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焉抱紧怀里的食盒:“不、不客气。”
罗锅子道:“姑娘,事情办完,差不多也该回去了。”
邬八月点头,正要同明焉告辞,明焉却憋足了气问道:“邬姑娘难得来一趟要不要进军营中看看?”
他这话说得又快又急,邬八月一愣,只以为明焉是觉得她来一趟辛苦,想给她个机会亲自给她父亲送晚膳。
邬八月迟疑道:“这样……会不会不大好?”
明焉忙道:“不会不会……”
邬八月思考了下,又问道:“军营不许女子进出,明公子带我入军营,会不会让你受到责罚?”
明焉又是摇头。
邬八月就放了心,谢过明焉,随他踏进了军营。
守营的将军注意到明焉一直给他打眼色,撇了撇嘴,睁只眼闭只眼让他带人进了。
直到明焉一行走远了,守营将军身边的小兵方才神秘兮兮地凑近他问道:“将军,明小哥是不是瞧上这邬郎中的闺女了?”
守营将军睨了他一眼:“怎么着,你小子想女人了?”
小兵讪笑两声:“咱这营中的兄弟,谁不想女人 ?”
“想也憋着!”
守营将军瞪了他一眼:“站岗放哨!”
“是!”
最后两声命令和应和传到了邬八月耳里,她回头望了望,只见到黑暗中很多簇火光。移动的,固定的……那都是将士们持着的火把。
邬八月轻叹一声:“守关的将士真辛苦。”
明焉正要豪迈地说一声不辛苦,却见前方一阵骚动。
“什么事!”他停下脚步,大声叱问。
一名小兵应和道:“是明小哥吗?董校尉不行了,邬郎中让人去请了大将军。”
明焉脸色顿时一变,抱着食盒疾步向前。
邬八月赶紧跟上。
第六十四章 冲突
一个简易的大帐内,有数十名伤兵。
正中央的位置被人团团围住。
浓重的血腥味涌入邬八月的口鼻,她不得不伸手遮住下半张脸。
明焉大喝一声:“都让开,让开!”
伤兵让出一条道,露出担床上奄奄一息的一名将士。
邬居正站在另一边,微微垂头,一脸灰败。
“父亲……”
邬八月唤了一声,他都没有听到。
整个大帐内都弥漫着浓重的悲伤气息。
邬八月只觉心口堵得慌。
想来躺在担床上的那名将士,就是“董校尉”了。
挨他近些的将士中,已有人开始落泪。
明焉将怀中被棉被包裹的食盒递回到邬八月怀中,他缓缓俯身,双手捏着董校尉的肩膀。
董校尉抬了抬眼皮,艰难地挤出一个笑。
“大将军来了!大将军来了!”
有小兵在帐外高呼,众人齐齐望向帐口。
高辰复大踏步而来,眼中只有担床上的董校尉。
明焉让到一边,眼眶已泛红。
“卓庆。”
高辰复捏着拳,屈膝俯身唤道。
董校尉轻轻伸出手,攀住高辰复的手臂。
高辰复反手按住他的手,声音中有一丝哽咽。
“兄弟。”
董校尉缓缓一笑。
邬八月这才发现,这名军士还很年轻,笑容甚至称得上青涩。
然而他却已处弥留。
“将军……”
董校尉艰难地吐出一口浊气:“属下,多想再、再和将军,浴、浴血奋战……”
高辰复深吸一口气:“以后有的是机会……”
“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董校尉摇了摇头,忽然释然一笑:“但,能跟将军并肩……作战,属下已经,已经没有遗、憾了,将军要,要击退北蛮,扬我、扬我大夏国、威……”
他的瞳孔蓦地睁大,身体僵硬一瞬后,头微微歪向一边。
双目已然阖上。
“董校尉!”
“董校尉!”
“卓庆!”
“兄弟!”
……
此起彼伏的唤声无法消弭董校尉已经撒手而去的事实,邬居正俯身探了他的鼻息,检查了他的脉搏后微微摇头:“高将军,董校尉已去。”
帐内一阵静默。
突然有人大哭出声。
高辰复缓缓阖眼,良久右手成拳,狠狠地击打在担床上。
“北蛮侵我领土,杀我将士,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誓不为人!”
“誓不为人!”
悲痛化为力量,已成哀兵的将士们群情激奋,跟着高辰复重复着那四个字。
帐外,太史将军已集结数百将士,准备反击之战。
这时,邬居正方才看到不远处的女儿。
“八月?”
邬居正一惊,瞪大眼道:“你怎么在这儿?”
他一边说,一边朝邬八月走去。
邬八月下巴一点,示意邬居正看她怀里的东西。
“父亲久未回家,也没有让人捎个信,我担心父亲不吃饭,饿着身子,所以便带了些简单的饭菜来了……”
邬八月此时已意识到自己给父亲添了麻烦,话中含着愧疚。
“父亲,我立马就走,你多注意自己的身体。”
邬八月将食盒递了过去:“要是凉了,父亲让人帮忙热一热。”
邬居正接过食盒,叹了一声:“这里很乱,你赶紧回家吧。”
邬八月点点头,刚要回话,就有小兵唤道:“邬郎中!这儿有人又开始发疼了!”
邬居正扬声应了,伸手拍了拍邬八月,搁下食盒放在一边,又忙着去诊治伤兵。
邬八月望着他的背影,无奈地叹了一声。
四周受较轻的伤兵知道邬八月是邬郎中的女儿,都表示会帮忙给邬郎中热饭。
邬八月谢过他们,转身要走,却注意到一道让人不可忽视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她望了过去,对上的是高辰复犀利的目光。
邬八月顿时一惊。
明焉正和几名小兵将董校尉的遗体搬离营帐,他已经将邬八月忘在了脑后。
高辰复几步走了过来,面无表情问道:“谁让你进来的?”
朝霞吓得一缩,拽了拽邬八月。
邬八月强自镇定道:“是……”
她欲搜寻明焉的身影,却没见着他人。
一时之间邬八月也不敢贸然将明焉给说出来,生怕这会给他招祸。
她沉默着。
高辰复道:“军营重地,女子不可进出,这是铁律!你能进来必是有人前去将你带进军营。那人是谁?”
邬八月咬了咬唇,朝霞想要开口也被她给拉住。
罗锅子转身出去找明焉。
姑娘不肯说,定然是怕这高将军怪罪那个明公子。那就只能让明公子自己来高将军面前承认了。
明焉被罗锅子拽进了营帐。
他本是不知道罗锅子为何这般“暴力”,直到见到高辰复居高临下地盯着邬八月,他方才反应过来。
明焉急忙跑到二人中间,脸上堆笑道:“小叔……不是,将军,邬姑娘是属下带进军营的,她不过是给邬郎中送个饭……”
高辰复瞪了他一眼,问道:“此话当真?”
“当……当真……”明焉答得越发小声。
高辰复不带感情地道:“赵前,带明焉下去,领十记军杖。”
赵前应声道:“是!”
明焉一惊,却也只能任由赵前将他带下去。
他知道,自己要是开口辩驳,那就不只是十记军杖了。
可是他不为自己辩驳,邬八月却不愿意别人因为她而受苦。
“慢!”
邬八月转身往前一步,拦住了赵前。
“高将军。”她缓了缓气:“入军营一事,是我强行的,明公子总不能对我动粗,只能一直跟在我旁边,想第一时间送我出营。此事与明公子无关,高将军若是要怪罪责罚,也绝对怪罪不到明公子身上。”
高辰复看向邬八月,邬八月毫不妥协地同他对视。
明焉想否认邬八月的说辞,但他一旦否认,就证明邬八月先前说的都是欺骗之语。
高将军不会容忍欺骗。
场面僵持,邬八月始终不肯示弱。
良久,高辰复方才出言道:“难道邬姑娘想代替他领十记军杖?”
邬八月咬了咬唇:“冬日严寒,小女可替漠北军伤兵无偿提供五十床棉被,以抵消十记军杖责罚。不知高将军意下如何?”
高辰复板着脸:“一百床。”
邬八月咬牙:“成交!”
第六十五章 棉被
董校尉的死,让高辰复心情沉重。
即便是和邬八月交换了一百床棉被,也没能让他心情好上一些。
而已离开军营的邬八月,也没有心情抱怨高辰复的奸诈。
她没有直面过两军交战的景象,但见到一整个帐子里伤残不一的士兵,她也能体会得到那样的残酷。
人之生命,稍纵即逝,上一刻并肩作战的伙伴,下一刻就可能成为一具死尸。
那滋味,定然不好受。
邬八月停下脚步,忍不住回头望了戒备森严,灯火通明的漠北军军营驻扎地一眼。
父亲虽是医者,但见过的死者即便是死状,也定然很体面。漠北军将士们的受伤和死亡,对父亲而言定然也是一种极强烈的冲击。
“姑娘……”
朝霞轻唤了邬八月一声,指了指不远处:“马车就在前方了。”
“走吧。”
邬八月低叹一声,无奈道:“还要去想办法筹集一百床棉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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邬八月特意给邬居正送来的这一顿晚饭,邬居正没有用。
等伤兵将饭菜端到他跟前时,他已经饿过了头,不觉得饥饿了。
邬居正让伤兵将饭菜端给受伤严重的几位将士,他则由埋头写药方,嘱咐灵儿抓药。
若说漠北士兵以往对邬居正还有两分不信任,经过此役之后,都对邬居正这个从京城派下来的随军郎中佩服万分。
抛开别的不说,他的确是一个废寝忘食,愿意为将士们肝脑涂地的好大夫。
这就值得所有将士尊敬。
时隔三天后,邬居正方才和其他随军郎中一起,将此次和北蛮的战役中受伤的将士全都包扎救治完毕。
万幸,我方并没有死太多人。
而太史将军带领了漠北精兵追剿偷袭的北蛮子,歼敌三百,可谓大功一件。
漠北军算是大胜。
邬居正将伤亡情况呈上了高辰复的桌案。
“高将军。”
邬居正行礼道:“受伤士兵共计两百七十九人,其中重伤有八十四人。”
高辰复静默片刻后问道:“亡者多少?”
邬居正轻叹一声:“五十七人。”
高辰复眼盯着桌案,久久不语。
打仗必有伤兵亡兵,这并不稀奇。高辰复也早已习惯了听随军郎中禀报军中伤亡情况。
但每一次,他都觉得无比痛心。
他无时无刻不在期望着,大夏四海升平,海晏河清,内政无争斗,边境无强敌。
但这永远只是一种美好的想象。
就好像舅舅跟他说的,有人的地方,必有争斗。
又有谁能够免俗?
高辰复无声地叹了口气,看向邬居正道:“还有劳各位郎中,继续救治伤兵。”
“属下遵命。”
几位郎中正要退下,赵前撩开帐帘拱手禀报道:“将军,邬姑娘筹集一百床棉被,已经着人送来了,正在营外等候将军示下。”
邬居正脚下动作一滞,狐疑地看了赵前一眼。
高辰复也是抬眉,道:“既送来了,你就让人帮忙搬进来,分发下去。”
赵前应是,又匆匆离开了营帐。
落在所有随军郎中最后的邬居正转向高辰复,迟疑地问道:“高将军,方才赵侍卫所说的邬姑娘……”
高辰复点点头。
“正是邬郎中你的女儿。”
“这是……”
邬居正疑惑不解。
自从此役发生后,他已三天未回家,一直忙着诊治伤兵,自然不知道家中情况。
见邬居正一脸不解,高辰复便解释道:“当日令嫒擅入军营,有违军规,令嫒自愿以一百床棉被抵十军杖,今日她正好送来。”
邬居正显得有两分目瞪口呆。
高辰复起身道:“邬郎中,伤兵还等着你给他们换药。”
邬居正忙应了一声,又迟疑地看了高辰复两眼,方才掀了帐帘离开大营。
拐过两个营帐,却是碰到了匆匆而来的明焉,他没留神,差点撞到邬居正。
邬居正扶住他笑道:“明公子,何事这般急切?”
明焉叫是邬居正,脸上却是露了两分窘迫羞涩之意。
“邬叔怎会在此处?”明焉顺口问了一句,道:“我、我是有事要同将军说。”
“既是有事上禀将军,那我就不耽误你了。”
邬居正拍了拍明焉的肩,正要绕过他——他还想趁着这会儿得闲去营口瞧瞧,到底是不是八月来了。
明焉却又唤了他一声。
待邬居正回头,明焉面上又迟疑起来。
“邬叔……”明焉犹豫半晌,还是实言告知道:“邬姑娘正在营口,邬叔要是想见她,可别耽搁了。”
话毕,明焉微微红了脸离开,邬居正望着他的背影,更觉离谱。
八月的消息,他这个做父亲的一无所知,高将军和明公子却是都知道。
怀着这样的疑问,邬居正匆匆赶到营口,正看到赵前指挥着几名士兵将营外的棉被往营内的推车上搬。
冰天雪地的露天场地上,邬八月身着一件火红色的狐狸皮大氅,浑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白瓷一般细腻的小脸。
她眼睛很尖,一眼就看到了邬居正。
邬八月兴奋得上前几步,却又停了下来。
她没忘记这一百床棉被的教训——她才不会再踏进军营“重地”。
邬八月伸手挥了挥,高声道:“父亲!”
邬居正远远地应了一句。
等他走近邬八月,那一百床棉被已经被赵前命人全拉走了。
邬八月已几日未见邬居正,能在今日见到他,很是开心。
“父亲这几日在军营中过得可还好?”
邬八月关切地望着他。
邬居正自然说一切都好。
父女俩寒暄一阵后,邬居正方才问起邬八月这一百床棉被的事。
邬八月也都照实说了。
“高将军有敲诈我之嫌,不过棉被也是为保家卫国的将士们所用,我也不觉得亏。”
邬八月笑道。
邬居正点点头,沉吟片刻后问道:“高将军但也罢了,你明公子……你今日见过他?”
邬八月道:“见过,父亲来前不久他才刚走。”
邬居正若有所思。
邬八月忍不住问道:“怎么了,父亲?”
邬居正微微笑了笑,道:“没什么,天寒,别在外待久了。赶紧回去吧。”
“父亲什么时候能回来?”
邬八月巴巴地望着邬居正问道。
邬居正思量片刻,果断道:“最迟后日,父亲一定回来。”
邬八月这才开心一笑:“那我就等着父亲回来,父亲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君子一言九鼎,父亲怎会失信于你?”
邬居正笑道:“营中还有事,父亲先走了。你快些回去。”
“知道了父亲。”
第六十六章 家信
天,越发凉了。
邬八月想过漠北天寒,却不知竟冷到这般地步。
一夜之间,积雪都能没过人的小腿,直逼膝盖处。呼啸的寒风像鬼哭,像狼嚎,不到万不得已,邬八月都不愿意出屋。
距离上次北蛮偷袭已有月余,邬居正已无太多事情缠身,那次战斗负伤的伤兵康复了大半,还在养伤的都是当初伤重之人,料理之事亦无需邬居正时刻盯着。
但碍于这寒风冻雪,邬居正在答应邬八月回家不过几日后,又无奈地告诉邬八月,他得留在军营之中。
毕竟这般每日来回奔波,他也吃不消。
邬八月理解父亲的辛苦,虽心中伤怀,却还是吩咐朝霞和暮霭帮着邬居正和灵儿收拾衣物鞋袜,让罗锅子送邬居正前去军营。
邬居正担心女儿,同她说好,没隔十日回来看她。
邬八月欣然答应。
两日前邬居正回来歇息了一日,又回了军营。
邬八月在他走后两日却收到了燕京来的家书。
贺氏字迹秀美,将他们父女离京之后两府的情况娓娓道来。
当日段氏前去东府,被郑氏和金氏以言辞相伤,段氏气急卧床。而后忠勇伯夫人裘氏来访,又酸言酸语讽刺了段氏,段氏身子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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