻右坊的要是有那心思淫邪的,瞧见姑娘一个女子,许是要出事端。”
筱雨听出周文书话中之意,也懒得跟周文书解释,只道:“我寻李大哥有事。今日多谢周文书了。”
筱雨揣了地址并不耽搁,当前就奔着上面的地方而去。
这里是一片的住宅区,小楼小院挤挤挨挨的,连成一个整体,巷道蜿蜒曲折,有些巷道仅容两个人侧身而过,别说马车,许是来个胖些的人,都不一定能挤得过去。因为住房稍显拥挤,住的人也多,所以此时周边喧哗吵闹之声尤为震耳,吵得筱雨脑袋微疼。
要筱雨说,这地方规划不合理,住的也多是些三教九流的人,就她刚才路过一个拐角,那边儿就有好几个粗莽汉子聚在一起大声吆喝着赌骰子,见到她走过,还有三两个朝她望过来,那眼神若是寻常小姑娘看了,想必会觉得心慌。
筱雨照着周文书给的地址,三转九转的总算是找到了地方。她心下一定,收好纸条正要上前叩门,门却从里边儿开了。
一个膀大腰圆的妇人一手抱着个笸箩,一手叉着腰,见到筱雨在自家门口有些吃惊。不过她还算客气,问道:“这位小娘子找谁?”
筱雨尴尬地笑笑,心里揣测着这妇人的身份。听得妇人问,筱雨便开口询问道:“这位大嫂好,请问李大哥在家吗?”
“李大哥?啥李大哥?”妇人疑惑道。
“李明德,李大哥。”筱雨心里微微沉了沉,心道,难道真给周文书说中了,李大哥又搬家了?
妇人皱眉,倏尔展眉笑道:“大妹子这是寻之前那屋主吧?听我当家的说,之前这屋主就是姓李的。不过大妹子可是来晚了,这屋子半个月前就赁给我们一家子住了。”
筱雨心里一凉,还抱着一丝侥幸心理,问妇人道:“那……不知道这位大嫂知不知道之前的屋主搬去哪儿了?”
妇人摇头:“这我当然不知道,我们只管拿钱买屋子,又与那之前的屋子没啥交集,何必问这个。”
筱雨顿觉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正打算开口告辞,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