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娥断断续续的禀告还未说完,慕容隼已一阵风儿来到榻前。
一双掀开纱缦的手,竟微微颤抖。
锦被中的女子脸庞如雪,双目尚闭,然两排长长的睫毛轻轻颤悠,仿佛幼蝶扇动羽翼,竭力挣破茧蛹。慕容隼挨近绣枕,伸出手,缓缓抚着枕上血色尽消的面容。
从前的她,不是冷眼睥睨,便是满嘴尖牙。那一时,她是何等鲜活伶俐,又是何等风采神秀……
嬴湄,都怪你!你若——
一双湛湛明眸幽幽开帘,瞧见他,乌溜溜的瞳孔骤然收缩,毫不遮掩的显露出讶异与厌恶。
慕容隼的心狠狠抽紧,曲俯的腰板顿时僵硬。他一把捏住她的下巴,迫得她的双眸只能向着他:“怎么,见到孤,就觉得恶心么?”
嬴湄挣扎不脱,索性闭眼。
慕容隼阴阴恻笑:“你以为这样,便可天下太平了?”言罢,他竟爬上床,一手压其肩,一手揽其腰,头挨头,面贴面,唇舌霸道,生生欺凌上她的唇齿。
嬴湄气得全身惊抖,使劲推搡,偏初醒来身子虚薄,无丝毫力气,遂怒斥曰:“慕容隼……尔不自重……还想旁人……与你苟且么!”
慕容隼偏要亲着她的眉眼:“怎么,你待要向蒙政求援?你扯开嗓门喊呀,看他来不来救你。”
一股热辣悲辛的急流从腹间直往上涌,嬴湄胸痛如裂,一口气接不上,薄薄的身子陡然绵软。慕容隼本已抱牢了她,不怕她挣扎,却察之不对,心下一惊,不免消了力道。他正要核实她的病情,她则挣脱他的怀抱,往里滚去;然双膝痛如剜骨,疼得她几欲昏迷。她咬着牙,怒视上方的脸孔:“慕容隼,你对我做了什么手脚?”
慕容隼轻轻松松的将她抱回怀里,一面舔着她的耳垂,一面调笑道:“没怎么样,就是嫌你素日溜得太快,便将你的两块膝骨剔除。怎样,你还有何良策逃出孤的手心?”
“你……你……”嬴湄一语未休,黑如点漆的眸子倏然大张,脸色亦随之变得比先前还要惨白。
慕容隼只当她在耍诈,双手不但不松,反而搂得更紧。岂料怀中人不仅头往后坠,就是满抱于怀的身子亦绷得笔直,似被人生生扯作长条。慕容隼等而又等,不见怀中身子舒展,再观其面色,却见她双目紧闭,色如死灰,额间更有汗珠大如黄豆,密如连珠之雨。他慌了,嘶声力竭的大吼:“传御医!快传御医!”
御医提着药箱狼狈奔入,不及喘息,便号脉望色,忙得一塌糊涂。
慕容隼黑着面,不肯避让一旁。他恍惚记得自己在北固城下拾起她时,她似乎也曾这般僵直身子,后来乱中觅到随军医士,医士但说无妨,一口咬定她不过是摔断肋骨,外加伤心过度所至……果真如此,后来也接合了骨头,涂抹了膏药,她的身子为何还是这般虚弱?莫不是返燕途中苏醒的那回所致?
一种噬骨之痛牢牢地攫住慕容隼的心,彼时的点点滴滴又浮现于眼前。
那时,她明明高烧不退,眼眸也还迷离,嘴里却频频唤着蒙政之名,声音那样凄厉,又是那样幽怨,竟不曾分心看他一眼!甚而迫不及待的推开他,自己爬下床来。偏生自北固随行而来的蒙婵闯了进来,又闹又吵,终于将尚还懵懂的她彻底惊醒。她看着他,犹如看着粪里的蛆虫。他一时血气冲脑,杀了蒙婵,也弄折了她的腿。看着晕迷在地犹卷缩成防备姿势的她,他气得半死,想而又想,还是蒙政可恨,索性割掉蒙婵脑袋,剜下膑骨,附书于秦……莫非那日下手太重,以至于她腿伤难愈,竟伤及肺腑?
慕容隼尚还心起心悬,御医已胆战心惊的开了口:“陛下,这位嬴姑娘怕是不大好了。”
“你说什么?”慕容隼揪住御医的衣襟,面目狰狞。
御医吓得跪在地上,叩首曰:“陛下息怒,且听臣言。”
慕容隼踹了他一脚,厉声道:“快讲!”
“是,是。陛下,臣观嬴姑娘之病,恐非寻常郁积所成,当是中了奇毒,名唤‘思君不见七入梦’也。”
“什么叫‘思君不见七入梦’?”
御医偷悄抹汗,再将自己从师傅口中听来的前朝传闻一一禀明。末了,他又捋开嬴湄左袖,将她的左腕内侧翻过来,指着上边的血斑道:“陛下请看,这四点一字排开的血迹大如黄豆,可见嬴姑娘自中此奇毒以来,已毒发四次。这颗如米粒大的血点,乃是她此次发作的痕迹,一但它亦大如此状,这一轮的发作便算过去了。”
御医突觉手腕疼痛欲断,低下头,才发现已被天子拽住。天子的面孔逼得极近,以至于眼底里的凶残全化作利箭,似乎要将他牢牢的钉上刑具。御医禁不住两股战战,却见天子嘴角抽搐,费劲的挤出字来:“你是说,只要再发作两次……她,她便活不成了?”
御医不敢搭腔,惟诺诺点头。
慕容隼手一松,御医把持不住,竟委顿地上。他待要爬起,却闻得天子阴冷的声音破膜穿耳:“孤把丑话说在前头,不管这‘思君不见七入梦’如何厉害,孤只要你救活她。她若有个好歹,不独你要殉葬,便是你的九族,也不消活了!”
御医吓得魂飞魄散,忙连连磕头:“陛下,臣医术有限,实难担此重任。还望陛下张榜悬赏,另觅良医,救治嬴姑娘要紧啊。”
“这个孤自会斟酌,你且下去配药驱毒,将她唤醒要紧!”
言罢,慕容隼把手一挥,两旁宦者便将哀哀号叫的御医拖了出去。他本想回到榻边守住嬴湄,谁想才转身,顶上却是一阵眩晕,以至脚步踉跄。边上的宦者忙扶住他,软语道:“陛下,请快快坐下休息,勿要损伤龙体。”
慕容隼定定神,甩开宦者的手,凌厉的目光往周遭一扫,陡然咆哮如雷:“滚,都给孤滚!”
宦者宫娥深知他脾性狂暴,动辄杀人泄愤,遂不敢强违,拜了一拜,都悄然退出。
寝殿内寂寂再无闲人。慕容隼只想快点走到榻前,怎奈双脚如拴千斤铁;却不知每近一步,往事便愈发清晰。它们悠悠起伏,许多从来不屑一顾的情绪,伴着诸多琐碎的细节,一一涌现胸间……
十五岁那年,他反复听着司马炎叨念她的名字。那时的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介小女子,不过是出个馊主意,侥幸战胜敌军,怎么就值得晋国太子念念不忘,甚至成了神仙般的人物?他,天天出现在司马炎跟前,想尽办法招揽他的眼珠,偏偏的,司马炎总是若有若无的疏远。故而,还没见到她之前,他便深深的恨着她。
十七岁那年,他第一次见到她,真是欣慰之极。此女仅有中人之姿,且嚣张自负,终是天网恢恢,她就落在他手里。可惜临了功亏一篑,他没能及时取其首级,就被司马炎搅了局。他不怕她蓄意报复,偏偏她甩甩衣袖,溜得无影无踪。
十八岁那年,她心不甘、情不愿的带他逃出晋国,眼看已脱虎口,又一脚将他踹入狼窝。她若由他生来任他死,那也罢了;偏她待他吃尽苦头方来相救。明明是她欠着他,她却理直气壮的责备他。临了,那些金贵无比的温柔,她全给了王璨,竟不曾半点眷顾于他!
她瞧不上他,要他难堪,还要别的男人活出人样,他就偏要比她所看中的任何人都要活得像模像样!以后十年,他咬紧牙关,忍常人之不能忍,为常人之不敢为,终如愿以偿的夺回帝位。再回眸时,她居然也由明媚灿烂的少女摇身成了指点江山的朝庭女吏。他从不怀疑一点:她和他,实乃命定夙敌,一定要斗出生死才能尘埃落定!
现下,胜负已分,生死已明,她身重奇毒,离死不远矣。甚至,他若嫌后两次毒发过慢,只消手起刀落,便能送她西去。
偏偏这时,他才省悟,他果然是能喜(87book…提供下载)欢女子的:那个有幸被他惦念之辈,居然是她!
十年了,反反复复的计较里,他竟不知不觉的倾心于她。
没人能似她那般狡猾,明明脸上揣着皎如明月的笑,却随时伸出利爪,重击于人。也没人能似她那般韧如杂草,历尽数不胜数的磨难,依然百折不摧,秉性如一。是的,她独一无二,可这般独一无二的她,从来不曾向他凝睇而笑,更不会好颜相处。
设若她与人周旋,肯回头对他嫣然一笑;设若她倾听旁人言论,肯转眸把他一瞧,他何至于沦落如斯?是啊,他就是看不得她在司马炎跟前落落大方的举止,看不得她在王璨眼底柔情乍现的体贴,更看不得她甘为蒙政出生入死的忠诚,为姬玉守节不移的痴情,及与姬冰心有灵犀的默契!这诸般的看不得,使他无比荒谬的痛恨她。恨到非要剥她的皮,剜她的肉,让她一辈子怕他,顺他,刻骨铭心只记得他!
偏偏的,她天生傲骨,又奸滑狡诈,任是软来任是硬,通通不吃。
征服不了的女子啊,折断你飞翔的双翼,不是要惩罚你,不过是想吓唬你,好把你留在身边;没想到,却错把你送往阴曹地府!
若你不在了,我所有的业绩还能显给谁看?
慕容隼慢慢的沿榻而坐,软软的缎被里,她气息微弱,时断时继。慕容隼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抚上那张尖瘦而苍白的脸。仿佛就在昨日,这脸还饱满丰腴,泛着堪比阳光的明媚笑容;这卧在锦被内的单薄身子,还意气风发的挺立马上。而今,她轻如羽毛,脆若薄冰,轻轻一握,便会羽断冰碎。
慕容隼软了腿,“噗通”一声跪在厚厚的绒毯里。他的脸贴着她的面,那些不听使唤的水迹生生湿了她紧闭的眼。
“湄儿……求你,快些开眼……”
☆、第七十四章 千里行(一)
整整一月,非病非灾的大燕皇帝罢朝不理国事,只窝在深深内宫。朝廷上下,流言纷纷,人心惶惶。多亏兰台王周旋调度,朝纲政事才没有松懈散乱。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以外戚耶律秋和大将厍文春为首的一干大臣,对王璨独霸朝政极为不满,连连上疏数十奏章,章章皆弹核他任人唯亲,不独导致大燕惨败于秦;还中饱私囊,纵容亲信敛财而伤民。然这些奏章都没能呈递于慕容隼之手,便被王璨扣压;甚至连外戚欲面圣时,亦被阻拦在宫门之外。由是,大燕朝堂势同水火,一触即发。
这日,王璨散了朝,才入府邸正堂,管家便来报曰:“千岁,门外有人求见。”
“本王心上不爽,一律不会,叫他们走。”
管家面有难色,讷道:“千岁,他们等了许久,说是见不到千岁,则绝不离府。”
王璨冷笑:“人不走,本王豢养的护院是用来干什么的?
偏生管家不怕死,硬是递上一样东西。王璨本欲一掌拍掉,然指头还没张成扇型,便随之抓缩。握着抢来的东西,他眸光剧闪,喝道:“你哪里得来的?”
“禀千岁。这鸳鸯乃外边的人呈上来的。他们说,物当归主,但乞千岁念及旧情,拨冗一见。”
王璨把玩着小巧精致的金鸳鸯,双唇一弯,终现笑意:“好,本王就见上一面。你去传她进来吧。”
管家的手悄悄摸向腰囊,感觉里边才收受的东西一样不少,便喜笑颜开的奔出厅堂。
王璨舒舒服服的品着清茶,吃着糕点。闻得一串脚步停在近处,他才懒洋洋的撇过头,这一撇头,手里的茶盏不禁直往下沉,以至茶水飞贱,湿了衣襟。
站在最前列的人居然是个大肚孕妇,孕妇之侧,乃一容貌平常的年轻女子;她们之后,则是一高一矮的两个汉子:四人皆满面烟尘,甚见憔悴。
王璨才要开口,那大肚孕妇已颤微微的屈下双膝,道:“民妇管周氏绯烟,见过兰台千岁。”
身后之人亦步亦趋,跟着参拜。
王璨一双俊目,从头溜到尾,最后停于绯烟的肚子:“管周氏,你几月的身孕了?”
“回千岁,民妇已有七个月的身孕了。”
王璨的声音不觉低沉:“带着七个月的身孕,你颠沛流连,非要从咸阳赶来,就是为了你家姑娘嬴湄?”
绯烟瞥一眼王璨,亦低声道:“还望千岁成全。”言罢,又吃力的弯下腰,再行一礼。
王璨放了茶盏,声音平平:“就你这个身子,能做得什么?不是白给你们姑娘添麻烦么?”
“千岁,民妇此状,确实成事不足,添乱有余。正因如此,民妇才携了姜瑶妹子,恳请千岁帮个忙,将姜瑶妹子送入内宫,早晚陪着我们姑娘,好叫她不孤不单,不因病而沉溺。千岁想必也已知道我们姑娘身中奇毒,非寻常医家能治。这一位公子名唤南山子,乃天下第一神医东篱先生的嫡传弟子,他医术高妙,堪比其师。若能得他出手调理,我们姑娘便是不能驱毒痊愈,亦能多活几年。”
看着轻轻拭泪的绯烟和姜瑶,王璨的眸子晦暗不明,视线最终落在南山子的身上。南山子十六七岁的模样,中等个头,面上虽一团孩气,然清秀斯文,确有几分神医传人之风采。
王璨收了目光,冷声道:“本王为何要帮你们?”
姜瑶睫毛一抬,滴溜溜的眸子直直瞧向王璨。可她还不及张嘴,手已被绯烟按住。
“千岁,我们姑娘自第五次毒发以来,至今仍昏睡不醒,求医的皇榜已张贴至大燕全境。民妇此来虽然未曾揭得皇榜,然一行人中,分明有可对症下药的良医。千岁若匿而不报,日后传至燕帝耳里,恐又要生出事端啊。”
王璨眉目一斜,冷笑曰:“你在威胁本王么?”
“民妇岂敢。民妇不过是奢望千岁不看僧面看佛面,念在我们姑娘与千岁曾在波阳相识一场的分上,屈尊帮个忙。何况因着我们姑娘的缘故,惹得当今陛下误解千岁,千岁如能引荐南山子,只要调理好我们姑娘的顽疾,于陛下跟前,不正好冰释前嫌么?”
王璨眨了眨眼,瞧着绯烟秀美而谦卑的脸孔,不禁笑了:“管周氏,十年前,你还是个任人宰割的小丫头,今日再见,倒大变模样。本王是该叹息嬴湄调教有方,还是女子生来便要十八变呢?”
绯烟陪笑道:“千岁说笑了。民妇生来愚笨,纵是我们姑娘千般指点,亦还是上不得台面,见不得大阵。今日之所以腆脸相求,不过是仗着千岁胸襟宽阔,既有高瞻远瞩之目力,又有急人危难之勇义。望千岁怜我们姑娘命途多舛,悯我等跋山涉水之苦辛,千万玉成。”
王璨站起身,道:“高帽休要乱戴,本王当不起。再说,嬴湄有何可怜?她不是还有你们这些人死心塌地,为之效命么?”眼看着绯烟等人眼眸暗淡,王璨又淡淡道:“这样吧,你们且在客房休憩,待明日本王奏明陛下,再作打算。”
绯烟闻之大喜,忙屈膝相谢。
王璨搀住她,目光又飞向边上,恰见姜瑶亦在纳拜大礼。他负起手,步出厅堂。经过南山子身旁,他瞟见此人身边还站着个仆役。于是,他停了脚步,侧目而视。
南山子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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