涯仅发挥出了很小的一部分。更令我惊奇的是,一个白色的身影迅捷无比地冲进逃散的人群,剑光闪烁,瞬间倒下了几十具尸体。
“爷爷?”我失声喊道,白影立刻转身。
“无痕!”我又惊又喜,惊的是无痕的剑术竟然如此高超,喜的是无痕站在了自由的一边。
“长恨,振作起来!”无痕挥剑高喊,接着消失在无边的雪幕中。无涯和昙生停止追杀,走了过来。
“一个也逃不掉!”无涯说。
一阵浩大的厮杀声响起,震彻整个荒原。我看到了老成的智,他迈着坚定的步伐,穿越雪幕而来,后面是三百名剑客,长剑如林。
“上一代的耻辱终于得到了洗刷,哈哈,四百名剑客,一百名刀客,无一逃生,自由指日可待,哈哈……”
笑声冲彻荒原,长久不衰。
我笑不出来,我只是为智为自己感到悲哀。智的笑并非真心,豪爽的笑里暗藏凄凉。我呢,这一切的换得,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我失落了手中的剑,失去了永远美丽的盈香。
“哥,你要坚强。”夏荷在我怀里望着我说,她抬起冻得通红的手,轻轻擦去了我欲流的泪水。
我知道妹妹也很难过,她与盈香形同姐妹,而现在她却在安慰失魂落魄的我。
我最后忘了一眼寒冷深处的坟墓,那里面有着我永远痛苦的回忆。
我终于明白“双剑聚会”的含义了,这里面不仅有别人的血,还有我的血,从我内心流出的最纯净最伤痛的血。
荒原,何处是我的归宿?
※※※
我弄清了无涯剑的来历,它有着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半月,是无痕送的。无涯告诉我,剑的名字里有一层含义,但是他参悟不透。半月,半月,它代表着什么呢?终于,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我参透了其中的深意,仅有八字:
“无恨伴月,半月无痕。”
这是送给我的,可是我如何受得起?我怎么会毫无怨恨地在深夜与明月相伴?我又怎能看到半轮明月而说它没有伤痕呢?这重境界,已经超脱了杀手的境界,谁越孤独,谁就会越接近这种境界,超脱万物,性情不再受外界控制。可惜,这不是我的境界。
我不再想这件事,只是在明月之夜,我常常会想起盈香,然而,梦里的盈香却是越来越模糊,竟不再出现在我的梦里。有时,我在半夜听妹妹吹箫,听着听着,妹妹天真的面孔渐渐幻成了盈香至纯的面容,浅浅的笑,略带幽怨。待我清醒过来,才恍然意识到这是多么的荒唐可笑,有谁能够挽回一个亡者的灵魂?无尽的痛苦思念并不能让死者复生。
一如既往,我还是经常一个人去忘忧谷,静静地坐在潭边,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孤独地待一整天,直到妹妹挑灯来寻我。或者有时,我站在忘生崖上,望着深不见底的深渊无休止地长叹。每当此时,妹妹吓得气也不敢喘,生怕我一时发狂跳了下去。我微笑着告诉她我不会抛下她一个人轻易地死去,妹妹总是一脸的不信任。
我有一种预感,总觉得盈香没有死去,她在荒原的某个地方等待着我,呼唤着我,只是我找不到她。有时,我觉得她就在我的周围,一缕清香飘过,我能感到她轻微的心跳,脆弱的呼吸。可是,我却看不到她,难道是盈香的魂魄?为了她的哥哥来报复我了?
无涯得了半月剑,剑术进步神速,快得连我也感到吃惊,无涯对此毫无喜悦之情,他深沉地说:“长恨,这柄剑太过诡异,我能感觉得到它的疯狂,我无法控制它,也许有一天,我会死在此剑下。”
昙生的箭术达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竟然能穿透一等剑客的剑幕,可他同样充满忧伤,他告诉我,从一开始,他就厌倦了厮杀。
“利箭穿越躯体,鲜血喷溅出来,这是一种残忍。”
“我们别无选择!”我说。
荒原上每个人的命运都显得如此得无奈。
其实,我何尝不厌倦厮杀?对方的死是恐怖的,挣扎仅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却显出了亡者对生的强烈渴望。那渐渐失去活力的瞳仁,痉挛的双手,流血的伤口,何尝不是我的残忍?梦魇不断,多少次我被噩梦惊醒?黑色的压抑,让我感到死亡的无形迫近。
在一个寒风呼啸的夜晚,也是我最后一次用寒玉剑杀人的夜晚,寒玉剑被丢弃在了无边的雪原之上,永远的失去。我向无涯索要了他早已不用的玄铁剑,佩在身旁。无涯原是想把半月送给我的,我拒绝了,我有什么资格使用半月呢,对于一个心灰意冷的人儿。
智责怪我的不小心,派出大量剑客搜寻寒玉剑,没有结果,反而遭到了刀客的围攻,损失惨重。数次的找寻都没有一丝线索,智只好放弃,寒玉剑从此绝迹荒原。
失去寒玉剑后,我失去了大部分的剑术,追杀我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他们穿越雪原,千方百计追寻着我的足迹,我只好一路逃避——无休止的逃避,这是我的耻辱。
我本打算把妹妹托付给智,可妹妹说什么也不愿留下,我只好带她一起走,一同流浪,一同逃避。
无涯和昙生——我的朋友,即便是在我最失落的时候,他们仍把我当作真正的朋友,一路掩护我,帮我杀退追来的杀手。可我明白,一个人要真正地活下去,首先要有自己的生活,依靠朋友不是长久之计。朋友帮你在最艰难的时刻,却帮不了你一生。脚下的路,需要自己的脚步来充实。
荒原处处充满了危机,我随时都面临死亡的危险——一支冷箭可以在我毫无防备之时轻易杀死我。独行荒原已成为往昔尘封的记忆,成为遥不可及的梦。我躲在荒原的寂寞角落里,唱着悲烈的歌谣,黯然神伤。
妹妹常常站在狂啸的风中,白衣翻飞,长袖飘飘,忧愁地望着远方,她是在为我担心。
我时刻都把盈香的竹箫带在身边,由于箫声只会让我沉溺于过往,令我更加的悲伤,所以我渐渐遗忘了它,任由它落满时间的尘埃。
我在荒原上徘徊流浪,躲避着一切可能的危险。我小心翼翼地活着,怀念着昨天,躲避着今天,担忧着明天。我也想过躲进智的剑林,那么我就不用再漂泊流浪。可是,我还有着杀手的那么一点点尊严,所以我不会那样做。
杀手的尊严,也许是苍天对我的惩罚,对我的诅咒,让我的脚步一刻不得停息。抑或是我的糊涂,我从来没有明白过,不明不白地活着要比明白一切要好得多。
我在无穷的忧虑和悲伤中生存,希望在一路的躲避中得到永久的平静。但我知道,该来的终究会来,是无法躲避的,这便是宿命。
夜,阴风低吼,带着荒原最原始最野蛮的气息,四合的阴云遮蔽了月的光明。我在荒原上迎着飞雪踉踉跄跄地走着,不远处那一点暗黄便是我的宿处,我想妹妹一定在灯下焦急地等待着我的归来。
我走到帐篷前,掀开帘幕,没等我反应过来,一片寒冷的刀光笼罩了我——暗算!淡淡的灯光中,一柄弯月刀架在我的脖子上,刀刃冰冷如霜,刀客!妹妹被绑在床上,无法动弹,只是无助地流泪。刀客一身凝固的黑色,似乎要吞噬掉帐内的每一丝光明。我盯着他手中的刀,握紧了手中剑,剑身散发出诡异的蓝色。
“淬毒剑?好一个高明的杀手!”刀客讽刺地说。
一霎那间,我看到了妹妹痛苦的面容和不屑的眼神。
“你想要什么?”
“寒玉剑的下落!”
我的双手突然间颤抖不停,淬毒剑“咣”地落地。
“在荒原。”我仿佛虚脱了一般,寒玉剑对于我是痛苦的回忆。
“荒原何处?”他的眼中露出兴奋和贪婪。
“寒冰深处。”
这时,突然一阵风吹来,油灯熄灭,一片黑暗。然后刀光森然一闪,便消失在帐外。
“夏荷?”我摸索着重新点燃了油灯,淬毒剑不见了,地上留有几滴血迹。妹妹在低低地哭泣。
“夏荷,你……”我解开绳子,刚想安慰她。
“走开!”夏荷厌恶地喊道,“哥,你真让我失望,你竟然用淬毒剑,如此卑劣的手段你也想得出!”
妹妹撕住头发,俯首放声大哭。
“妹妹,你是知道的,”我解释道,“荒原上有很多毒草,最毒的要数夺魂草了。”
“所以你用它浸制了淬毒剑?”
“不错。”
“可是你不觉得有愧吗?荒原上最鄙弃使用淬毒剑的杀手,那是最无耻的手段,你明白的呀,哥哥!”
“我已经没有资格当一名杀手!”我说,“可是为了保护我唯一的亲人,我会不惜一切,名誉算得了什么,我可以失去一切,甚至是我的命!”
“可你的灵魂呢?”妹妹反问道。
这一次,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我朝她大声吼道:“我早已没有了灵魂,我只是一具躯体!我背弃了盈香的诺言,失去了她的爱,又失落了寒玉剑,要不是你,我怎会到今天的地步!”
妹妹停止了哭泣,安静得像个孩子。
“我使用淬毒剑,很卑鄙也很无奈。”
“哥,不要再说了!”妹妹挣扎着扑进我的怀里,“……呜,对不起啊!”
妹妹哭了一阵,好像是考虑好了,她抬头说:“哥,我们该分开了。”
我望着她,一时不明白。
“哥,我不愿成为你的牵挂。以前,我让你在最悲伤的时候活下去,就是希望你活得比以前更有勇气和尊严。而今,因为我的原因,你连最后一丝尊严也失去了,这不是我想看到的。明天,我就走。”
我感到自己崩溃了,我败了,败给了自己,一败涂地。
“哥,以前,我以为我很了解你,看来我错了。”
“妹妹,你要去哪里?荒原没有你的归宿,我不会让你离开的。”我坚决地说。
妹妹缩在床上,不再理我。
“我会照顾她的。”
无痕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帐外,他一身青衣,背上依然是那把奇异的剑。
“无痕,千愁一醉!”
“哈哈,”无痕爽快地地笑了,“长恨,我的朋友,你还没有明白吗?千愁一醉并不能让你忘记伤痛,因为你有着太浓太浓的忧伤,即便是千愁一醉,也是化解不开的。”
“难道真的要离开了吗?”
“离开吧,远离荒原,你需要时间单独冷静一下,我会把夏荷当作妹妹一样照顾的。”
“哪里才是我想去的地方呢?”心中的伤痛让我无处可藏。
“去大漠吧,我相信那里有你想见的人。”无痕说。
“大漠,大漠……”
我稍微想了想,问妹妹:“你愿意我离开吗?”
妹妹的眼泪倏地流下,双手颤动得厉害,我知道她不愿我离开。她一步步走向我,伸出右手,抬高,抬高,直到与我脸平齐,她已是泪流满面。
“妹妹,要是你舍不得我,那我就留……”
“啪!”一记清晰的耳光。
“你走吧!”妹妹彻底下了决心。
悲痛是不会轻易将一个人打到的,有时,悲痛会化成一股无坚不摧的力量,或是一种仇恨。
我已别无选择。
别离吧!
一切都结束了!
“无痕,你又一次在我最失落的时候帮助了我。”
“我帮助了一个朋友!”
无痕牵过妹妹的手,很干脆地消失在了无边的夜色中。
妹妹怀着一腔怨恨离我而去,寂寥之中平添了我空守的孤独。我在压抑的夜色中徘徊,在昏暗的灯光里昏昏沉沉睡去。
天亮后,我顺了冰封的河流毫无目的地走着,心早已迷失方向,不知何处是归宿。走了很久,一具冰雪半掩的尸体挡住了我的路,是昨夜的刀客!我拂去他脸上的积雪没,看到了一双不甘的眼睛,他死于剧毒——淬毒剑上的夺魂草。我拾起淬毒剑,划破寒冰,冰冷的河水冲刷着剑刃,水面上浮起几条鱼儿,翻滚挣扎,随即死去,鱼血流出,变成紫黑色,侵入冰层。河水洗去了剑身令人骇畏的剧毒,也洗去了一时寂寞中的无奈。
我站起身,拂拭剑锋,回望荒原,不禁感慨万千,剑为何物,却牵连着一名剑客的命运?我已无法离开剑,剑让我不再平凡,失去了剑,我真的成了一个太平凡的人,平凡得不能承受一点痛苦。
平凡之中无穷无尽的寂寞是一个人的悲哀。
我开始了一个人的漂泊生涯。
荒原上生有一种紫色的小花,零零散散如星辰般遍布了整个荒原。也许太普通的缘故,它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但我却十分喜欢这些不起眼的小花。它们散发着淡淡的幽香,总能让我在夜的最深处梦见盈香。据智说,这种花的生命力极强,即使是一朵随风飘零的花,也能扎根于荒原的任何一个角落。我惊讶于这寒风冷雪所不能遏止的生命力,在它们面前,我竟觉得自己变得渺小起来。
我渴望蓬勃旺盛的生命力,却想尽一切也无法摆脱无言的惆怅。心里的悲哀,已经压制了生命。
我走了整整一天一夜,黎明之时,却发现自己竟然回到了原来地,原来我绕了一个圈,呵,我欺骗了自己,对自己开了一个玩笑。
我扔掉帐篷,只留下玄铁剑和剑术长袍。夜晚,我便睡在花草丛中,聆听着荒原上呼啸而过的风。有时,我会边走边想,为什么我会在失去寒玉剑的同时连同高超的剑术也失去了呢?我百思不得其解。流浪的日子里,我碰到过一些刀客,他们并没有杀我——他们已经不认得我了。如今的我,衣衫褴褛,与一个乞丐并无两样。唯一的不同处,那就是我是一个逃避者,乞丐命苦,却不用担心有人会杀他。那些高傲的刀客剑客从我身旁掠过,对我不屑一顾。我恨不得冲上去一剑刺穿他们的喉咙,但我忍住了,我没有能力杀死他们,我只能默默忍受。
低落的日子里,忍耐不是一种懦弱,悲哀更加确切。
但我是一个凡人,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一天,两名刀客从我身边谈笑而过。
“听说长恨因剑而死了。”
“许久未见他了,多半是死了,自由军的末日总算到了。不过无涯、昙生和那个荒原
第一杀手有点难对付。”
“什么荒原第一杀手!碰上老子,一样成为刀下鬼!”
“还是慎重些为妙。”
“对了,听说长恨有个妹妹,长得有几分姿色。”
两名刀客无耻地狂笑起来。
我无法忍受这种侮辱,疯了似地冲了上去,用了一个普通至极的招数直刺向他们。我
的剑还是慢了,一名刀客听到风声,转身用弯刀格挡,我便被震倒在地。
“小乞丐,竟敢偷袭老子,今天我就杀了你!”
弯刀在空中划过狭长的弧线,砍向我的喉咙。我闭上眼睛,放弃了抵抗。
“想死?没那么容易,大爷我还怕脏了刀呢。”
另一名刀客嘲笑地看着我:“自不量力!”
他狠狠踢了我一脚,与旁观者一同离去了。
我费了很大力气才站起来!
我感到异常痛苦,连侮辱妹妹的人都杀不了,我还能做什么?我恨自己为什么活在这世上。死亡当然是最好的解脱,永久的无休止的睡眠,永远不会惧怕醒来。
可是,我连自杀的勇气也没有。
荒原远处,白雾缭绕,我突然想起了整个夏天的故事。在那个时节里,大批大批的萤火虫在荒原上飞舞,盘旋,绕出无数个黄色的光环来。妹妹擎着小扇欢快地追逐着纷飞的萤火虫,我跟在妹妹的后面一同跑。不知不觉中,我们竟迷失了回家的路……
这一切,曾经是多么的真实,多么的令人难忘。
面对这一片凄凉的荒原,我懂得了拥有和失去。盈香的死,母亲的失望,妹妹的恨,智的悲伤,昙生的无奈,无涯的愁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