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凭无据?”
姜太后嘲讽地一笑:“邬国梁,你邬家开朝功臣,世袭公门,你也已为当朝邬老,翰林之首,位高权重倒是将你们的祖业给忘了。你邬家如今风光,未追随太祖博弈江山时,不过是一方香农,制香贩香乃是你们谋生之道。这周遭盈盈不散的香气,你闻不出来吗?”
邬国梁屏住呼吸,然后猛然吸了一口气。
“闻到了吗?”
姜太后的目光似是淬了毒的寒剑:“苏合蔷薇水,这味道,我也只在你孙女身上闻到过。今日她身上,涂抹的也是此香。”
☆★☆★☆★
邬八月尚且不知,她已经暴露了。
匆匆跑出烟波阁花园,邬八月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
她珠钗散乱,鬓发微湿,衣衫上甚至还挂着几片绿叶。
长出一口气,邬八月闪身躲到朱红粗木廊柱后面,背靠着廊柱平复呼吸。
她知道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邬八月不由自主地想到一句话——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冷不丁的,邬八月打了个寒噤。
她想,大概以后她都没办法用寻常的态度来面对自己的祖父和姜太后了。
然后她又不可遏制地想起了今日的寿星段氏。
祖母啊……
想起如今清风园中的致爽斋,是姜太后特意在皇上面前提了拨给邬家一行人住的。
想起陈嬷嬷与有荣焉地说,祖父亲自替祖母画了画像,等闲不让人瞧。
想起姜太后说的那句让她心里一直没来由膈应的话,“瞧邬老说的这话,哀家哪儿是那样的人 ?”
再想起方才姜太后对祖父所说的,“你我数十年相扶相持……”
邬八月忍不住想要放声大笑。
耳边似乎能听到祖母一声声怜爱地唤她。
“八月、八月……”
邬八月猛地吸了口气,将喉咙里那股抑制不住的酸意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与祖父相扶相持数十年的,不是姜太后,是她的祖母段雪珂!
后脑勺顶着廊柱,邬八月心里天人交战。
这件事,她是让它烂在肚子里,装作永远都不知道,还是告诉祖母,让祖母不至于活一辈子糊涂?
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
“八月?”
端着梨花木雕牡丹纹漆盒的女官李氏带着几个宫女经过此地,意外地看向邬八月:“你怎么在这儿?”
邬八月心猛地一跳,扫了一眼那几个宫女,“我在这儿等祖父。”
李氏笑道:“瞧你,等人便罢了,怎么还把自己个儿弄得那么狼狈?”
李氏将漆盒递给宫女让她们先行,亲自替邬八月摘了身上粘着的几片树叶子,为她扶正歪斜了的珠钗。
邬八月目送那几名宫女走远,猛地将李氏朝自己身边拉了过来。
“呀!八月你做什……”
“李姐姐。”邬八月伸手掩住她的嘴,左右望望,道:“别告诉别人你让我来烟波阁。”
李女官奇怪地道:“发生什么事了?”
“别多问,李姐姐记住我说的话就行了。”邬八月深吸一口气:“李姐姐在宫中伺候,应当比我更明白。知道得越多,丧命就越快……”
李女官顿时脸色肃穆。
虽然不知道邬八月到底为何这么郑重其事地吩咐她,但邬八月最后一句话却由不得她不思量。
李女官缓缓地点了点头。
“谢谢李姐姐。”
邬八月长呼一口气,颓然地又靠回廊柱。
李女官打量她片刻,伸手牵住她,捏了捏她的手:“好了,别慌张,镇定下来,车到山前必有路,不管发生何事,总有办法解决的。”
邬八月勉强地笑了笑。
李女官道:“好了,我还要赶着验看内务府拨下来的香料,就不与你多说了。”
李女官与邬八月告别,临走前感慨道:“内务府往年拨的香料都及不上八月你身上这幽轻淡雅,经久不散的味道,可惜宫中不好此香……”
邬八月面色僵住,如遭雷击。
第十五章 警告
李女官已追上那几名宫女,逐渐淡出了邬八月的视线。
邬八月抚着急速起伏的胸口,惶恐不安。
闻香识女人,本以为这不过是说纨绔子弟整日扎在脂粉堆中的一句笑言,可没想到,今日竟然会在她身上验证。
李女官能闻得到这味道,祖父能闻到吗?姜太后能闻到吗?
邬八月踉跄地往悦性居西跨院方向走了几步,实在是觉得双腿发软,遂跌靠在了扶栏上。
路过的内监和宫女都跟她行礼,口称邬四姑娘。
邬八月浑浑噩噩地敷衍应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邬八月忽然听到邬国梁唤她。
“八月。”
邬八月猛然抬起头,神色中还掩饰不住惊惶。
然后她意识到自己这样的举动落在别人眼里,未免太夸张了。
邬八月站起身挠挠头,垂下眼:“祖父,我刚才靠着扶栏差点睡着了……”
“被祖父唤你给吓着了?”
邬国梁眉眼沉沉,让人看不见底。
邬八月一副羞赧之色,点了点头:“想着今日是祖母寿辰,昨日便有些睡不着。祖父可别去祖母面前揭我的短啊。”
邬国梁笑着摇头:“当然不会。”
邬八月沉了沉气问道:“祖父这会儿便要回致爽斋吗?我要不要再去同太后告一声罪,与太后辞别?”
“不用。”邬国梁淡淡地道:“你随祖父一同回致爽斋去吧。”
邬八月点了点头。
她不知道自己是该松了口气,还是该继续将心提到嗓子眼。
她的心跳咚隆作响,她甚至都能听到这声音。
一路乘了翠幄青紬小轿,到了致爽斋所在的那一片湖域。
邬国梁在这一路没有同邬八月说一句话,这让邬八月更为提心吊胆。
划船的丫鬟仍旧是那个面圆喜庆的晴云。
大概是今日是邬老太太的寿辰,下边儿伺候的人都换了身新衣,晴云也不例外,穿了一件玫红色掐牙背心,更显得精神。
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邬八月却没有多加注意。
邬国梁和邬八月上了小艇,晴云撑船,其余随从奴仆因致爽斋内筵席已开,宾客已至,没有多余的小艇停留在此,只能等在岸边。
船至湖心,邬国梁忽然开口道:“烟波阁下惊叫的人,是八月吧?”
邬八月一愣,然后陡然面色青白。
她这一番面色变化自然逃不过邬国梁的眼睛。
“原来竟真的是八月啊……”邬国梁叹息一声,双目微微显了阴郁,“到底还是太年轻,心里有什么事,都写在脸上。”
邬八月艰难地哽了下喉。
她明白,祖父已经知道了。
她瞒不了,根本就瞒不了。
邬八月按住微微开始哆嗦的双腿,唇齿打着颤,道:“祖父,我、我会忘记我看到的和听到的……不是,不对,我、我什么都没看到,没听到……”
邬国梁不语。
撑船的晴云疑惑地朝邬八月望了过去,不明白这两位主子这会儿在说什么。
慌乱中的邬八月不期然地对上晴云不解的眼睛。
她心里陡然生出一股寒意。
为什么祖父会选在这个时候问她此事?
这艘飘在湖心的小艇就好比是一间密室,即便她出了什么事,也只会被当做意外。
祖父会不会想……杀她灭口?
除掉她,晴云一个丫鬟的生死没人会在意……
邬八月怕极了,她瞪大眼看着邬国梁,生怕他下一刻就朝她下手。
祖孙之情比起身家性命来,算得了什么?
邬八月从没有这般恐惧过。
她觉得自己几乎都要窒息了。
在这仿佛时间已凝滞的时候,邬国梁忽然开口道:“八月,祖父希望,你能学得聪明一些。”
邬国梁缓缓站了起来,邬八月动弹不得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然而下一刻,邬八月却看到祖父夺过晴云手中的船篙,用力一扫,将晴云扫到了湖中。
晴云大惊之下开始在湖里扑腾,邬国梁手持船篙不断地将晴云压在湖面之下,不让她露出头来。
不让她呼吸。
再是识水性,晴云也没办法在这样的情况下水中求生。
渐渐的,她扑腾的动作慢了下来。
渐渐的,她不动了。
湖面上漂浮着模糊的一团玫红色。
邬八月觉得那颜色鲜艳得勾人摄魄。
她克制不住地扑在了船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晴云变成死尸,往湖下沉去。
邬国梁冷清的眼看向邬八月,接着他之前说的那句话,道:“你若是学得不聪明,下场就会和这个丫鬟一样。”
已有水师营的人朝邬国梁这艘小艇奔游而来。
邬八月怔怔地看着奋力朝这边前来的水师营兵,哆嗦着嘴喃喃:“我自当会忘记这件事,祖父又何必、何必伤及无辜……”
“为了让你记忆深刻。”邬国梁淡淡地道:“这只是给你的一个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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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师营的人动作迅速,一边护着邬国梁和邬八月的小艇到了岸上,一边将晴云的尸首也打捞了起来。
致爽斋内前来给段氏拜寿的人听闻这个消息,尽皆哗然。
这边一个孙女刚出了事,那边一个孙女也差点出事。
邬老太太这个寿辰,还真是一波三折啊……
邬居正脸色阴沉,贺氏面上犹挂着泪珠,奔向堤岸将浑身发抖的邬八月从船上接了下来。
“父亲。”邬居正先给邬国梁行了个礼,克制地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撑船的丫鬟脚下不稳,撑船时重心移得过多,跌下去了。许是甫一下水腿便抽了筋,没能游上来。”
邬国梁叹了一声,视线扫了邬八月一眼:“八月之前落过湖,这次眼睁睁看着那丫鬟落水而亡,想必是受了惊吓吧。”
邬八月适时地浑身重重一颤,贺氏揽她到怀里,只觉得她浑身冰凉,忙让巧珍去取件薄裳来。
刚一挨到贺氏的身体,邬八月便紧紧地将她给抱住了。
贺氏脸上的泪流得更凶。
邬国梁皱了皱眉,视线挪到长子脸上,沉声问邬居正道:“你母亲大寿之日,你媳妇儿怎生哭成这样?”
邬居正面色一滞,上前一步低声道:“父亲,陵桃出事了。”
邬国梁顿时凌厉地看向他。
“陈王醉酒,调|戏陵桃,陵桃怒而触柱……”
邬国梁猛地瞪大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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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算计
贺氏顾不得其他,接过了巧珍递来的薄裳给邬八月裹住,半搂半抱着她往香厅而去。
邬国梁眉目比得知邬八月发现他与姜太后之间的秘密时还要阴沉,周身散着冷气。
邬国梁往致爽斋正厅而去,邬居正担忧地朝香厅的方向望了一眼,却不得不紧跟在邬国梁身后。
“陈王再是贪色,也不可能无礼到在寿宴上胡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邬国梁气得不轻,邬居正心知肚明,他气的不是陈王,而是陵桃。
可即便他们父子二人都明白这件事情多半是陈王受了陵桃的算计,但却无论如何只能将过错推到陈王身上。
陵桃乃未嫁之身,陈王却素有贪色之名。
多么天衣无缝的算计!
邬居正不知道该愤怒邬陵桃的大胆,还是该感慨她的急智。
在她的婚事几乎被宣判了死刑时,她还能缜密地计划出这么一出戏。
邬国梁愤怒地看向邬居正。
“她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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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厅凉阁中,贺氏不断地揉搓着邬八月的手臂和双腿。
邬八月怔怔地坐着,身子微微发颤。
她想不通,祖父如果不想杀她灭口,只是想警告她,大可以口头威胁,甚或以“休养”的名义将她软禁在某个地方,再残忍些,配一副哑药给她让她永远不能开口说话,都是可行的。
根本犯不着杀晴云这么一个不起眼的撑船丫鬟。
他当着她的面杀晴云,只是为了让她害怕,害怕到以后不管如何都不敢提及她今日瞧见的那件事吗……
他将晴云扫落湖中时那种镇定自若的表情,让邬八月不寒而栗。
贺氏捧了邬八月的脸,看着她无神的双眼。
“八月,不要吓唬母亲啊……”贺氏犹带着哭腔:“你三姐姐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若是再有任何差池,让母亲可如何是好……”
巧蔓端了温热的压惊茶上来,巧珍递上巾帕。
贺氏连忙接过巾帕给邬八月擦拭她额上的凉汗,末了又亲自将压惊茶端到邬八月嘴边,似哄小孩儿一般:“八月乖,喝下压惊茶,咱们就不害怕了……”
邬八月愣愣地喝了下去,贺氏大大松了口气。
“二老爷人呢?”贺氏扭头看向巧珍问道。
“回二太太,二老爷同老太爷去正厅了,奴婢猜想应当是去见老太太和……三姑娘。”
贺氏一听巧珍提起邬陵桃,面上的凄苦更重。
“罢了,你们都下去吧……我同八月说会儿话。”
贺氏留了巧蔓让她吩咐厨下备些清淡的饮食,一刻钟后端来。
挥退了一干丫鬟婆子,贺氏亲自替邬八月脱下绣鞋,除掉她身上的头饰和首饰,扶着她半躺到了架子床上。
贺氏坐在床沿边,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
“今日你祖母寿辰,本该是十分高兴的一件事,可你祖母却病了。”贺氏轻轻握着邬八月的手,轻蹙着眉头,眼眶也还红红的:“是被你三姐姐给气病的。”
邬八月微微偏头看向贺氏。
贺氏摸了摸她的额头:“和兰陵侯府的亲事,怕是真的没办法继续了。”
邬八月听不明白。
她恍惚地想了想,终于想起小艇刚靠岸时,有听到围着自己的几位命妇夫人小声的嘀咕,说什么两个孙女都出事、陈王惹上事儿的话。
“祖母和三、姐姐……”邬八月张了张嘴,声音很沙哑:“怎么了?”
贺氏忙起身去又倒了杯茶给邬八月润喉。
邬八月抿了茶,贺氏接过茶杯,语气晦涩地道:“陈王醉酒**了你三姐姐,陵桃说被陈王看了身子,没有颜面活下去,奔而触柱……你父亲医救得及时,但她这会儿还昏迷着。你祖母听说了这件事……差点气得晕厥过去。”
邬八月脑子很乱,从贺氏口中得知此事,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陈王是被三姐姐给利用算计了。
“八月,你三姐姐就这样了……你可不能再有事。”贺氏捏着汝窑盖碗杯托的手指尖微微泛白:“待一会儿巧蔓端了吃食来,你多少用一些,提起精神去陪你祖母。今日你祖母恐怕是伤透了心……”
祖母……
邬八月愣愣地盯着藕荷色床帐。
她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这个一向宠她爱她的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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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爽斋正厅中,席开八桌。
上面的各色珍馐佳肴还散着热气,原本前来贺寿的诸位宾客却都已经告辞离开。
寿宴闹成这样,倒也是罕见了。
“啪”的一声,邬国梁顺手抄了一个骨瓷碗,掷在地上。
邬居正立时跪了下去。
“父亲息怒,是儿子管教无方……还望父亲保重自己身子。”
邬居正垂着头。
这是他最近一段时间以来,第二次跪在父亲面前了。
不,从他娶妻生子起,就几乎没有动不动在父亲面前下跪的时候。
邬居正心中苦涩。
女儿没有教好,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但事到如今,他们邬家没有退路了啊……
邬国梁方才去正房看了段氏,好言安慰了段氏几句。出得正厅来后却忍不住火大朝自己儿子发难。
“陈王……她邬陵桃以为攀上陈王,就万事大吉了吗!”邬国梁压着声音,怒气冲冲,目眦欲裂:“要是被人瞧了出来,岂不是授人话柄?到时我邬家名声,岂非岌岌可危!”
邬居正赶紧道:“陈王已醉,非礼陵桃之事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又有陵桃触柱明志以示清白,只要陵桃咬死了是陈王之过,此事便是板上钉钉,陈王也无法分辩……”
邬国梁真想大笑两声。
“不愧是我邬国梁的孙女啊!”
邬国梁声音沉沉:“瞧准了时机说要出恭,穿了一身丫鬟衣裳,蒙了纱巾到隐蔽处装作和醉酒的陈王‘巧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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