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俱慌,忙传唤太医。就在太医提着药箱奔来时,又一个小黄门怯生生的挨近门来:“陛下,殿外……殿外有……”
蒙学正扶着蒙政坐下,闻言怒道:“龙体不适,什么要紧的事,明日再说!”
“不……叫求见之人进来……寡人得知道,还有什么噩耗!”
蒙学觑一眼天子,但见他眼皮下虽然青紫甚深,但目光冷冷,遂不敢劝谏。
进来之人乃为大司马麾下的太尉,他诚惶诚恐的递上一叠刚刚收到的军报。蒙政命顾岳一一念来;末了,不止他面色铁青,便是侍立两旁的诸人亦咬牙切齿。然众人都不敢率先发言,唯巴巴的望着他。
蒙政双手紧紧抓着扶手,直抓得十指泛白,方冷笑道:“好!好!全都逼婚来了!难得胳膊肘全往外拐,来个里应外合,叫寡人防不胜防,腹背一再受敌!很好,木子美,你干得漂亮!”言罢,他抬起眼,目视前方,吐字清晰:“来人,宣汝阳王、廷尉、广羽将军齐集御书房。诸位卿家,请随寡人一同前往!”
“陛下,您的身子——”
“院提,寡人大约是染上了风寒。你选出效力最强的药材,马上给寡人熬制汤药,可不要叫寡人耽误了明日的早朝。”
“诺。”
蒙政双手一撑,虽觉顶上一片眩晕,但究竟还是稳住身形。迈步前,他恍觉少了一个贴心的人,一双眼珠便在人丛里搜罗:“太傅呢?嬴太傅在哪里?宣她,快宣她!”
蒙学扶住天子手臂,低低道:“陛下,今日早朝才得消息,太傅伴着塔玛姑娘,还在半道上呢。”
蒙政怅然若失,只觉得胸腔空空。他下意识的伸手按了按,一股尖锐的疼痛忽如其来,直疼得他全身抽搐:原来,她不在他身旁……
湄儿,早知道血缘里最亲的两个女人是这样的蛇蝎心肠,我何苦差你去西凉?
你……快些回来……这个世上,惟有你,才不会叫我魂断神伤!
作者有话要说:我回来了!累也累死鸟,码完这段文字,暂时无力回头看,明日再来修改捏。谢谢留言的姐妹们。
☆、第六十八章 春寒(三)
到了御书房,除了双颊贯红,偶尔咳嗽,蒙政耳聪目明,头脑清楚。除去隐瞒母亲与人通奸生子一节外,他将先前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言简意赅的叙说一遍,末了,又将太尉呈上的军报交与众臣传看。
顾岳最先道:“陛下,如此看来,大战是一触即发,再难回避。瞧,前番五国困秦,燕国本就在阡陵边境屯兵八万,现今又在独桥镇一带增兵四万,恰与邻邦十万晋军左右呼应,成钳口之势;连楚军亦是去而复返,拨精兵八万集结于大秦西南。目今齐国固然没有动兵,不过是忌顾塔图一部,然一旦西凉其余七部受人号召,围剿塔图,齐国则会摆脱后患,飞马助三国攻秦矣。再则我大秦南方,原属于逆贼蒙丕的四万士卒,今已全不受大司马署所制,叛心昭著;况帝陵早就居心叵测,岂会放过这等时机?再有禁中军士,不知广羽将军收络如何?可有人阳奉阴违?陛下,目今局势,比之嬴太傅出使西凉前还要凶险,不知陛下当断如何?”
蒙政嘴角噙笑,眸色冷硬:“寡人自然要如众所愿,发嫁皇妹,结盟燕国。”
“陛下,纵然此刻许嫁公主,大秦依然难脱困境。这些外寇内贼,早就磨刀霍霍,岂肯临了罢休?说不定,他们正要借公主出阁之日、您行冠礼之时来个里应外合,我们如若不妨,或是应对不周,岂不落了下风?甚而,可能危机社稷……”
“大司马所虑恰与寡人仿佛。来人,揭帷幕,寡人要看舆图。”
左右宦者拉开案几旁侧的高大帷幕,大秦疆界的巨幅舆图便显露出来。蒙政撑起身子,缓缓走近。他由上到下的望了一遍,一拳抵在仟陵县的标志上,道:“大司马,大秦的北边防线向来归你管辖,如今,这个地方就交给你了。除陇西、北地两处驻军不动,你尚还有五万兵力可调拨。你也不必等候寡人行冠成礼,明日便轻装前往仟陵,早作运筹。”
顾岳的眼眸下意识的瞟向独桥镇处,终没有强谏,只抱拳曰“诺”。
蒙政的手随即滑落,恰盖在独桥镇上:“从这一带到秦楚边界,防线既长,敌军又众,加之内交外困,数目已多达二十六万。很可能数日之后,还要添上十万齐军,真真是多寡悬殊,极难防备。汝阳王,高祖和先帝在时,你便屡当重任,浴血沙场,此番大难,还得劳你辛苦南下。这一去,你麾下十万兵众,及先前寡人扩充于北军的两万士卒,都一并带走;再将定坤将军顾翦和二公子蒙习带上,他们血气方刚,恰可作开路先锋。”话到这里,蒙政一顿,望着叔公沟壑纵横的脸面,声音不觉有些异样:“汝阳王,前途再险再难,还望你能坚撑,勿使三国大军北上,危及咸阳。”
蒙斌蹙着眉,道:“陛下不嫌臣老,委以重任,便是肝脑涂地,老臣亦不负所托。然北军尽皆调出,咸阳空余南军,若有意外,恐救驾不急啊。”
“汝阳王勿忧,咸阳城里不是还有广羽将军么?”蒙政扯了扯嘴角,面上似有成竹在胸的微笑。他的头偏向杜确,道:“广羽将军,自你接掌南军以来,木子美的党羽可尽数铲除?”
杜确出列,抱拳曰:“陛下,但凡从前与木子美交往密切之流,臣已尽锄。然则人心隔肚皮,有些党羽必然隐藏甚深,未曾显露分毫,故臣担心有漏网之鱼,还在密密排查。不过陛下放心,臣定会将这些乱臣贼子一一揪出,不叫误了陛下的大事。”
蒙政点点头,双眉舒展,然只那么一下,他又颦着眉,目光飞速落于柳勤等人身上:“还有十二天,便是寡人行冠礼的大典。也许在今日,也许在明日,甚或在更早以前,已经有各色人等借着敬贺观礼等名目,源源不断的涌入咸阳。丞相、京兆尹、廷尉,你们知道该怎么做么?”
柳勤挪了挪拐杖,颤巍巍道:“望陛下明示。”
“嬴太傅初为仟陵令的时候,曾上表报曰,在她上任的前三年,仟陵县各乡各村及周边郡县,被劫匪杀掠的精壮男子多达四五千人。奇(提供下载…87book)怪的是死者全无尸骨,掠者亦不见踪影,你们说,这其中会有什么蹊跷?”
张延和柳勤还在面面相觑,蒙学已失声道:“陛下,这,这该不会是木子美……莫非,他已暗中筹建了一支数千人的死士队伍?可是,那些人都是边地良民,岂肯诚心为逆贼效命?”
蒙政未有直接回答,目光缓缓扫过众臣:“学兄,你初为京兆尹时,曾盘核出府库在四五年里无故丢失了许多钱帛绢丝,可见木子美这奸贼未雨绸缪,早有安排。常言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有钱能使鬼推磨’。他拿着大秦的无限财力,重重发赏,又吓又唬,那些边地小民岂还守得住初心?”
众臣鸦雀无声,面色尽变。
蒙政微微吐纳,道:“诸位卿家,寡人的冠礼绝不改期,发嫁皇妹也绝不黏糊。自然,那些乱臣贼子的狼子野心,诸国意图翻天覆地的妄想,寡人也绝不许他们有丁点实现的可能。寡人敢这样自负,所赖者,便是你们的肝胆忠心。”
他没有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众臣,反是张大眼,让两旁的每一个人都清楚的看到里边的血丝,以及血丝之后,满满的志在必得。
蒙学的喉头哽塞了一下,也不望祖父,只拱手道:“陛下放心,臣知道怎么做。便是木子美的死士已混入咸阳,臣亦要设法将他们一一抓获,绝不许他们阴谋得逞。”
张延亦道:“陛下,臣愿听从京兆尹差遣驱使,但能为大秦社稷尽心竭力。”
蒙政虽含着重重鼻音,犹笑声朗朗:“好。有尔等在,便是天崩地裂,寡人亦能高枕无忧!诸位卿家,留给大秦的时间不多了,你们且回去做好准备,万勿留下缺口,省得被人钻了空子,打个措手不及。”
众臣依礼拜别。候在两旁的小黄门则举起油伞,小心翼翼的将他们送下台阶,直去宫门。
蒙政随同走到御书房的廊檐下,目送众臣。谁想出到外面,才发现蒙斌立于柱旁沉思,其孙蒙学正低低劝他快走。
“叔公,莫不是还有未尽之言?”
“回陛下,老臣确实尚有话说。”
蒙政笑了笑,搀住他的手臂,道:“那就里边坐着说。”
三人转身时,已经沉寂了许久的闪电忽然窜出,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铺天盖地的劈降下来。蒙政和蒙学不觉心肝抽搐,身子凝滞。还是蒙斌泰然自如,先跨了门槛。两后生颇觉尴尬,忙快步追上。
宫娥捧上热茶与糕点,蒙斌却看也不看,只捋着须,侃侃道:“今日之情形,直抵得上高祖时六国困秦之势。令老臣欣慰的是,如此层出不穷、纷繁芜杂的打击里,陛下非但没有阵脚全乱,反是睿智果敢,方方面面,无不思虑周全,且有条不紊,针锋相对,比老谋深算的臣子想得更远。果然先帝没有看错你,大秦将来若能凤凰涅槃,全赖陛下。”
“叔公过誉了。你有什么话,还是直言道来,免得寡人七上八下,反不得心安。”
蒙斌眯起眼,仔细打量上座处虽微有疲惫,却掩饰不住逼人气息的青春面庞,视线最后停留在天子倔强的眉峰上:“好,老臣直说。陛下,您近来可有嬴太傅的消息?”
许是窗外的闪电太过耀眼,蒙政的身子禁不住挪动。惨白的光照在他面上时,那一张之前一直无限镇定的俊颜有一丝慌乱:“叔公,她……出事了?”
“不,她好得很。老臣只是好奇,陛下一向对她呵护备至,极尽关爱,但陛下又知道她多少?”
蒙政眨巴着眼,面上的那些焦虑悄然隐去,倒多了些晦暗不明的神色。
蒙学忙放下茶盏,陪笑道:“祖父,您也觉得目今局势太险,须得嬴太傅回来周转么?放心,她已在赶往咸阳的路上,要不了几日——”
“你闭嘴!”蒙斌冷冷打断孙儿的话,目光依然盯牢天子:“陛下,想来您还不知道,嬴湄身边的贴身护卫,寒水的真实身份吧?”
“他不是叔公举荐的么?”
“陛下,他确实是经由老臣举荐上来的死士,也曾因办事干练而得到老臣的悉心栽培。然‘知人知面不知心’,谁料到他肚里竟有许多花花肠子。好在‘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此人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
“叔公,他是谁的人?”
蒙斌顿了顿,老眼里闪过微妙的光:“陛下,寒水本名叫姬冰,乃为嬴湄已故夫君姬玉之亲弟,且是嬴湄少年时亲密无间的玩伴。”
屋外,闪电雷鸣,一波一波,无休无止。偏偏蒙政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只呆呆的坐于原位,茫然的看着对面的长者。许久之后,他觉着掌心处似有什么东西绵绵不绝的流淌,黏黏糊糊,叫他好不难受。于是,他慢慢的松开拳头,翻过手掌,这才发现掌心被抠破了皮,正汩汩的冒着鲜血。
多么奇妙,明明伤在掌心,为何痛在肝肺?
是了,人说十指连心,指由掌撑;掌心破了,十指同气连枝,焉能不疼?既然十指已疼,心肝何能幸免?
蒙政笑了,语气忽然变得轻悄柔软,仿若耳语:“叔公,还有什么旧闻密事,你都痛快道来。寡人也好痛快淋漓,一次尝够。”
蒙斌捋须的手倏然滑落。天子煞白的脸庞、青紫的双唇,都叫他惊忧;但对面充血的眸子,又是那样的古井无波,仿佛顷刻间山峦摧崩、江海倒流,都不足以动摇他半分。蒙斌心内生出无穷景仰,暗道:这才是要成就霸业,制服天下的千古帝王!于是,他正了正坐姿,曰:“陛下,臣还有确凿消息。那乱贼木子美,本名叫李俊,原是前魏丞相李盟之子,此人亦是嬴湄的旧日相识。当年若不是嬴湄救助,他岂能在满门抄斩后,平安的到达咸阳。”
“叔公,你,你是说木子美……原是湄儿……他们是一伙?”
“陛下,他们是否狼狈为奸,老臣尚不敢妄断。但当年嬴湄妙计助父击退我大秦军队后,木子美曾央求其父到嬴家下聘。嬴李两氏素有冤仇,故嬴湄一口回绝。偏偏后来行商晋国时,她又将家仇宿恨抛之脑后,不单从劫匪手中救下木子美,还为照料其伤而彻夜不眠。”
“叔公何处得的消息,敢说得如此笃定?”
蒙斌垂下眼,不忍再看天子颜色,只默默从袖中掏出一封信函及一叠密笺。蒙政哆嗦着手接过,慢慢的翻阅中,叔公的声音嗡嗡传来,直刺入耳。
“陛下,此番西凉之行,机缘巧合,臣孙蒙习窥得真相,即刻飞鸽传书。老臣是在十余日前收得信函,震惊之余,急令手下线人南下查究。没想到,果如习儿所言,一切为真,半点不假。”
蒙政的手软了,竟拿捏不住,信函密笺“哗哗”掉于地面。他艰难的抬起头,空空如野的眼,半丝星光都没有。他的手就搁在额角,一边敲打,一边讷语:“湄儿……湄儿,你所为何来?你,你……”
蒙斌生平最看不得风华正茂的大好男儿溺于儿女私情,一咬牙,先前还只在心底掂量的话便冲口而出:“陛下,嬴湄与木子美究竟勾搭多深,臣此刻无从论断,但要说嬴湄白璧无瑕,则是天大笑话!想当年魏国尚存之时,嬴、姬、李三氏势同水火,已到必欲除之而后快的地步。可你都看到了,此三氏现都聚于咸阳,彼此相安无事不算,还装着素不相识的模样,投巧取好,百般赢得你,或是太后,或是老臣的欢心与信任。陛下,扪心自问,敢说此中没有阴谋诡计?如今,木子美的狼子野心昭然如烛,陛下亦目标明确,策略合宜。但陛下静心想想,真的没有‘螳螂捕食,黄雀在后’的忧患么?”
蒙政只觉得膝盖哆嗦,身子发冷,欲张嘴辩解,双唇则如被浓汁粘合,无论怎样使劲,话语总也冲不出来。
蒙斌直起身子,步步逼近:“陛下,过去不论老臣如何进言,你总是袒护嬴湄,致使许多紧要的话,无论如何也传不到你心里。今日老臣索性都说了,请陛下自己掂量。陛下,嬴湄心思缜密,每每行事,绝不会无的放矢。她最精通者,据臣看来,绝不是什么治国方略,倒是那最省力气、也最见成效的美人计!”
话说于此,蒙斌特意瞟一眼天子,但见天子虽容色难看,但那寂寂无声的模样,显然已是默认,遂打开天窗说亮话,再无半分顾忌。
“陛下,你瞧那蒹葭园,嬴湄以各种名目收罗了大堆风采非凡的标致女子。不知情的,还真道她宅心仁厚,关爱姐妹,实则她是奸商本色,别有用心。先不说别人,就以老臣的两个孙儿为例。你瞧她,甩出一根长长鱼竿,将那晋国逃后谢韵往上一绑,这诱饵便搅得这兄弟俩心神不宁,几乎反目成仇。陛下,敢问一声,她嬴湄打的究竟是什么算盘?”
蒙学面色惨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待欲争辩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