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不是一个凡女子。”
盈香瞥了我一眼,说:“我不是剑客,也不是刀客,只是一个普通的尘世女子而已。”
我知道盈香在为无涯的话而生气。
“你还记得我的箫声吗?”
“记得,已经融入到了我的梦里。”
盈香抿嘴,一笑而过,低低地说:“可惜,我再也无法吹出那样的曲调了。”
我知道盈香想告诉我什么,正如我一直想对她说的一样,这也是我剑法减慢的原因。可是由于我的逃避,我偏要找些不必要的措词来遮掩内心。
“你还有琴呀。”我说。
“琴?”盈香愣住了,“可我从不会弹琴呀!”
“难道你忘了寒雪山,迷雾里,樱花下,你曾抚琴?”
“哦,”她悠悠一口长叹,“琴箫相同,无心焉能有曲可抚?”
梅香越来越浓,盈香不禁向那几株寒梅望去。
“我曾见过寒雪山的梅花,盛开之时浓烈、奔放,凋零之时凄美、颓败。如今,梅凌雪盛开,孤芳自赏,一任芳香涌溢,不知她凋零时又有几分的哀伤。”
盈香不再言语,蹙紧双眉,雪花票落在她的眉毛之上,融成晶莹的泪。
我冒雪爬上峭壁,选了一枝开得最盛的梅花折下,举到盈香面前。她激动得双手颤抖,却不接过。我轻轻一笑,将梅花别在她胸口之上,浓烈的梅香立刻包围了她,盈香俨然成了最美的一株梅。
我牵着盈香的手出了幽谷,那个刀客的尸体已经不见了。
从此,我出剑时有了顾虑。我的剑慢了许多,寒玉剑的光芒依然寒冷,我依然可以杀死很强的刀客,但我知道杀手生涯正在离我而去,我失去了赴约取胜的把我。
无涯和昙生在荒原上所能杀死的人越来越少,刀客的出现,构成了极大的威胁。
智依然冷静。
离赴约只有两天了。
灾难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来临。赴约的前一天,母亲永远闭上了双眼,带着上一代的恩怨,带着对我深深的失望,躺入了沉重的棺木。
我没有哭,我勉强用剑支撑起身体,看着妹妹扑倒在棺木上放声大哭,伤痛欲绝。突然间,我掉进了无声的世界,巨大的悲痛涌来,我欲哭,胸口犹如压了一块千斤巨石,如何哭得出。
醒来时,已是深夜,盈香坐在我身旁,脸色凄然。无涯和昙生告诉我母亲已经入土。因为厮杀就要来临,没来得及办理任何仪式。我哽咽着点头,母亲生前不在乎名利,死后也不会在意的。妹妹在外屋低低地哭泣,智来回地踱着步子,不时长叹。
我吐血了,被子上血迹斑斑,可这点血又算得了什么?如果换得回母亲,我情愿吐尽我所有的血。
妹妹走进屋来,喊我哥。
我的泪一下子流了下来,从此以后,妹妹只有我一个亲人了。
想到明天的约定,我不由心寒起来,寒玉剑能否战胜秋寒剑,我感到希望渺茫。明天,也许是我活在荒原上的最后一天。我握住盈香的手,说:“现在,除了妹妹,你是唯一让我放不下的人。可是明天,明天就是我活在世上的最后一天。我不怕死,我早就受够了这种束缚,我承受了太多的孤独与寂寞,死对于我是一种解脱。我没有什么要求,我希望我死后连同我的剑能够葬在荒原上最寒冷的地方。盈香,忘记我,重新生活,不要伤悲,时间会令你淡忘一切的。告诉我的朋友,好好照顾我妹妹,我便死而无憾了。”
妹妹不再哭泣,只是默然,这一切都是她所必须面对的。盈香挣脱我的双手,掩面冲了出去。
“不用追了,让她一个人冷静一下。”我喊住起身欲追的妹妹,“带我去母亲的墓。”
夜很平静,墓碑上只刻了三个名字,母亲,我,妹妹,没有碑文,母亲的一生绝不是一篇悼文就可以描述的。看着看着,我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凄厉悲伤的笑声在夜色中久久回荡。我拔剑乱舞,体内的悲痛化成巨大的力量,充满我的全身。我感不到丝毫疲倦,我听到了——剑的风声!
妹妹了解我此刻的心情,她无法劝慰我,悄然回去了。
“好剑术!”黑暗中一生喝彩。
我愣住,声音好熟悉。
“寒玉清澈,悲与明月,快哉,快哉!”
无痕一手托了一坛酒,一袭黑衣走到我跟前,长剑在他背上闪动着微蓝色的幽光。
“醉酒消愁!”
“再好不过!”
“这不是普通的酒,”无痕说,“这酒有个名字,叫千愁一醉,是一个江湖客送我的。无论是谁,只要喝了这酒,就会忘记一切忧愁烦恼之事,不会有丝毫的痛苦。你敢喝吗?”
我接过无痕递过的酒碗,仰头喝了个底朝天,立刻满口余香,有一种绵绵不断的感觉。
“好酒!”我赞道。
“好!”无痕随即饮下一碗。
我摔开酒碗,抱起酒坛,仰头往口中浇下。
无痕叫声“爽快”,抱起了另一坛。
绵绵的感觉在我体内蔓延开来,混入我的每一滴血中,我很快忘记了自我。我陷入了一个异常明亮的世界,无数的剑光在我周围闪烁,跳动,漫天的飞雪纷纷扬扬落下,始终落不到我的身上。
一缕晨光唤醒了我,头疼的厉害,隐隐约约记起昨晚的事来,恍如梦一场。两个空酒坛倒在地上,依然散发出淡淡酒香。无痕不再身侧,他走了。
我摇摇晃晃站起来,蓦然看到母亲的墓,我挣扎着漠然走过。
盈香踏了晨曦来寻我,她对昨晚的事感到后悔。
“对不起,长恨。”她歉疚地说,“我不该在你最悲伤的时候离开。”
我牵起她的手,微笑着,盈香终于忍不住也笑了。
“你喝过酒?”
“一醉解千愁。”
“什么酒味?我从来没有闻过,这么奇特?”
“是千愁一醉,我也是第一次喝到。”
“千愁一醉!”盈香惊讶道,“荒原第一杀手张无痕来找过你?”
“你说什么?无痕是荒原第一杀手?”我呆住。
“荒原第一杀手张无痕来找过你并且让你喝下了千愁一醉,对吗?”盈香认真地说。
原来无痕成了荒原第一杀手,几年未见,他的变化实在大,不过他仍是我的朋友,不然他也不会邀我喝酒。
“当年,我哥便是败在他的剑下,千愁一醉也只有张无痕才有,这种酒很奇特,可以使人忘记一切痛苦的事。你现在还记得我吗?”
原来她担心我把她忘记了。
我轻轻搂住盈香的纤腰,深深吻上了她的唇。
盈香立刻羞得满脸绯红,像燃烧的晚霞。
“该赴约了,我本以为至死也见不到无痕,如今我不仅见到了他,还得知他成为了荒原第一杀手,我更无需为妹妹担心了,我可以死而无憾了。”
盈香眼中泪光晶然。
我知道这是我生命中最后的一天,本来我有很多话要对盈香说,可到了嘴边,却只剩了一句话,我俯在她的耳边,轻声说:“我——爱——你!”
盈香第一次哭了出了声音,泪珠簌簌落下,她愣在那里,忧伤惹人怜。
我回到家里,穿上爷爷的剑袍,我想以一个剑客的身份死去。妹妹在一边静静地看着。
我没有向无涯、无涯告别,我不想我的死牵动朋友的心。
巍巍的寒雪山屹立在漫天的飞雪中,冷冷冰霜覆盖了这个山麓,寒梅的幽香随风缕缕飘逝。山巅空无一人,只有纷飞的雪和想以死解脱的我。
黑衣客一直没有出现,我将剑插入坚冰,依剑而待。杀手是不会违约的,杀手最重诺言。
很久以后,我终于听到了轻盈的脚步声,一柄寒剑指在我的后心,我用力拔剑,剑纹丝不动,被牢牢冻结在冰层中。
何必要反抗?
“动手吧,杀掉我,你们就可以打败自由军,一切就会屈于律法。用你最快的剑法刺穿我的心!”
剑在颤抖,力道在增大。
“慢,”我说,“让我面对秋寒剑死去,我答应过妹妹,要死得有骨气。”
我转过身。
“盈香!”
站在面前的正式盈香,根本不是黑衣杀手。我立刻明白了一切,盈香正是所谓的黑衣客的妹妹。多少年来,我一直在逃避现实,不断欺骗自己,害怕知道她的身世,我宁愿一无所知,也不愿看到残酷的现实。如今,一切都明了,我终究没逃过现实。
“动手吧!”我无力地说,我没有勇气面对盈香。
“长恨,一切该来的迟早会来,不要再逃避了。”
“盈香,我……”
“长恨,你知道吗?你是第一个把我从忧伤中拯救出来的人,也是第一个把我扔进更深忧伤中的人,我真不知是爱你还是恨你,更没有勇气杀你。”
“我只求你不要伤害我的哥哥,他是我唯一的哥哥。”盈香一直没有哭泣,可她的心早已被悲伤占据。
“我答应你,盈香!”
我不堪忍受生活,如果我的死能够平息他人的痛苦,我甘心去死。
盈香收回剑,消失在了飞舞的雪花中,我看到了她踉跄的脚步。
我不记得如何下的山,好像无涯昙生找到了我。我只记得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人是盈香,她抚摸着我的脸说:“我是两个人,一个是所不希望看到的人,一个是爱你离你不开的人。”
第六章 剑殇
7
第六章剑殇
爱过知情重,醉过知酒浓。
盈香离我而去,她无法面对厮杀的残忍,无论死掉的是谁,都会令她痛不欲生。
彼此的仇恨,如何化解得开?
约定没有取消,只是拖延了几天,最终还是要面对的。
我如约去了荒原,望着曾经生活过的土地,我突然感到了对生的眷恋,从来没有过的眷恋,如此的强烈,如此的不舍。
无数的刀客剑客穿过朦胧的晨雾,集向荒原,挥动的刀剑劈开雾气,寒光惊彻天地。
寒冰深处已有了等待,是死亡也是解脱。
他背向我,秋寒剑斜挂在背上,黑色的剑袍如流动的夜色。
从前,有一个人,他是如此地害怕死亡,每个夜里都被死亡的梦魇所困扰。他不敢参加朋友的葬礼,不敢独自在墓地里行走,不敢去看自己脸上日益增多的皱纹。他明知自己的恐惧无益,可还是忍不住去想,忍不住去担忧,以至于时间令他过早的苍老了。直至死神降临,他才豁然明白死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越是逃避,死亡的阴影就越重,越会笼罩在你的身侧。可惜,他知道的太迟了。
无需畏惧死亡。
“你很守约。”
“出剑吧!”
秋寒剑很快停在了我的咽喉前,他如何转身,如何拔剑,如何出招,我没有看清楚,他的剑很快,有微弱的风声,像黑色的旋风。
“为何剑不出鞘?”
“这样你不是更省事吗?”
“哦?”他明显感到不解,“我不会杀不还手的人,尤其是像你这样的人。”
“为什么?”
“因为你已经负了你的剑,你已非剑客,你的心早已败,根本不配用我的剑杀你。”
我一言不发,他怎么知道我是在遵守盈香的诺言呢?
“杀手有情吗?”我问。
“无情!”他很肯定地回答。
寒玉剑冰冷的感觉再次涌起,我的意识开始模糊,忘记了盈香,忘记了诺言,剑的意识占据了我本身的意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为什么?
“好,出剑吧!”是我的声音,却是如此的陌生。
秋寒剑在朝晖中飞舞,剑光闪耀,风声呼啸,虽然秋寒剑是唯一一把与寒玉剑相抗衡的剑,可他还是败了,死在了极度的恐惧当中,寒玉剑洞穿了他的左胸,正中心脏。红日中,血染白雪。
我将他连同秋寒剑埋在了荒原之上最寒冷的地方,这本是我的埋葬之所。大雪骤然而至,纷纷扬扬飘落,天地间一片渺茫。箫声响起,一股奇异的力量将我束缚在原地,忧伤悲愤层层将我围绕,动弹不得半分。透过飘落的飞雪,我依稀看到了盈香,她站在忘生崖上,吹奏出凄凉幽怨的箫曲。然后,箫声突然消逝,盈香纵身一跃,白衣飘飘,如同一只白色的蝴蝶,缓缓坠入忘生涯。
我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四周变得空荡荡一无所有,我分明看到了盈香幽怨的面容。我欲喊无声,欲哭无泪,茫然不知所措。整个世界都在离我而去,我感到了空洞无味造化弄人的人生。寒玉剑从我手中滑落,掉落在积雪之上,黯然失色,飞雪立刻掩没了它纵横一时的回忆。
回首远望,天地间一片飘舞的白色,遮住了我的双眼。我无力再去握紧寒玉剑,因为我已没有了资格,无论是作为一个杀手还是一个平凡人。我违背了盈香的诺言,我本可以在那天死在寒雪山的,可盈香不忍下手,为什么?为什么她没有杀我?如果我死了,还会有今天的悲剧吗?
我的心满是伤痕。
如今,盈香去了,我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丝毫的留恋了。自由,对我而言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即使打败了议会军,我还是会被一些可悲的记忆围绕,如何能够解脱?只有死,忘记一切的死,才能拯救我无助的灵魂。此刻,我是多么希望无痕能在我身边,一同饮酒,忘记所有的烦恼,然后利剑刺入冰冷的心,麻木地死去。
可是无痕不再,这一美妙的幻想破灭了。
我拾起寒玉剑,剑刃上冰雪凝结。我将剑刃架到颈上,体温融化了冰雪,冰冷!下一刻,便永远解脱了。
“哥,不!”撕心裂肺的呼喊。
妹妹突然出现在荒凉的雪原上,不顾一切向我跑来,一不留神,摔倒在地,她立刻爬起身,顾不得擦掉身上的血迹,继续向我跑来——她看到了寒玉剑。
一瞬之间,我想到了爷爷,他那轻捷的身影,凌厉无比的剑术,迎风飞舞的剑袍。而今,剑术长袍传到了我的身上,寒玉剑却从此黯然无光。
“哥,不要!”夏荷在我面前站定,气喘吁吁,她惊恐地望着我手中的剑,胸口急剧起伏。
“不,哥!”
“盈香走了,”我喃喃道,“我失去了一切。”
“哥,不要丧失活下去的勇气,你答应过我死得要有骨气的。”
“我该怎么办?”
“哥,盈香姐走了,可你还有一个妹妹,你忍心抛下她孤零零一个人吗?母亲走了,哥哥也走了,那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无法忘却。”
“哥,忘记吧,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让一切痛苦与不幸随时间消逝吧。现在的你,是新生的你,是另一个你,你有足够的勇气活下去,我相信你,哥!”
妹妹很激动,她继续说:“哥,答应我,你还有无涯和昙生,老成的智,时刻帮助你的无痕,无论如何,你都不该弃他们而去。”
“无痕,荒原第一杀手?”
我的思绪突然飘得很远很远,深入古老的回忆。
无数的刀客剑客退到荒原之上,黑压压一片,是从智那里撤退过来的,似乎有某种可怕的力量追逐着他们,丢刀弃剑,脚步凌乱,慌不择路。
凌乱的脚印,很快被大雪抚平,然而,心灵的创伤不是雪地里的脚印,再大的风雪也不能将之抚平。
黑衣杀手看到了我,纷纷绕道而行,因为寒玉剑上沾染了黑衣剑客的血,一个不平凡的人的血!
妹妹躲进我的怀里,寻找心灵的港口。此刻,如果有人要杀我,我是绝对不会还手的,我会很坦然地接受死亡,魂魄随风而去,去追逐那一缕盈香。
哀莫大于心痛,心痛会让你丧失勇气,无畏死亡。
霹雳弓呼啸着穿越层层雪幕,带来死亡的气息。无涯挥动着一柄奇异的寒光剑,舞起幽蓝色的剑幕,一时惨声连连,血肉横飞。那是一把很诡异的剑,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无涯仅发挥出了很小的一部分。更令我惊奇的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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