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声回荡在空气中,敲得人心俱静,渐如止水,一片宁寂。
战非渊的神情肃穆起来,他抬手掐了一个手决,空气中渐有异动。
颜芷抬眼一看,便见一道红绸宛如匹练从那塔顶直倾而下,绸面乍开,直如水波,从那塔顶一路流泻,最后散布在湖面之上,又滑过湖面,直通到两人脚边。
战非渊抬手做引,道:“师妹请。”
颜芷虽然觉得踩在一块绸子上渡水这事儿怎么看怎么不靠谱,不过人都已经走到这里了,露怯当然是不能的。她轻盈移步,不紧不慢地踩上红绸。这一踩倒是十分有趣,红绸往下陷了陷,颜芷顿时就觉得自己好像是踩在一团海绵上。
战非渊紧随其后,待他也踏上了红绸,这红绸尾端便趁势一卷,猛然飞天而起,一阵呼呼风声之后,片刻即将两人卷入了塔中。
塔中一片柔和光亮,颜芷踉跄了一下才站稳身形,待那红绸隐去,就着这光亮一眼就看到了负手立在对面窗边的人。
有那么一瞬间,颜芷觉得自己就连呼吸都被那个身影夺去了。
无法形容的美丽。
窗前人银发委地,柔和的光线从窗口透入,斜斜越过她身形时,便映得她一头长发如流水,似月光。她便披着一身光芒,恍如站在另一个神仙世界里一般,缓缓转过了身,微微一笑。
超越了性别的美丽,沉淀了岁月的风华,使人甚至不自觉就忽略了她的五官,模糊了她的性别。
即便是同为女子,颜芷也不由得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为之惊艳。
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无法思考。
关书月轻轻移步。缓缓行来。她走到塔楼中央的位置,这里放置着一张琴案,旁边小几上燃着一炉香,碧青色的香烟袅袅缠绕。满室宁静。
咚——!
她的手指轻扣在琴弦上,一道琴声宛如冰晶乍裂,从极遥远又极近处破空响来。
战非渊忽然双膝一屈,拜倒在地。
“师尊!”他的眼神隐忍,神情虔诚。
关书月淡淡道:“起来吧,不必每次都行大礼。”
战非渊却膝行到她面前,忽地一把抱住她的小腿。沉声道:“师尊,弟子想你!”
关书月抬手,她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片刻,方才轻轻落于战非渊头顶,仿佛安抚孩童般抚了抚。然后她缓声道:“回来便罢,不要让你师妹看了笑话,起来吧。”
战非渊这才起身,然后垂手站到关书月身后。一副恭恭敬敬执弟子礼的模样,目不斜视,神色沉静。
颜芷其实还真有点被战非渊之前的突兀举动给吓到了。战非渊的行为动作实在夸张,那般模样又哪里像是正常师徒相见?
然而不等她多想,关书月的目光已经投注到她身上。
关书月问道:“你从哪里来?”
颜芷一个激灵,怔怔看过去。
只觉对面问话之人双目通透幽深,好似两团看不见底的神秘漩涡,一转之间便能将人从里到外剖析得清清楚楚!
关书月又道:“你不是她。”
语气之笃定,根本容不得颜芷怀疑她的意思。
她看出来了!她看出了颜芷不是原来的颜大花儿!
这一刻,颜芷几乎被控制了心神,无法反抗。
她嘴唇动了动,终是吐出一句:“我……当然不是她!”
一语之后。仿佛解开枷锁,颜芷缓步上前,直视关书月,她轻轻呼出一口气,脸上亦含了笑:“我又怎么会是她?我是我自己,自然不是旁人。”
关书月道微微一笑。道:“你拜师吧。”
她的笑又不同于寻常美丽女子,这一笑间便仿佛月华初绽,流泻大地,似乎凝聚了时光精华,悠悠荡荡,飘飘渺渺,令人无法不沉醉。
颜芷只觉得心旷神怡,宛如置身在风景优美的旷野之中。
她俯身便拜,叩了三个头,唤道:“师尊。”
关书月颔首,道:“既然拜了师,见面礼总是要给你的。”她轻抬素手,兰花般的手指在空中微微一拂,一连串月白的宝珠便叮叮咚咚如同下雨般在颜芷面前落下。
颜芷下意识地伸出双手一捧,这些宝珠就尽数落入她双掌之间。
关书月道:“这是幻月珠,共一十八颗,你拿来串成手链也好,做成头饰也可,有了这十八颗幻月珠,你在月光城中便可通行无碍了。”
颜芷收起幻月珠,一抬眼,心中的惊讶无法控制。
关书月这是什么意思?表示对她的信任么?
不论如何,大师风范总归令人叹服。
关书月声音慈和,微笑道:“起来吧,你是个好孩子,能够知道自己是谁。”
就这么一句话,几乎让颜芷无法自持。
颜芷鼻头微酸,一直以来暗藏于心的戒备都因此而悄悄松散了些许。她站起身,忍不住也露出个笑容:“多谢师尊。”
关书月和声道:“过来,让为师看看你的脸。”
颜芷倾身过去,关书月抬手轻抚上颜芷脸上狰狞的伤疤,摩挲片刻后,她收回手,叹道:“难为你了。”顿了顿,她又道,“不过也不难办,我即时便可调配灵药为你祛疤。”
颜芷却觉得她言下颇有未竟之意,不由问道:“师尊的意思是?”
“你资质极好。”关书月道,“如是下得了决心,三五年晋入符师六品也未必不能。届时,你只凭自身能力也可将疤除掉。”
“什么?”颜芷惊而失声。
关书月微笑道:“只是需要吃些苦头罢了,端看你忍不忍得了那样的痛楚。”
颜芷惊讶地看着关书月,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关书月悠悠道:“一体双魂,神明自开,徒儿你得天独厚,这样的法子也只有你能试上一试。”
颜芷心下震惊,脱口便问:“难道她还在?”
“她的意识已经消散,而力量却被你融合。因此论理来说你中有她,她自然也还在。”关书月道,“有自我意识,方才能称之为完整的人。因此,她又是不在的。”
颜芷一颗提起的心又缓缓落下,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
她踌躇片刻,终是忍不住问出了暗藏许久的疑惑:“师尊,我……此前从不知自己竟然有符师资质。”
好吧,她要问的重点其实是,这坑爹的无垢琉璃体难道她真的解开了?
这么不科学的事情要是不给弄清楚。是个人都没法安心!
“不错。”关书月道,“你体内潜藏着一股庞大的先天真气,这股先天真气秉天地之阴而生,极纯极烈,论理,你是无法驾驭的。”说到此处,她仿佛也有不解,“奇怪。你元阴未失,偏却阴阳调和,莫非。你与极阳体质的童男子有过双修?”
极阳体质……
童男子……
双修……
颜芷觉得自己要疯癫了。
这个世界果然是没有最玄幻,只有更玄幻啊!
好吧,她知道双修分两种,一种是纯精神上的,一种是灵肉结合的,虽然她必须庆幸自己的确没有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跟别人这样那样的双修过——但是纯精神的那种,她也不记得自己有过好不好?
一个人就算是再迟钝再白痴,也不该连自己究竟有没有跟人双修都不知道吧?
那可是双修!必须心意相通,精神相合的那种双修!
靠之!这事儿诡异得简直没法说!
难道真的是失忆?
就在颜芷发散思维,发挥想象。在脑中构造了无数狗血故事时。
关书月又玩笑似的说了一句:“对方功力十分深厚,功力如此深厚,却还元阳未失,童身未破,也真是你的造化。有如此人物,待徒儿修炼有成之后。正好将他带回,为师可为你们主持婚事。”
颜芷:“……”
她要怎么跟关书月说,她根本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然后她的脑子里又回荡起了那几个词。
功力深厚……
元阳未失……
真是你的造化……
多么八卦的说辞,真是出自关大师之口?
还有,对方条件果然不错……
功力深厚还元阳未失,就算不能证明对方人品好,至少也可以证明他不是个花心乱来的。
嗯,很不错,稀有品种。
然后颜芷惊悚了,啊呸!这胡思乱想的都是什么!
接着,关书月说出了更惊悚的话:“能够破开你体内的先天至阴真气,对方修为最低也该进入了造化境。造化境高手,据我所知年轻一辈中只有秦夙,然而秦夙……”她顿了一顿,忽然语气一变,也带了几分难以置信的味道,“莫非竟是秦夙?徒儿,你识得秦夙?”
颜芷:“……”
颜芷心里很久很久没有出场的小人终于又举着小扇子,流着两条宽带面条泪默默出场了。
——我真认识秦夙。
——但也就是认识而已,见过,知道对方名字和对方长什么样,但是绝对不可能双修的那种认识。
——所以我真的确定,那个对方他应该不是秦夙。
她又听关书月喃喃道:“秦夙还是童身么?”
颜芷顿时就觉得,一道雷从天而降,把自己劈了个外焦里嫩。
秦夙到底是不是童身,原著也没提过,而现实——去去去!谁会去注意这个!
总之依照秦夙的身家背景,身份地位,大家都默认他早不是了。像那样的人物,要说他后院里没圈上十七八个侍妾通房什么的,谁信啊?好吧,就算没有侍妾通房,谁也不会觉得,他会缺女人吧?
就在颜芷一脑袋浆糊,转不过弯的时候,关书月探究审视的目光就跟了上来。
她用一种几乎可以称之为惊疑的眼神看着颜芷:“果真是秦夙?”
“不!不是秦夙!”颜芷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否认。
关书月喃喃道:“不是秦夙?那会是谁?难道这短短数年间又出了一个我不识得的造化境高手?”
颜芷:“……”
被关书月这么翻来覆去地一问,她心里其实已经隐隐有了猜测。
然而这个猜测却比对方是秦夙还要来得荒谬,因此她实在无法说服自己承认。
换句话说,她简直是宁愿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被某个不认识的人给双修了,也不敢相信自己的双修对象居然是那一位——因为那实在是太重口了!
这完全超越了她所能接受的极限!
另外她还有一个疑问。那就是她自己虽然不知道自己的双修对象是谁,可从关书月的角度来看,颜芷却应该是知道答案的。
所以如关书月这般,就这事件冥思苦想到这地步也实在是怪异了些。她大可以直接问颜芷。
当然,颜芷不会自己挖坑去提醒关书月就是了。
末了,关书月总结道:“不管对方是谁,你实力远不及他,总归是难以匹配的。既然如此,到幻月窟中修炼之事,你也不必犹豫了。今日休整一晚。明日你便可成行。”
自顾设定了颜芷的心理活动,完全神逻辑。
所以颜芷最后的结论就是,凡是能够在某一领域站到巅峰的人,那思维方式果然会不可避免的常人难以理解。
就算是看起来像女神一样的关书月,她也没能免俗。
最后,颜芷道:“师尊所命,弟子无有不从。弟子只有一事相求,望师尊应允。”
关书月道:“你说。”
“求师尊救我胞妹颜芳然。”她从乾坤戒中取出得自腾暄的那块玉魂散。双手奉至关书月面前。
关书月轻轻招手,那玉魂散便自行从颜芷手上飞起,跃落至她手中。
“非渊。”关书月看向战非渊。
战非渊袍袖一挥。昏睡着的二妞儿便出现在他面前的空地上。
颜芷连忙走过去将她半抱起来,一边顺手查探她脉搏状况。
关书月只看了一眼,甚至不曾近身,便道:“魂魄离体,梦中轮回,她的机缘倒是不错。勿需担忧,既有玉魂散,你只管到幻月窟去修炼便是,待你功成出关,为师自然给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
颜芷轻轻松了口气。只道:“师尊能否允我今夜与芳然同住?”
关书月点头:“非渊你带路吧。”
战非渊领命,便自带颜芷下去。
关书月轻将衣袖拂过身旁古琴,又行至窗边。
她长长的裙摆拖曳在地上,银发如瀑布般蜿蜒从背后流下,一举一动,行时似景。静时似画。
抬手,将手中玉扣轻举至眼前。
玉扣上山色宛然,一缕青碧如烟似雾萦绕其中,仿佛活物。
摸约半刻钟后,脚步声轻轻在她身后响起。
关书月道:“她如何?”
战非渊恭敬地在她身后半尺处垂手站定,轻声道:“师妹问了我幻月窟的情景,又托我替她照料家中,还说如果芳然姑娘醒了,就请我送她回去。”
关书月颔首,又问:“你见到秦夙了?”
“在翼城的修者联盟见过一次。”战非渊不解道,“越山侯气息有些不对,虽然仍旧深不可测,我却总觉得他有些……总归不似从前。”
关书月道:“非渊你的感应总是不会错的,他怎么个不似从前法?是强了还是弱了?”
战非渊有些艰难地思索道:“难以形容,如果我的感应确实没有错……他,身上的活人气息似乎少了。”
关书月忽然道:“你可有注意,他元阳还在否?”
“元阳?”战非渊一惊,脸色顿时扭曲起来,结结巴巴了好一会儿才道,“这个,弟子、弟子没有注意。”
关书月若有所思:“我也有两年不曾亲眼见他了,两年前我看他神气完足,应当是童身未失的,如今却是不知。只如果真是他……”
战非渊叹了口气,有些哭笑的不得地道:“师尊为何不直接去问师妹那人究竟是谁?”
关书月一笑:“问来的答案总归不如自己得来的答案有趣。”
战非渊便不说话了,只是痴痴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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