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氏将邬八月搂在怀里,或许是因高家二爷的事而心中有了些触动,她一边缴了丫鬟手里的菱扇给邬八月扇着,一边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八月啊,能来清风园伴驾可是好机会。前几日你病了,你父亲忧心你,给太后娘娘请平安脉的时候露了些愁苦情绪来,引得太后娘娘询问。听了你的名儿,太后娘娘开了玉口,说待你好转了,让你母亲带你去给她瞧瞧。”
段氏细细同邬八月说着:“若你能在太后娘娘面前得了太后娘娘的青眼,你母亲再在婕妤娘娘跟前提上两句,你的婚事可就算稳妥了。你十四了,也不小了,还能在祖母面前留多长时间?总要为未来打算不是?”
邬八月低低地应了一声。
其实想通了倒也觉得包办婚姻没什么不好,她不是个惯会惹事儿、性子差极的,自问能做到和夫婿相敬如宾。更何况她有娘家撑腰,若还能得了太后赐婚,夫家定然不敢慢待亏待她。
一辈子也就是吃吃喝喝罢了,心放宽些,活得长久些。
段氏满意地笑,对陈嬷嬷道:“八月这丫头,病好了之后就转了性子,安安静静的,我瞧着真高兴。”
“四姑娘是长大了。”陈嬷嬷笑着附和说道。
邬八月乖乖地吃她的果子,虽然午睡前她已吃了紫葡萄,但祖母这儿的果子更多,少不得一一尝过去。
陪着段氏闲话了大概有一个时辰,期间抱厦那边来问了好几次二老爷是否回来了。
邬陵桃是真的心急。
临近晚膳时分,方才有丫鬟急急忙忙来报,却是二太太从婕妤娘娘那儿回来了。
贺氏身穿身穿云霏妆花缎织彩百花飞蝶锦衣,面上挂着得体的笑,一时之间倒看不出来是真欢喜还是装欢喜。
她进得屋来见到邬八月也在段氏跟前,便微微一笑,旋即给段氏行了礼。
邬八月也赶紧给贺氏行礼。
段氏笑着让她起身,问自己这长媳道:“婕妤娘娘身体可安康?”
贺氏脸上微微顿了顿,方才低声道:“婕妤娘娘得蒙圣宠,今日被诊出了喜脉。”顿了顿,贺氏道:“太医不敢耽误,上禀皇后娘娘,皇上正巧也在,听了消息当即便御辇亲至。婕妤娘娘本留了儿媳用晚膳,皇上来了,儿媳只得避嫌,这才赶了回来。”
段氏微微晃了会儿神。
贺氏声音更低:“儿媳无意间听得,皇上同婕妤娘娘承诺,会升婕妤娘娘的份位……”
正此时,门外却有丫鬟出声唤道:“三姑娘……”
紧接着,原本在抱厦间的邬陵桃迈步进来,不待所有人反应便“噗通”一声跪在了段氏和贺氏跟前,声音不大却十分坚决地道:“祖母,母亲,陵桃想同高家退婚,还请祖母和母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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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高下
一石激起千层浪。
邬陵桃的请求无疑荒谬至极。
段氏顿时喝止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贺氏连忙跪下,一边搂了邬陵桃去捂她的嘴,生怕她再说些混账话出来,一边同段氏求情道:“母亲息怒,陵桃年小不懂事,儿媳定当严苛以教!”
贺氏竭力阻止邬陵桃在段氏跟前放肆,但邬陵桃却不懂她的良苦用心,拼尽了全力挣脱了她的辖制,膝行着爬向段氏去拉扯她的裙尾,声音里竟带了两分凄厉:“祖母,高二爷成了残废,孙女如何能嫁他!”
贺氏忙厉声道:“陵桃,不得胡言!巧蔓,巧珍,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把三姑娘拉开!”
两个被点到名的丫鬟忙上前,一左一右架了邬陵桃退后了几步。
段氏收敛着怒气,快速吩咐贺氏道:“让人把她带下去,拘她在她屋子里,遣了人好好看着。等居正回来了,我们再商量。”
贺氏连忙应了,给巧蔓巧珍使了眼色让她们带邬陵桃下去。
邬八月在一旁看傻了眼。
段氏瞅了她一眼,脸色微微缓和了些,道:“八月不怕,你三姐姐不过是魔怔了。”
邬八月僵硬地点了点头,知道祖母和母亲要单独商量事情,她乖巧地告退了出去。
临出门时听得段氏对贺氏道:“以前觉得八月性子张狂,如今瞧着,倒是比陵桃要好些。至少能沉得住气。”
邬八月带着贴身丫鬟朝霞乘坐小艇回了致爽斋东次间,心里到底放不下邬陵桃,便让朝霞去打听她那边儿的情况。
朝霞回来禀报说道:“三姑娘那边有人盯着,连门都不让人进。守门婆子说二太太下的令。”
这是禁足了。
邬八月幽幽叹了口气。
先是得了自己未婚夫婿残废的“噩耗”,后又是婕妤娘娘有孕、升份位在望的“喜讯”,原本便让她觉得晴天霹雳,后偏偏又再雪上加了霜,她那性子不“魔怔”才怪呢……
想来三姐姐也是自觉比不过婕妤娘娘,有些心灰意冷,这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迫切地在祖母和母亲面前恳求。只是言行太过无状了。
朝霞小声提醒道:“四姑娘,该是时候用晚膳了。”
邬八月点点头,让朝霞去安排。
暮霭让小丫鬟帮着打理桌杌,因她没去致爽斋正房,所以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且她性子活泼,听了这么一耳朵,难免心里痒痒,见朝霞出去了,她忙问邬八月道:“四姑娘,三姑娘怎么被二太太关起来了?她是哪儿得罪二太太了吗?”
邬八月微微一顿。
若说得罪,那得罪的人,可就多了去了。
邬陵桐和邬陵桃,一个是辅国公府嫡长孙女,一个是邬府嫡长孙女,俱都是一等一的得意人儿,不在一府住着,并没有什么冲突的地方。邬八月虽然同邬陵桐交集不深,但也并不讨厌这个大姐姐。
三姐姐却视大姐姐为死敌。
原因左不过就是两府之间的一些猫腻恩怨。
邬家姐妹的曾祖父邬庆克乃是跟随太祖皇帝打江山的开国功臣,更在太祖皇帝临危之际挺身而出,挡在太祖皇帝身前做了箭靶子,以一臂换了太祖一命。江山一定,论功封赏,邬庆克一跃成为开朝最为风光的一等辅国公,世袭罔替。
邬庆克只得两子,长子邬国栋,次子邬国梁。老辅国公百年之后,邬国栋承继辅国公爵位,原本的辅国公府一分为二,分为东、西两府。东府称为辅国公府,西府称为邬府。
有爵位与没爵位,这当中,可是天壤之别啊。
却没想到,虽无爵位,邬国梁也凭着锦心绣肠和博学多才,并仰仗着承袭国公之位的大哥邬国栋的助益,入皇城任太子太傅,教授当年的太子、如今的宣德帝读书。
宣德帝即位,尊邬国梁为帝师,仍行师生之礼。邬国梁之幸,盛誉全朝。
邬国梁老当益壮,但也因在朝堂多年,颇为厌倦,自请致仕。宣德帝感念,却挥手批了他一个翰林侍讲的闲职,仍留他在朝中供职。官位虽不高,但举朝皆要尊称其一声“邬老”,以示尊重。
邬国梁的风光,远胜邬八月的伯祖父、其亲兄辅国公邬国栋。
东西两府,如今倒不好说谁比谁更风光了。
可不管谁风光,都是邬家人的风光不是?
偏偏邬陵桃就要争这么一个高下。
两年前,伯祖父辅国公邬国栋嫡长孙女,东府嫡长女,邬家大姑娘邬陵桐被宣德帝召入宫中伴驾。邬陵桃与兰陵侯次子高辰书的婚约定下前十天,也就是邬陵桐入宫仅仅两个月后,邬陵桐被封为四品婕妤的圣旨下达了邬家,东府西府两府备香案携全府上下跪了一地,承接圣旨隆恩。
这一幕深深刺进了邬陵桃的眼里。
兰陵侯长子高辰复远征漠北,经年未还,或许待兰陵侯百年之后,次子高辰书会有继承兰陵侯爵位的可能。到那时,她便是正正经经的兰陵侯夫人,品级高过邬婕妤。
邬陵桃面上不显,内里却是一个极度心高气傲的女子。祖父虽因长幼有序,承继不了曾祖父的辅国公爵位,但祖父仍旧凭自身之努力,稳稳地站在朝堂之上。“邬老”二字远胜伯祖父干瘪的“国公爷”的名号。
她乃是祖父一脉的嫡长孙女,必定也要胜过伯祖父的嫡长孙女才是!
来清风园之前,邬陵桃还曾暗地里取笑东府,说他们即便出了个还算受宠的婕妤娘娘,却也没得到皇上钦点随行伴驾。
可风水轮流转,当初她笑了,如今轮到她哭了。
邬八月暗叹一声,故作不喜道:“主子的事儿是你该打听的事儿吗?当心被人听了传到母亲那儿去,让人打你板子。”
邬八月说着便做了个拍打的动作,暮霭非但没怕,反倒咯咯笑了起来:“四姑娘就会吓奴婢。”
“我可不是吓你。”邬八月认真地说道:“你想想,以往可曾有这样的事儿发生过?”
暮霭本嬉笑的脸缓缓僵住,再不敢多问。
用过晚膳,邬八月唤了朝霞,往邬陵桃的方向去。
姐妹俩人住得近,并不需要坐小艇。邬八月一路疾行过去,刚到邬陵桃住的地方,却听见一个温润的声音喊她道:“八月。”
邬八月忙笑着回头,匆忙间行了个古怪的礼,银铃般的声音道:“父亲回来了!”
邬居正穿了一身四品文官的鸳鸯补服,带了雀翎官帽,老银酥镶蓝宝石腰扣别在腰上,虽已近不惑,但他立在船头时那儒雅骈俪的风采比年轻时也不遑多让。
莫怪府里仍有那么多想爬他床的女人哟……
邬八月眯着眼睛甜甜地笑着迎了上去,扶着邬居正的手下来,方才看到父亲身后还有母亲在。
邬八月闹了个大红脸,结结巴巴地道:“母亲安。”
“你父亲就那样把你整个魂儿都给吸引过去了?”贺氏好笑地瞪了她一眼,“竟没瞧见我这个母亲。”
邬八月赶紧赖上去撒娇。
见她这样,邬居正便笑了起来,眼角的细纹让他瞧着更为成熟睿智。
“八月来你三姐姐这儿,可是跟她吵架来了?”邬居正打趣她道:“听你祖母说,今儿个你三姐姐吼你了?”
邬八月摸了摸耳朵说道:“三姐姐听了高家二哥的消息心情不好,她也只是发泄两句,没什么的。”
听了这话,邬居正便是轻轻一叹。
邬八月凑上前小声问道:“父亲,高家二哥的腿,真的废了吗?”
邬居正微微点了点头。
“这是为何?”邬八月百思不得其解:“即便是摔下马,腿折了,接骨就好了啊。父亲不是很擅长这个吗?株哥儿顽皮爬树摔了下来,也是父亲给他接的骨啊。”
邬居正摇了摇头:“不一样的。”他微微顿了顿,拍了拍邬八月道:“我们进去瞧瞧你三姐姐。”
邬八月只得敛下心思,跟在邬居正和贺氏身后朝邬陵桃的卧房进去。
邬陵桃面容憔悴地迎了上来,连给邬居正和贺氏行礼请安都忘记了,开口便问高家二爷的事。
邬居正据实以告道:“高二爷摔下马的时候,腿正巧被地上一块尖锐的石头刺穿了。若只是伤了骨头,养上一段时日便能好,但高二爷却被那石头刺断了筋。”
邬八月顿感心惊——接筋手术在如今的条件下是做不了的,这样的话,高家二爷腿瘸是一定的了!
贺氏看了邬陵桃顿然又苍白了几分的脸,心中微微不忍。
但段氏的话她还是要带到。
“陵桃,婚盟既定,若是在如今高二爷坠马摔了腿的时候出尔反尔,言要退婚,且不论兰陵侯会是何等的怒火中烧,单是你父亲的官声就会因此遭到质疑,更遑论对府里同你一辈的弟弟妹妹将来的婚配所产生的影响,甚至还会波及东府。所以,退婚的念头,你绝对不能有。”
一想到这婚事涉及面如此之广,即便贺氏也因高二爷残废而生了两分退婚的心思,却也不得不将此想法压在了心底深处。
邬陵桃不得不嫁。
第四章 嫉妒
虽说心里清楚邬陵桃不可能退婚,但当听到贺氏转述段氏的话,邬八月还是为自己这三姐姐感到难过。
高辰书与邬陵桃定亲之前未曾见过面,定亲之后也只见过两三次,相互之间所说的话绝对超不够十句。
邬陵桃对高辰书的满意更多来自于他身后站着的权大势大的兰陵侯府,而并非高辰书这个人。
邬陵桃想要退婚,接受不了自己未来夫婿是个残废只是其中的一点原因,更重要的原因在兰陵侯的爵位上。
今后必定行动不便的兰陵侯次子,已丧失了争夺兰陵侯爵位的资格。
邬陵桃怔怔地听着,面白唇青,眼睛浮肿,整个人似乎已经魂游天外。
贺氏暗暗叹息一声,上前握了她的手柔声道:“陵桃,这其中的厉害关系,母亲已经跟你讲得很明白了。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该如何做,你应当知道,对吗?”
邬八月沉默地坐到了邬陵桃旁边,微垂着头看着自己交握着放在腿上的手。
她仿佛从自己三姐姐的现状上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古代的婚姻啊,那就是一锤子买卖。嫁得好,皆大欢喜;嫁得不好,也只能忍气吞声。邬陵桃这样的情况还是不幸中的万幸——若是高辰书摔下马来直接就翘辫子了,邬陵桃没出嫁就成了寡|妇,少不得还要背个“克夫”的名声,那样岂不是更惨?
易地而处,若她是邬陵桃,想必也会心生惶恐吧……
“三姐姐。”邬陵桃一直未曾出声,邬八月侧头唤了她一句,认真地道:“万幸高家二哥只是摔了腿,要是摔了头,那就更严重了。他这时候肯定很沮丧伤心,我们去探望探望高家二哥吧,他也一定很想见三姐姐的。”
邬陵桃聪颖,邬八月想借着这话点醒她,她该庆幸高辰书没有摔了脑子,更没有摔死,即便将来腿脚不便,但到底还是兰陵侯次子。她是高辰书的未婚妻,未婚夫儒雅谦谦,既然改变不了要嫁给他的命运,那不如从现在起就为自己多多打算——在这个时候去探望高辰书,表达她的关心,在高辰书的心里定然留下深刻的一笔,将来她嫁过去,高辰书想起她这时候的不离不弃,一定会宠爱于她。
邬八月想得不错,但她错估了一点:邬陵桃正是在极度绝望的状态下,根本就不会去深思她话中的隐藏含义。
邬陵桃顿时瞪大双目,朝着邬八月低吼道:“你就只会在一边说好话!换做你遇到这样的境况,我不信你能做到你刚说的那些话!探望他?你那么为他着想,不如禀明了祖父祖母和父亲母亲,把我的婚约改给你!你嫁他去!我还求之不得呢!”
“胡闹!”邬居正厉声喝止道。
虽祖父前辅国公邬庆克乃开朝大功臣,父亲邬国梁又是朝中肱骨,邬居正却与其祖父和父亲走武道、文道不同,他独辟蹊径,却是走了一条医路。因看家的本事便是养身,中医最忌上火,是以邬居正向来性子温和,与他相对自然如沐春风。对邬府的下人们来说,邬居正是最好伺候的一个主子。
能让他发怒呵斥,必然是他已经怒到了极致。
邬陵桃立刻跪了下来,身体微微哆嗦。
邬八月也跟着跪了下来,暗暗心惊。
父亲鲜少发怒,她们二人都知道,父亲这是真的生气了。
可邬陵桃觉得委屈。
她不认为自己有说错。
她们大房三姐妹当中,就属四妹妹邬陵栀最得祖母喜欢,父亲母亲也最喜她。东府西府同辈的姐妹有六个,也只有邬陵栀有小名儿,祖母老是“八月八月”地唤她。
邬八月就是整个邬府的掌上明珠,她这个嫡长姐要让着她,就是他们大房唯一的嫡子株哥儿也越不过她去。
此次清风园伴驾,她邬八月本来是来不了的,要不是她磨着祖母说要来见识见识,她哪能跟来?
跟来了又不老老实实待着,偏要看什么湖景天鹅,栽下了水去一病就到了现在。
从小打到她闯的祸数都数不清,祖母偏袒护着她,次次帮她收拾烂摊子。
这次之事,如果出事的是她邬八月的未婚夫,她任性说要退婚,想必祖母也会尽量帮她达成愿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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