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决定对相爱的人来说,确乎有些残忍。可嬴湄知道父亲的意思,他是不放心姬玉,觉着姬玉还不能摆脱其姑母的钳制,怕自己将来受苦。姬玉是个乖觉人,自然也能体会嬴恬的苦心,故而,毫不迟疑的答应下来。
姬玉在望乡紧住了一宿,第二日便不得不返回许城。嬴湄将他送到村口,看向心上人的眼,既恋恋不舍,又暖如旭日。姬玉心内一荡,眷恋之情愈发浓重。他搂住她的腰肢,叹道:“湄儿,从今后,你可不要再叫我姬大哥了。”
“那叫什么好呢?”
他双目生辉,笑意朗朗。她明白过来,顿时涨红了脸。他紧紧楼住她,脸颊埋在她滑腻细嫩的颈项处,情深依依的摩挲:“湄儿,你就不肯叫我一声‘玉郎’么?”
'说明:清以前,在男子的姓或是名之后冠以“郎”字,是种昵称,比如明代小说集《三言二拍》中比比皆是,连唐朝皇帝也被周围亲密的人称呼为“郎”,如西安法门寺博物馆里的托盘珍珠菩萨像里的刻字,就称当时的皇帝为“九郎”。故此,顺应古代这一潮流,特对姬玉称之为“玉郎”。(之所以特别解释这一点,是因为高处版下久不久就要有读者留言说“‘玉郎’这一称呼雷死我了”之类;逐一解释很累,故统一在文中第一出处打个预防针。)'
☆、第二十章 噩耗(三)
她连脖子都红透了,他却固执的捧起她的脸。终于,她垂下长长的睫毛,嘴唇微翕,轻轻挤出两字。
姬玉听罢,双目晶莹璀灿,欢喜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他将她紧紧揽入怀抱,腾出一手,一遍遍的抚摸着她的头,心满意足的感喟:“湄儿,得你这一声低唤,姬玉此生足矣!”
她仰起头,瞧着他硬朗的下巴边缘,心内亦激动不已:“玉郎,此生能遇上你,我复何求?”
此刻回想起当初的缠绵,嬴湄不由得飞红了脸,巴望见到姬玉的心则愈加强烈。于是她快马加鞭,急赶路程,然行不多远,便被一支魏军拦住。嬴湄感到非(提供下载…87book)常迷惑:就在七八天前,她横穿魏国赶往燕国的时候,国境内尚畅通无阻,为何今日便设置关卡,呵问盘查?
莫非,魏国的朝政有甚变动……若真是如此,首当其害的岂非玉郎?
那一刹,嬴湄心头突跳,惊出一身冷汗。她强自镇定,取出通关文牒,证明自己乃魏国人氏;又贿赂为首的小校几锭银子,将他扯到边上,堆起笑脸探问消息。
小校见钱眼开,道:“本校也不知道上边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接到上锋命令,要抓一个人。”
“是哪路神仙有这样大的本领,居然劳动兵爷们上下奔忙?”
小校究竟年轻不知轻重,经不起嬴湄撺掇,压底嗓门道:“此人姓姬。”
嬴湄的脑袋“轰”的一声炸开,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好在小校忙着掂量锦囊内的银子,顾不上看她,只道:“你是游走各国的商贾,不相干的事不要问得太多,快快转回家去才是正经。”
她心乱如麻,哼了一声,便急急忙忙的翻上马背。小校叫住她:“哎,都跟你说了,快回家去,你还往许城干么?”
“去……看一个亲戚——再过些天,是他八十寿辰……”
小校“哦”了一声,又好心提醒:“许城现在只许进,不许出,你可要作好打算。一入城内,再出来可就难了——说不定要呆上三四个月,才可自由出入。”
嬴湄顾不上道谢,只点点头,便纵马奔驰而去。四天后,她被堵在许城近郊,无法前进。原来,因为星夜兼程,她及手下的坐骑皆被活活累死。不得已,她找到附近村民,另买马匹。因她出价高,当地百姓很是爽快,忙挑了骠肥体壮的骏马卖给她。当大家得知她要去往许城时,便齐齐劝她万勿冒险。嬴湄本就满腹疑惑,忙借机问明缘由。
一个老汉叹了口气,缓缓道:“小爷,现下许城乱得很。虽说只许进,不许出,但似你这模样,怕是要被人误抓的。”
“为什么?”
老汉犹豫了一会,道:“小爷你不知道,许城的龙椅上已经换人了。”
虽说心里已有过最坏的猜测,嬴湄犹未想到这一层。她傻傻的瞪大眼,半句话都吐不出。
旁的一个小伙子嫌老汉说话谨慎,不够痛快,遂抢着道:“小爷,你也是我们魏国人,应该知道先帝早年立过一位太子爷吧?”
嬴湄木然的点点头,小伙子便眉飞色舞道:“听说,那位太子爷叫曹敏,为人最是仁爱宽厚,却被姬太后那老妖婆设计毒害,活活烧死。现下好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果。先太子的儿子曹允小王爷卧薪尝胆十几年,终于杀了回来,夺回属于自己的皇位!”
“王七,你说得不对。根本不是小王爷卧薪尝胆杀回来,是忠顺王暗地里帮的忙。那老千岁暗暗收留先太子的独苗,装着对朝政毫不在意的样子,瞒天过海,连姬老妖婆都被他骗了,还当他是心腹呢。”
“正是赵兄这话。我也听说是忠顺老千岁的功劳。那老千岁养精蓄锐,隐忍十几年,特特派自己的心腹张纥潜进军营,先是获得嬴恬将军的垂青,后又赢得威烈侯姬玉的信任,被视为左右手。要不是这样,他们怎能顺利的砍下姬玉的头颅?”
嬴湄两眼一黑,就要栽倒,幸得身后的家丁一把抱住。村民们有些吃惊,都疑惑的瞧着她。她竭力站稳身子,几近哀求的看着最后开口的书生:“兄台,那……威烈侯……姬玉,他……是如何被……害的?”
书生仔细的打量嬴湄,脸色变得越来越不和善,忽然喝道:“你是不是逆贼姬冰?”
一瞬间,村民们惶恐的退往两边,全拿戒备的眼神盯着嬴湄一行人。
嬴湄张了张口,只觉得咽喉哽塞,难以言语。扶着她的家丁察觉到自家姑娘浑身颤栗,几欲晕迷,忙大声道:“胡说八道!我家姑娘乃嬴恬将军的独生爱女嬴湄是也!瞧你们扯到哪里去了!”
这话虽然说得响亮,村民们犹疑惑不定。嬴湄颤抖的举起手,好半天才将戴在头上的皮帽拿下,一把如云青丝顿然撒落。
那会,村民大眼瞪小眼,始信为实。然大家都想不明白,姬氏覆没,又跟嬴氏有何关系,以至于嬴恬将军的独生爱女竟至悲痛欲绝?
众人看了半晌,还是先前的老汉道:“嬴姑娘,详情小老儿也不甚明白。只听见说,威烈侯姬玉是张纥的保媒,替张纥求得忠顺老千岁答应把曾孙女儿许嫁于他。十天前,张纥讨媳妇办大宴,在婚宴上,借敬谢媒酒的机会毒害威烈侯。威烈侯发现自己中毒时,手下护卫已大半送了命。听说他好不容易逃出来,却掉到河里。同在当晚,宫里的姬太后莫名其妙的害急病死了;然后姬氏满门被抄斩,只逃出一个二公子姬冰,到现下都还没有抓住……”
“大爷,这等机密大事,你们是从何而知?”
老汉指着方才的那位书生,道:“刘秀才亲眼见过张贴在城墙上的榜文,那上边说得清清楚楚。”
嬴湄看向书生,但见他慎重的点点头。为证明自己没有撒谎,书生又补充道:“皇城那里不单张贴有追捕姬冰的告示,还悬挂着威烈侯姬玉的头颅。”
嬴湄的心骤然一停,忽然,她拽住书生,一字一顿的逼问:“你何以肯定那头颅就是威烈侯?方才你们不是说,他掉到河里了么?”
瞧着对面女子几欲杀人的眼神,书生唬得脚都软了。他一面挣扎,一面道:“我也不知详情。听说,威烈侯的尸体被打捞上来时,已泡得肿胀,加之中毒,完全辩不出平常模样。不过,那尸体的左肩有箭伤,手腕上还系有一个玉蝶——据他身边的亲近人等说,最近一段时间,他天天带着那个。如果那尸体不是威烈侯,又能是谁?”
那玉蝶,乃是她和他的定情物!一雌一雄,一人一只,皆系在手腕处。二人曾指天盟誓:蝶在人在情亦在,双飞比翼永不辜负!如今,雌蝶还在,雄蝶却已翼断魂飞,独赴黄泉!
嬴湄恍若失了知觉,不言不语,只是呆呆坐着。忽然,她站起身,向外冲去。在讶异和担忧的目光中,她利索的翻上马背,飞驰而出。
风刮在脸上,如刀一般,可她不觉得疼!雪飘在脸上,寒彻肺腑,可她不觉得冷!她只想以最快的速度,赶到许城门下,再看一眼她的玉郎!
不到一个时辰,她如愿赶到皇城。她没有看见两边凶蛮喝斥的士兵,也看不到熙熙攘攘的人群,她看到的,只有高悬在城墙上、早已面目全非的头颅。
玉郎,你知道么?湄儿来看你了!
一口热血蓦的冲了出来,全喷洒在地上。大地上白雪莹莹无垢,鲜血殷殷生红,点点血斑艳丽妖娆,仿若枝头上怒放的朵朵红梅。
嬴湄摇摇晃晃的翻身下马,脚沉如铅,犹步步前挪。她就想摸摸那悬在城楼上的头颅,如果可能,她还想将它抱在怀里暖一暖。
玉郎,你怎么可能就这样死了呢?瞧,骏马扬蹄,马声嘶鸣,你分明是稳居马上,搂着湄儿的腰,淡淡道:“如果不想让士兵知道你是女子,就不要挣扎,也不要大叫。如果你希望今晚的奇袭成功,现在就该节省力气,以伺后动。如果你怕我图谋不轨,或是玷污你清白,我即刻下马。”
湄儿不会大叫,也不能让你下马!能与你共骑一乘,遁着春风的轨迹,追逐翻飞的纸鸢,倾听你在耳畔的呢喃,看你倏然绽放的笑脸,那便是湄儿此生所能期望的最大幸福!
玉郎,如果葵水再一次忽如其来,湄儿该怎么办?湄儿该到哪里找一个如你一般,甘愿用自己的战袍为我遮羞的人?
你说过,若“姑母有甚不满,即便是无端生出事来,我亦有对策,万不叫你伤心烦恼”,玉郎,如果你觉得肩上的负担太重,完全可以分给湄儿承担。你知道的,湄儿不是柔弱女子,何时何地,都可以和你并肩而立。所以,你怎么能在湄儿还没被你娶进家门前,就被人算计了去?
玉郎,如果我们只相隔着千山万水,那不算什么。湄儿有手、有脚,还有脑,可以想出千百种法子来到你跟前。可是,你孤零零的站在奈何桥的那一边,要叫湄儿使什么法子,才可以飞越阴阳间的重重阻碍,与你再见?
玉郎,湄儿不敢奢望和你比翼双飞,但求你睁开眼,看一看湄儿!
恍惚中,姬玉萧萧落寞的身影渐行渐远,嬴湄心如刀割,只叫出“玉郎”两字,又一阵血花呛了出去。她重重的摔倒在雪地里,再没有爬起来。
玉郎,若不能与你长相厮守,那么抵地同眠,可否靠你更近一点?
——————————第一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星期天来看更新吧!
☆、第二十一章 病
初秋的傍晚,微风里含着夏的燥热。望乡的大路口上站着三个人,为首者,须发尽白,身子微微佝偻,却不失威严之气,恰是嬴恬。紧紧挨着他的,则是其妻姽婳夫人;想是岁月无情,昔日的绝色美人,两鬓染上风霜,眼起皱纹。旁边还有个蹒跚学步的两岁小娃,正口齿不清的叫唤:“美姨……美姨……”
嬴恬疼爱的抱起孩子:“小管子,是湄姨,你老叫不清楚,当心你湄姨回来,又掐你脸蛋。”
“瞧小管子这招人疼的模样,他湄姨才舍不得掐他呢。”姽婳夫人掏出手娟给小娃娃揩脸,叹息道,“说起来,咱们湄儿在这个年纪的时候,说的话虽然奶声奶气,却是清楚得不得了,就像玉珠相撞,脆得好听。若是湄儿也能如绯烟一般早早出阁,只怕咱们也抱上了亲外孙……小管子也有个玩伴……”
话语未了,泪珠便从她的脸颊上簌簌滚落。嬴恬何尝不是一样的心思,他低下头,闷了好一会儿,才道:“天意如此,又能怎样?”
夫妇俩黯然神伤,不约而同的想起六年前的往事。那时,嬴湄被家仆自许城带回,病势沉苛,昏睡不醒。请来的郎中满面凝重,诊断说她先天不足,虚长了高挑的外表,实则经不起操劳奔波,现下伤神损心,命在危矣。郎中一面开药方,一面嘱咐他们预备后事:万一药方无用,便只能借白事一冲,或许能挽得性命。
这番话如五雷轰顶,嬴氏夫妇心神大乱,惟抱女痛哭。之后,他们一边周全照顾女儿,一边多方延医请药,许是苍天垂怜,一个月后,嬴湄终于苏醒过来。又经过三个多月的调养,嬴湄虽病蔫蔫无甚气力,但总算能下床走动。
眼见父母连月来劳心劳力,在忧惧中竟致衰老了十余岁,嬴湄深感内疚。她强忍哀伤,宽慰父母道:“事已至此,再悲痛下去,不过是白白损身而已。想从前始皇帝嬴政少年听政,李斯以布衣身份巴结上当时的丞相吕不韦,好不容易才得到赏识,偏又逢吕不韦大祸临头,因受牵连,竟被驱逐。他慷慨言论,以一道《辩逐客书》说得始皇帝心回意转,收回成命;其后更是飞黄腾达,不单官至丞相,他的五个儿子也都尚公主为妻。然便是这样的权臣之精,犹逃不过宦官赵高的陷害,落得五马分尸的下场。比之于他,无论才干还是权谋,无论处世还是洞悉世事,玉郎皆远远不如……女儿想明白了,是自己命相浅薄,没那福气与玉郎配对成双……从今后,女儿不悲不叹,自当振作。望爹娘也一样,勿以女儿为念,也万不可再为此事劳神伤心。咱们便如从前一般,安安静静的过日子罢了。”
女儿能自己走出“哀莫大于心死”的困境,嬴恬夫妇喜出望外,自然一切顺从她意。果然从此后,嬴湄一日好似一日。嬴恬夫妇谨记郎中告诫,不敢让女儿再持家务。嬴湄依从父母,着意栽培管强和绯烟,让这小夫妻俩一人主外,一人主内,渐渐挑起大梁。
嬴恬夫妇这才放下心来。然他们又觉察到女儿虽言笑如常,但一双星眸,往往在低垂间,蒙上抹不去的阴影;从前充溢全身的风发意气,亦荡然无存。夫妇俩常暗自垂泪,惟盼女儿能再遇良人,彻彻底底的走出姬玉的阴影。
仿佛是天遂人愿,嬴湄十八岁那年,从晋国来了一批特殊的客人。为首的青年公子,二十出头,相貌俊美,一举一动,自是卓尔不群,让人望而敬畏。
嬴氏夫妇心下且喜且惊,忙好生款待。从始至终,这公子都和颜悦色,斯文有礼。流连望乡其间,他不是与女儿谈古论今,便是抚琴作诗,甚为和谐亲密。
姽婳夫人满心欢喜,私下询问女儿,方知此人乃晋国皇帝司马炎。
姽婳夫人方寸大乱。她听说晋国等级森严,婚嫁时尤其讲究门当户对;以嬴家的门楣看来,她的湄儿充其量只配做晋宫中的低等嫔妃。她只此一女,岂能让湄儿遭此大罪?
嬴湄瞧出母亲的忧惧,笑道:“娘,女儿又不是倾国倾城的佳人,家势也没高贵到足可让帝王另眼相待;这晋帝远来望乡,可不是垂青你女儿。他不过是藉由女儿之口,探问两位老友的音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