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帝见石凯如此诚惶诚恐,自不会疑心到他。于是,他和颜悦色的对嬴湄道:“乌子虚,你有什么线索或凭证,可都向石爱卿说去。现下你且退往一旁,朕还有要紧的事。”
嬴湄一看晋帝就这么轻描淡写的撇开此事,心下有些急了。她一边叩头谢恩,一边抬头,装着无意中看到石凯,顿然瞪大眼,满脸恐惧的“啊”了一声。随即又像恍然大悟一般,赶紧用衣袖遮住自己的脸。
“乌子虚,你怎么了?”
“回……回禀陛下,草民……劫匪的事,请不要再追究了。草民会……会即刻转回魏国……绝不……绝不给贵国增添半点麻烦……”
眼见她哆哆唆唆,越描越黑,石凯禁不住目露凶光,喝斥道:“乌子虚,你的事陛下已吩咐本太守处理,你还罗里八唆的纠缠什么?陛下驾临波阳,是为佛寺开光,如若耽误了时辰,你可负得起罪?还不快退到边上,让陛下的圣驾过去!”
言罢,他肥胖的脸上挤出谗媚的笑,恭恭敬敬的请晋帝起驾,谁想横斜杀出个程咬金,但听一个阴冷的声音凉凉笑道:“石太守,圣驾面前,你着什么急?”
嬴湄循音望去,看到一个着紫色官袍的中年人款步出列。此人年近五十,身量伟岸,胸前一把美须飘飘,可惜目光阴鸷,神情倨傲。
嬴湄的心微微一动,猜其正是自己要利用的最佳帮手,果然便听见石凯道:“王司马,陛下要主持开光大典,您又不是不知道。要是耽误了时辰,佛祖定不高兴——”
“我佛有好生之德,陛下亦有好生之德,纵然去晚一步,佛祖怎会怪罪?”王司马说到这里,眼光一转,牢牢的盯着石凯,忽然狞笑:“莫非是石太守有什么难言之隐,非要陛下赶早离开?”
石凯忙极力否认:“王司马说的是哪里话,卑职一心为公,何来难言之隐?”
王司马冷冷一哼,也不理他,只转过身对晋帝微微躬身,道:“陛下,早一步或是晚一步给佛寺开光都没有问题,只要心里有佛,佛祖自能体会。倒是商贸往来,关系我晋国的民生大计。我看这魏国人吞吞吐吐,分明是知情而不敢言,倒不如现下就问个明白,以免夜长梦多。陛下看可好?
晋帝本无主见,觉得这话在理,忙点头称是。石凯见了,心下叫苦,偏又找不出理由反对。于是,王司马斜他一眼,转过头,盯着嬴湄道:“乌子虚,本司马问你,你为何一见石太守的面,便惊慌失措?”
嬴湄依旧保持着先前的惊惧模样,艾艾期期,半晌都挤不出字来。王司马不耐烦了,加重语气道:“快说,圣驾面前,你支支吾吾,难道是想欺君?”
嬴湄“啪嗒”一声跪在地上,可怜巴巴道:“草民这就说……是,是石太守,他,他的眼睛很像那个蒙着面的劫匪……其实方才草民听太守的声音,就觉得很像了……”
这话真是平地炸雷,不单晋帝,就是旁人亦讶异的张大嘴,独王司马了然于胸,连声冷笑。石凯白了脸,忙冲着晋帝高喊:“臣冤枉!那魏人在血口喷人!”
偏生王司马隔在中间,不阴不阳的讥诮:“敢问石太守,这魏人若是血口喷人,你金谷园内的七个熏炉又从何而来?”
石凯憋红了脸,犹自强辩:“那是石某的家传之宝。”
王司马鬼谲一笑,对嬴湄道:“乌子虚,你来说说你舅父的七个熏炉有何特征。”
“回司马大人,草民舅父的七个熏炉或如滚地绣球,或如美人玉手,或如玉兔追月,或如仙娥起舞;皆是镂空雕花,精巧秀美到天下罕有。且珠围翠绕,若放在一个屋子,定能将那屋子照得亮堂辉煌,晃得人神昏目眩,仿若置身于金山银山之间。”
听罢这话,王司马斜视石凯,毫不遮掩的冷笑:“石太守,真是巧得很哪。”
石凯脸如死灰,晋帝亦听出点门道,他一边捋须,一边沉着脸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王司马躬身揖礼,将前些天在金谷园发生的事添枝加叶的叙说一遍。晋帝白了脸,就要斥责石凯,谁想在前边开路的羽林校尉急冲冲赶来,禀报说一干波阳城近郊的庶民拦道喊怨,说是要控诉江阴太守凶狠残暴,私下里强抢民女,滥杀婢女;还有一队楚商拼死闯驾,说是前些天被石凯洗劫,幸得他们抓了一个活口,那活口已画押认罪——一切皆待圣断。
晋帝万料不到会有此等事情,他还不及发话,夹道两旁的庶民也跟风喊起冤来,控诉来去,件件都跟石凯相关。
到了这时候,石凯再也撑不下去,忙爬到晋帝跟前,哭喊道:“臣罪该万死!臣罪不容诛!可臣一心向佛,所聚敛之财,皆用于寺庙修筑!陛下,不看僧面看佛面,给臣一条生路,让臣迷途知返吧!”
嬴湄听了这样荒唐的辩解,恨不得将唾沫吐在他脸上,心想这样丧尽天良的大恶人,死有余辜不算,连家产也该一并抄没!
然而,晋帝却叹了口气,黯然道:“你且起来,待朕想想。”
嬴湄以为自己听错了,抬起头,恰恰瞧见石凯脸上飞闪而过的得意。
从前父亲还在朝为官的时候,她以为魏帝曹蓉乃七国里最昏聩的君主,没想到天下之大,真真是无奇不有。原来,帝王昏庸,没有最靡烂,只有更靡烂!
她气得无语凝噎。忽然,一个清亮而悦耳的声音道:“父皇,良辰佳时,开光大典万万耽搁不得。不如这样,父皇您率领文武百官先去,江阴太守的事就留给儿臣处理,您看可好?”
嬴湄忙举目相望,就她所在的位置,她看不到说话人的面容,只能看到一个石青色的背影。那身影消瘦而挺拔,如玉笙般蓬勃直立。
晋帝满面笑容,连连含颔:“皇儿所言甚是,这事就交给你来处理。”
不一会儿,嬴湄被人拖到边上,御驾浩浩荡荡的继续开拔。不知是因为失望,还是因为气愤,她觉得脑子也跟着不好使起来。直待一阵淡淡的龙涎香冲着她的鼻子,她才意识到有人站在自己的面前。抬眼望去,但见一个年纪跟她仿佛的俊美少年,正目光和煦的望着她。
“该死的庶民,见了太子还不快快跪下!”少年身旁的宦者捏着尖利的嗓音狠狠喝斥,嬴湄省悟过来,双膝一软,就要跪下。那少年却伸出双手,亲来搀扶:“无须多礼,快起来。”
自来到波阳后,她所碰到的士族子弟无不傲慢无礼,自大到惹人生厌的地步;而眼前的晋国太子明明高贵万端,偏无士族子弟的矫情自负,两相对比,实是叫她叹服。
她一边退开,一边偷眼打量眼前人。这晋太子身量与姬冰仿佛,五官不及姬冰生得精致,气度也不及姬玉沉稳,但是双目幽深,动荡着旁人看不透的光芒,自然的散发出浓浓的书卷气,举手投足间,大有举世混浊而我独清的飘逸风姿。
嬴湄自认没有以貌取人的坏习惯,但是眼前的少年就有这么一种魅力,让人在不知不觉中安静下来,愿意听从他的安排。因而,她心里重新浮现希望,有些激动的想:这晋太子应该比他父亲要睿智得多,他一定能给予石凯应得的处罚!
晋太子或许是看穿了她的心态,微微一笑:“跟我走吧。”
那一刻,嬴湄忘了要保持谦卑的神情,仰起头,给了他一个感激的笑。阳光恰恰照在她光洁无瑕的脸上,那流动的光晕,让晋太子的心微微一顿。他随即恢复常律,迈步向自己的车辇走去。其行走的步子并不是很大,嬴湄在无意中赶上他,恰能并肩而行。随侍在后的宦者觉得这样于礼不合,正想出言提醒,却见太子春风拂面,怡怡然似有快意,遂收口不言。倒是嬴湄自己发觉了,忙停下脚步,稍后再跟上去。
就在那会,她感觉到一道凌厉的视线扫过来。她机警的用余光扫瞄左右,猛的瞥见太子车辇后有驾马车,正有人徐徐的放下车帘。不知对方是故意还是大意,她看见一截如女人般的细白手腕,以及一双细长而精亮的眼眸。
☆、第十六章 晋带风流(一)
嬴湄有些纳闷,猜测眼眸的主人是因为她揭发了石凯,所以才注目于她;那人的车辇能尾随在晋太子之后,身份自然不低。因此一念,她越发恭谨,往后又退一步,自觉的离太子更远。可最后,依照晋太子的吩咐,她仍旧被安排和他同乘一驾马车。
上车那会,晋太子主动握住她的手,温情脉脉的注视着她,吓得她头也不敢抬,几乎疑心此人有断袖之癖。好在上了车后,他正经危坐,所询问的问题皆与石凯相关,并不顾左右而言它,嬴湄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因江阴是晋国最富有的郡府,佛事甚浓,故波阳专门修筑有皇帝的行宫。晋太子却不肯返回下榻处,而是直奔金谷园。他依照村民、楚商及活口呈递上来的供状,果断下令立刻包抄金谷园。一番忙碌后,除搜出无数珍奇异宝外,禁军们还在花园内挖掘出上百具女尸,证明了石凯劫掠过往商队、残杀婢女的罪行。
铁证面前,晋帝再怎么昏聩糊涂,亦无话可说,又兼石凯的死对头王司马在旁推波助澜,石凯于三天后被当街斩首,家产全部充公。而金谷园内所有被强抢来的婢女,经太子安排,都发了盘缠,各自回家。
嬴湄原以为,晋太子其人就如他温文尔雅的外表,多少沾染了晋国由上而下的慵懒风气,没想到此人行动起来,倒有快刀斩乱麻的魄力,实实不容小觑。于是,她心存敬畏,反倒不安起来。其实早在被晋太子带走的第一天,她就隐约觉得不妙。按说来,她仅仅是个证人,官府审案,只须随传随到即可,哪里需要与太子同宿一处。记得还在马车上的时候,晋太子这样说:“乌子虚,石凯乃我晋国第一富翁,掌管的又是我晋国最大的郡府,其党羽必不在少数。如今事出突然,牵连极多,一时半刻抓不完,恐有漏网之鱼做出不利于你和那些楚商的事。故我先将你们安排在妥当的地方,待事情处理完毕后,你们再便宜行事。”
嬴湄深以为然,并无异议。可当她被太子差遣的人带到所谓的“妥当地方”时,才知道自己身处皇帝行宫,且与楚商完全隔绝——若要脱身,那是大大不易。
她心里着急,一面故作安然,一面私下打听,希望监视她的宦者或是禁军能行个方便,让她与太子见上一面,顺便探探口风。谁想那些人口径一致,请她安心在小院内静养,等太子忙完了,自然来见她。嬴湄别无它法,只好勉强自己安下心来,以不变而应万变。
到了第五天傍晚,她正在梧桐树下发呆,一个宦者急急忙忙的走来,道:“乌公子,太子有请。”
嬴湄大大松了口气,立刻眉飞色舞,随宦者而去。不一刻,她被带到一间僻静的偏殿,宦者匆匆交代一句“请稍候”,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偌大一间殿室,却惟独自己一人,嬴湄觉得蹊跷。她警惕的环视左右,看看有无可疑之处,忽然听到后边传来轻悄的脚步声,她立刻转回身去,待看清来人后,不觉呆了。
那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身材颀长,着锦衣貂裘,配金玉环饰,身份显然极为尊贵。然他的面貌与中原地区的人颇为不同。他的眼睛是深灰色,精亮而细长,转盼间,别有翻勾魂摄魄的魅力;鼻子略呈鹰勾,线条分明,高而挺直;嘴唇则紧紧抿着,偏又如女子上了胭脂般红润饱满,引人遐想。——这少年真是美得怪异、美得邪魅!只不知因何缘故,他身上遍布浓重的阴霾。
在见到少年之前,嬴湄所见过的美男子当数姬冰,她原以为男人英俊到那份上已经是极致,可少年呈现的则是另一种风情。如果说姬冰是洗涤心灵的春风,那么他就是撩拨□的月光!可惜他现下面色不善,盯着她看的样子,仿佛是碰上什么肮脏不堪的秽物。于是,她惊艳的心情骤然收起,亦冷冷的睥睨对方。
好一会儿后,那少年冷冷一笑,声音里荡漾着说不出的慵懒:“十四岁闯军营,智退秦军;十五岁孤身救父,搅乱魏国政局;十六岁行商闯荡,扳倒晋国第一富翁。嬴姑娘,你可真不简单啊!”
嬴湄顿觉脊背凉嗖嗖的冒着冷气!自从满十五岁以来,她便知道男女之别首先表现在颈项处有无喉结,故她每着男装时,都要用丝巾小心的遮住脖子;至于言谈举动,更是潇洒不拘,敛尽脂粉气——眼前此人,究竟什么来头,居然一眼看穿她的女儿真身?甚至连她的真实身份也一并探知?
瞧着她脸色微变,少年哼了一声,满面厌弃道:“嬴湄,这里就你我二人,你那套装可怜的把戏还是收起来为妙,免得再恶心人!”
嬴湄心里一闪:看样子,这少年曾在别处见过自己——莫不是那个躲在车帘后的精亮眼眸?
因此一念,她迅速调整好面上神情,泰然自若道:“草民驽钝,不知道公子何意,公子若不嫌麻烦,敬请详说,草民也好回话。”
“嬴湄,你当人人都是阿斗,任你随便玩于股掌么?哼,欺君之罪,唯死而已!不知道就汤镬而被煎煮的时候,你这脸上还笑不笑得出来!”
她愈发气定神闲,微笑道:“欺君之罪,确实唯死而已。不知公子何许人也,居然也能代替晋国天子判定草民的生死?”
“你张狂什么!你以为炎把你留在行宫就没人敢动你了么?你不过是蝼蚁不如的庶民,轻轻一蹍,死都没有人理!”少年细长的眸子忽然掠过杀气,一把掐住嬴湄的脖子,力道之重,足以在片刻间取她性命。
嬴湄完全没有料到此着,顿时大惊死色,拼死挣扎。谁想她越挣扎,少年使出的力量就越大。她乱弹乱抓,也不知她挠到少年什么地方,少年突然叫了一声,随即狠狠一推,她便跌倒在地上。
嬴湄勉强支起半边身子,大口大口的喘息。忽然,她听到脚步声又一次逼进,刚想挣扎着爬起来,那少年便一把抓住她的衣襟,将她提起。她从来没见过这般野蛮且不可理喻的人,心下又慌又乱,才要扬起手臂阻挡,少年的手便搧了过来。她躲避不及,被搧得晕头转向,身子亦飞了出去,重重的摔在地上。
那一刻,她疼得几乎死去。
然她还来不及开口,另一个声音冒了出来:“隼,你在干什么呢——呀,你的手怎么出血了?”
嬴湄心内一喜,忙抬起眼皮,看到十步之外站着另一位锦衣绣袍的少年。那少年明眸皓齿,修眉挺鼻,色娇如春蕾,态轻若杨柳,所谓国色天香,大约也莫过于此。
那少年捧着“隼”的手,一脸怜惜,掏出手绢,小心的替他揩去血迹,还鄙夷的看着嬴湄,恨声道:“武夫就是武夫,教出来的女儿粗俗野蛮,登不得大雅之堂!嬴湄,除了似泼妇一般耍泼赖,你还有什么本事?”
嬴湄不由得为之气结:原来,这两人是一伙的!一想到自己莫名其妙的挨打,她心头的怒意便不可遏制。如若还爬得起来,她一定要揍扁这两人!到这时,她才猛然发觉,魏国的多数男人跟晋国的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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