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宁帝静静地望着楚彧,良久后问筱雨道:“他这般人被绑着,嘴被堵着,还要多长时间?”
筱雨摇了摇头:“如今已过去半个时辰了,具体还要多久,我也不知道。”
咸宁帝静默了半瞬,道:“移步说话。”
筱雨没带人,咸宁帝也没带其他人,只身边一个贴身护卫,三人移步到了院落一角石桌石凳上说话。
咸宁帝敞腿坐着,眉头紧锁。
筱雨微微低首,咸宁帝没出声之前,她不会开口。
良久,咸宁帝方才道:“朕收到的密折,字迹与他的不大相像。”
筱雨点头道:“密折是臣妇捉着外子的手写的,他手上使不上力。”
咸宁帝眉头皱得更深:“密折上的内容,朕阅了。真有这般严重?”
筱雨正色道:“皇上请恕臣妇直言,这伤药若是不毁,恐怕只三五年时间,大晋危矣。况且曾家军如今虽和大晋开战,却不温不火,似乎大胜在握,难保不是与西岭有所勾结。”
咸宁帝手握成拳,拇指和食指交替摩挲着,缓缓的道:“事关大晋根基,朕自然重视万分。福寿膏之事,朝堂上亦有言官进言,朕已着人去查证,不日应当会有结果。但密折上所说,与那福寿膏之事一样,皆是耸人听闻。朕要对西岭不利,须得有证据。”
筱雨满脸激动地道:“皇上看外子,难道还构不成证据?”
“你不也说,连太医把脉都把不出个所以然来吗?单凭这个,岂能给西岭定罪。”
筱雨咬了咬唇:“可皇上亲自来了。”筱雨道:“臣妇以为,皇上既然肯亲自来,那便是已经确定,密折上所写,句句属实。那猜测也是合理的。”
筱雨迫切地逼视着咸宁帝:“皇上一定要尽早决断,要等到危害迫在眉睫了方才解决,到时候可就晚了啊!”
咸宁帝伸手揉了揉眉心:“如今前线正在打仗,后方若是出现问题,这场仗谁输谁赢自然也就成了未知之数。朕定然不会让这等变数发生。”
“皇上的意思……”
“朕还要好好查一番,确定无误后,朕自有诏令发布。”
咸宁帝道:“现在,朕要等着楚彧变得正常,然后再询问他一二。”
咸宁帝自然不可能如筱雨一般守在楚彧跟前。
筱雨起身退开后,墨香便顺势走了过去,伺候着咸宁帝等候楚彧清醒。
筱雨则是回了屋,又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楚彧,不断地用温柔的声音鼓励他,告诉他最大的敌人是他自己,他能克服这样的困难,每克服一次,他离成功摆脱这药给他带来的阴影的距离就近了一次。
再整整一个时辰之后,楚彧的眼中终于恢复了平常的神采。
但是因为他不断挣脱绳子、撞击椅子的举动,他浑身上下都有勒痕和或红或青或紫的撞伤。
筱雨拿了金疮药,小心地给楚彧敷药。
楚彧精力耗尽,颓然地靠着床柱,全身汗湿,像是刚被人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
他低头望着筱雨的头顶,苦涩地道:“是我不好,我骂你了……”
筱雨仰起头,淡淡地笑了笑:“别想那些,想那些没用。你得往以后想。”
筱雨顿了顿,道:“还有一件事……”
楚彧虚脱地望着她。
筱雨道:“皇上接到你的密折,亲自来了我们这儿,这会儿他正在屋外等着。”
楚彧一愣,想坐直起身,却半点儿力都使不上。
筱雨扶了他一把,道:“不急,皇上已经等你一个时辰了,也不在乎这一会儿半会儿。”
扶着楚彧靠着引枕坐好,筱雨问道:“我这就去请皇上过来?”
楚彧犹豫道:“该我去见皇上才是……”
筱雨叹道:“这种时候,何必再讲那些个礼数?皇上也定然不会在意。”
筱雨轻轻捏了捏楚彧的手,道:“我去请皇上进来。”
咸宁帝经过那狼藉的正厅时并没皱眉,却在见到得见他前来后想要下地行礼却连撑自己身体都不能的楚彧时,皱了眉。
侍卫端了椅子在床边,咸宁帝坐了下去,仔细打量了楚彧一番,半晌道:“的确跟以前有很大不同。瘦了,还阴郁了。”
楚彧苦笑一声,声音很轻地道:“皇上,能把臣折腾成现在这模样,那东西的可怕之处,自然不需要臣再多说了……”
☆、644。第644章 盟友
筱雨亲自给咸宁帝奉了茶,又嘱咐了慕容神医一番,劳烦他熬制一碗恢复精气神的药来。
自咸宁帝来,慕容神医就避开了。
慕容神医并不入世,皇族权贵对他来说没多大意义。但在这世道上生存,却又无法避开这些等级桎梏。慕容神医索性便躲了开,连这些权贵大人物的面都懒得一见。
筱雨站到了楚彧身后,听着咸宁帝同楚彧说话。
“这次的战事,朕势在必得。”咸宁帝开口说道:“曾家军嚣张已久,此番曾家军兴兵造反,镇压了他们正是理由充分,正是时机。再加上海国的武器,这场仗本就不该输。”
咸宁帝皱了皱眉:“可你临阵出了状况,军心难免动摇。秦淳虽也厉害,但据军报所言,你归于征南军,全军上下一片欢欣鼓舞。而如今,曾家军却是按兵不动,似乎又有什么阴谋酿就……现在这情形,表面瞧着是我们占上风,但实际上,曾家军的作为却让人不得不惊醒心惊。”
咸宁帝问楚彧道:“那伤药,乃是曾家军给你的,事实上这药也真的救了你一命。但如今你却说,这伤药摧残人之意志,是乃害人之药。前后两者……颇为矛盾啊。”
楚彧想了想,虚弱地回道:“皇上,或许这药中某些成分的确对人有好,臣最先接触它的时候,也并无任何不适,还百般揣测曾家军救臣的意图。”
楚彧额头冒了点儿汗,继续说道:“但臣服量越多,越觉得身体不对劲,直至为了弄到药,而差点失手伤害军中将士,臣才明白过来。这可能才是曾家军的意图。”
咸宁帝眯了眯眼:“你继续说。”
“臣以为,曾家军若能将此药渗入进征南军的掌兵将军手里,让将军们也如同臣一般……”
楚彧喘了口气:“那这整个征南军,便在曾家军的控制范围之内了。”
咸宁帝眼中精光一闪。
筱雨见楚彧实在是硬撑不了,说不出什么话来了,只能轻轻按住楚彧的肩,接过他的话说道:“皇上也看到了方才外子被捆绑堵嘴的样子,外子癫狂时,会伤人,也会自伤。这都是发生过的。一旦得不着药,外子就会性情大变。皇上可试想一下,若是掌兵的将军们也如外子一般,得不着药便痛不欲生,伤人自伤的,指挥作战又哪会沉稳冷静?更可怕的是,曾家军手里掌握着这药的来源,将士们没法控制自己,为了从曾家军手里拿到药,或许会做出一些卖国之事来。到时候,战场的形势也定然会更改。”
筱雨不是什么大善人,但她也没办法看着百姓生灵涂炭。
况且如曾家军这般为了一己私利,使如此下作手法的人,筱雨也从心里不齿。
争权夺利倒也罢了,但凡是个男人,恐怕都做过称霸天下的英雄梦。如果曾家军明刀明枪地和大晋皇廷军比上一比,筱雨或许还会对曾家军投以两分佩服。
但曾家军使的手段太下作肮脏了。
若曾家军真的和西岭联手,不得不说,这曾家人可真是坏到了骨子里。
筱雨要管此事,一是因楚彧乃是曾家军的主帅,他必然是渴望打胜仗的,而如今他变成这副样子,筱雨当然有理由给他报仇。二是因为她大哥秦晨风现在顶替了楚彧的位置,若是真的被曾家军阴谋得逞,秦晨风的下场也定然不会好。
好在秦晨风已然发现了楚彧服食那药的不对。
筱雨猜想,一开始曾家军将那伤药给楚彧,是希望大晋的军队会认为这药有奇效,能令受伤严重的人渐渐好转。这样的话,这药便不愁没人用。等大晋军队里用这药的人多了,这药真正的用处便会显现出来,大晋的人会求着曾家军给他们药。
只是没想到楚彧伤得太重,对这药的依赖性太大,曾家军的如意算盘落了空。
筱雨屏了屏气继续说道:“战场上的情况是其一,外子说,秦将军第一时间发现不对,已令人将曾家军给的所有药聚拢到了一起,也让人严查军中是否有人偷用曾家军给的伤药。幸运的是没造成更大的损失。前线能保持作战,后方方才能安心。就怕曾家军手太长,也会伸到京中来。”
咸宁帝沉沉地问道:“你这话何意?”
“回皇上,臣妇听闻京中西岭使团有售福寿膏,价格并不低廉,却受很多贵族老爷的追捧。臣妇让人买了一些研究过,福寿膏中的成分,与护送外子的侍卫带回来的曾家军给的药的成分,有八成相似。”
这是慕容神医告诉筱雨的,筱雨托大,认在了自己名下。
筱雨拱手道:“皇上尽可取了福寿膏和曾家军给的药给太医辨别,便知臣妇并未危言耸听。”
咸宁帝细细思索了一番,看了看楚彧,又看了看筱雨,道:“你们夫妻二人的意思,便都是这曾家军找到了盟友?”
楚彧点点头,筱雨也重重点头。
“皇上,臣妇担心的是,既然贵族老爷们都知道了这福寿膏的存在,难保朝堂上一些大人们也都知道。若是朝堂上的大人们也受了福寿膏的诱惑,买上几管抽用,这一抽,可就停不下来了……”
咸宁帝顿时浑身紧绷。
他当然知道这话意味着什么。
就如同军队中掌兵的将军们被曾家军控制住一样,若是朝堂上超过三分之二的人都被这福寿膏影响,西岭便等于拿捏住了大晋。
京城既是大晋军队的大后方,又是心脏地带。京城出了差池,大晋的气数便也尽了。
咸宁帝捏了捏拳。
筱雨道:“皇上,这两者的成分如此相似,总不应该是巧合。”
筱雨试探地问道:“将这两件事拿到一起想,不难得出‘曾家军的伤药便是西岭提供的’这个结论。否则,曾家军一直致力于能取皇上而代之,又哪有心思弄这些东西?”
“曾家和西岭……”
咸宁帝轻轻屈起手指,在腿上轻轻敲着。
“若果真是这样,那可就有些难办了……”
咸宁帝脸上染了一些怅然,点头道:“朕会让人下去查证此事。”
咸宁帝顿了顿,问筱雨道:“你见楚彧如此痛不欲生,还不打算给他用那药吗?”
筱雨摇头。
“若依了他,以后每每他发作,都要再给他那药。臣妇怕外子会因吸食过量而猝死,所以也不敢再给他药。这并非药,它治不好外子的病,却会让外子渐渐形销骨立,终有一天,也会死。”
“那你就舍得他疼死?”
“臣妇不能代他疼,外子想要回到从前的样子,只能熬过这一关又一关。”
筱雨深吸一口气,道:“臣妇会一直陪在他身边的。”
咸宁帝望了望筱雨隆起的腹部,良久后轻轻叹了一声,站起身拍在楚彧肩上,如同幼年时两人那般亲密无间。
咸宁帝道:“你好好养身体驱毒,朕还等着你回来给朕上阵杀敌。”
楚彧点头,眸中染上一层温色:“皇上放心,臣万死不辞。”
咸宁帝点点头,道:“那朕这便先回宫了。查到有什么消息,真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咸宁帝拍了怕楚彧的肩膀,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和难过。
筱雨看得分明,心里想的却是,这皇帝说不定认为楚彧是必死无疑了。
一想到这点,筱雨便忍不住在心里问候他十八辈祖宗。
楚彧不良于行,筱雨代为送客。
直送到门口,咸宁帝对她道:“好好照顾楚彧。”
筱雨恭敬地应了一声。
咸宁帝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视线又移到她的肚子上。
又加了一句:“也多照顾你自己,保重身体。”
众人半蹲恭送,咸宁帝免了筱雨的礼节,上了马车走了。
墨香待马车走远了方才直起身,望着筱雨叹了一声:“数月不见,奶奶却是经历了这么多事。”
筱雨忙道:“娘娘尊贵之身,旧时称呼原该舍了。”
墨香点点头:“楚夫人。”
她顿了顿,轻轻拉过筱雨的手,恳切地道:“若是没有夫人为我指明前路,我也不会有今日这般造化。夫人对我之恩,我铭记于心。将来夫人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我一定竭尽全力。”
“多谢娘娘。”
筱雨始终与墨香保持着距离。
墨香以前虽是府里的丫鬟,但今时不同往日,那些“报恩”的话,也只能听听,筱雨不会当真。
墨香拍了拍筱雨的手,踏上马车,与筱雨挥手作别。
咸宁帝一行人走完了,筱雨才轻轻舒了口气。
咸宁帝带走了一些药,希望咸宁帝的人能赶快查证出福寿膏的坏处,太医院中的人也能尽快告诉咸宁帝那两者的极为相似之处。
秋兰扶了筱雨,担忧地道:“奶奶今日应付客人耗费不少心神,如今怕是撑不住。奴婢扶您回去休息可好?”
筱雨点点头,道:“去你们爷那儿。”
“这……”
楚彧发作的样子让秋兰有些心惊,一时间便有些犹豫,生怕扶了筱雨回去,楚彧会对筱雨不利。
“没事。”筱雨摇摇头:“扶我回去。”
秋兰叹息一声,这才唤上冬青,扶了筱雨往楚彧的房中去。
☆、645。第645章 温馨
筱雨本想回去后和楚彧再说上两句话,谈谈心。
这是他回来之后第一次在她面前发作。
失控、红眼、狂躁、谩骂……这些在以前从不会在楚彧身上出现过的词汇全都涌了出来。
现如今他人是清醒了,但他一定很难过。
筱雨想要抱着他和他说说话,安慰安慰他,告诉他这是第一道坎,他跨过去了,今后的每道坎他也能安然无恙地跨过去。
然而等筱雨回到房间时,却发现,楚彧竟然已经睡着了。
守着楚彧的侍卫见筱雨回来,忙上前道:“夫人,将军今日为扛住不吃药,已经耗费了太多的精力,这会儿已经倦极睡下了。”
筱雨点了点头,道:“今日你们也都辛苦了,都下去休息吧。”
“那将军这儿……”
“我守着便是。”
侍卫领命退了出去,养好精神才好继续看守护将军。
筱雨让秋兰伺候着脱了外裳,掀开被角躺了下去。
她侧躺着,面对着平躺的楚彧睡着。
他瘦了太多,脸上眼眶都凹了进去。因为折腾了近两个时辰,他头上还有些汗湿,眉头也锁着,瞧着似乎睡梦中也并不安宁,时不时的还抽动抽动身体。
这是药物反应,今后还会跟随他起码几个月的时间。
筱雨伸出手轻轻摸过他的额头、眉心、鼻梁、双颊,然后点到嘴唇。
她撑起身,轻轻在他唇上印下一记吻。
“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你自己。”
筱雨轻轻说了一句,闭上眼,也慢慢沉入了梦乡。
再次醒来时,筱雨觉得自己被人从后背抱着,有一双手轻柔而微微颤地在她肚子上摩挲着。
筱雨缓缓伸手,将手盖在了那双手上。
手的主人一顿,轻柔地道:“醒了?”
筱雨“嗯”了一声,想要翻身过去,后面的人却道:“别动,就这样让我抱一会儿……”
筱雨便不再动,只往后蹭了蹭,更亲近地窝进后面人的怀中。
楚彧轻轻在筱雨后颈上蹭了蹭,良久方才说道:“我今日的模样,是不是吓着你了?”
筱雨摇头,轻声说道:“我已有心理准备,倒不觉得这样有多吓人。”
顿了顿,筱雨抓住楚彧的手,将它移到自己脸上。
“你今天发作的时候,是不是很痛苦?”
楚彧想了想,道:“应该是吧。只是现在熬过来了,倒是记不大清了。”
“以后还会痛的。”
筱雨抿抿唇,握住楚彧的手腕让他摩挲她的脸。
楚彧顺着她的动作,更深地把她嵌入自己怀中。
“你不是说了吗,会慢慢好起来的。便是痛,也总有个尽头。等我不再渴望那东西了,我就能彻底好了。”
楚彧伸出另一只手抚了抚筱雨的发,将一头秀发拢到一边,露出筱雨光洁的耳背。
他轻轻吻了上去,叹道:“我还舍不得放弃自己这条命。把你和孩子孤零零地丢下。”
“别胡说。”
筱雨再也顾不得,翻身正视着楚彧:“别说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