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等她思索清楚,蒙政已自然而然的牵起她的手,柔声道:“走吧。”
嬴湄一惊,忙使劲挣脱。蒙政不悦的瞪着她,反而越捏越紧。她微微蹙眉,低低曰:“疼。”
蒙政立刻松了松手劲,嬴湄将手抽出来,随即往边上大大退了一步。蒙政转头死死看着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气愤。她双眼一合,泰然自若道:“大家走快点,一定要抢在叛军到来前,将‘废苑’内的蒿草割干净,连树也要砍倒。”
羽林军们齐声答应,一涌而进院内。蒙政犹还站在原处,他看到嬴湄偏过头,露出线条极为柔和的半边脸,隐含讥嘲道:“陛下既然要与我们同生共死,难道不打算一块干点活?”
言罢,她一抬脚,也迈进院中,蒙政只得快步跟上。不知怎么的,他的心跳得老快,莫名的生出一种贪婪:如果,如果她还能对着他嫣然一笑,那该多好!
局势的发展正如嬴湄所料。叛军们将咸阳宫翻了个底朝天,最后终于搜到废苑。在遭到顽强抵抗后,为首的校尉不得已,忙命人飞报蒙丕。蒙丕大喜,亲自带着大队人马杀过来。先时,蒙丕本欲强攻,后来绕着废苑转了一圈,发现此院窄小,立刻有了主意。他先下令将周边的荒草割掉,将树木砍倒;次后,又下令将杂草树枝拖到废苑外,连着火把一快抛进院内。院内的人慌了,复将火把扔出来,可究竟人少,哪里抵得过墙外的诸多手脚利索。不多时,院内便烧起来。为防里边的人冲出来,蒙丕下令弓箭手守在院外,伺机而动。
但见火星飞贱,火苗高窜,院内不时传出惨叫声。慢慢的,火势越来越大,小小的废苑燃成一片火海,冲天的火光将远近的夜空染得通红。蒙丕犹不放心,还一叠连声的催促,不断从别处调来干柴投入院内。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随火势减弱,时光也在飞速流逝。转眼,天就要明了。那会,废苑内外墙壁尽皆坍塌,寸草不留。蒙丕正要下令用冷水浇灭残余火苗,好翻捡蒙政的尸骨,忽听身后杀声震天。他大惊,忙着人去打探消息。谁想得令的人尚未走远,便见大队人马杀了过来。那会,叛军忙碌了整夜,早就困乏不堪;又是被突然袭击,未免张惶失措,反击乏力。
来的军队,恰恰是顾翦以汝阳王的虎符搬来的救兵——负责保卫京畿安全的两万北军!
一边是要勤王救驾,一边则只想保全性命,双方的斗志高下立判。再加上人数对比悬殊,蒙丕的手下还没捱上几次冲击,便滋生逃逸之心。蒙丕在后头嘶声竭力,频频催战;然麾下众人疲的疲来怯的怯,均无心恋战,很快便溃不成军。没计何奈,蒙丕在亲信的掩护下,急急惶惶的往东逃窜。
顾翦将抓捕蒙丕的重任交付北军的其他将领,自己则领着一部分人马,心急如焚的奋力灭火。在接连刨出几具烧焦的尸首后,顾翦顿时冷汗直下,栖惶不安。他是愿意相信嬴湄的,可她再怎么聪慧,究竟也只是个柔弱的女子。而留守的弟兄仅止三十人,再怎么勇猛顽强,怕也是难敌毒手!
他才这么想,便有士兵来报,说已挖掘出二十具尸首。顾翦心慌意乱,望望左右无一处不破败,无一处不焦黑!他越想越觉得是那么回事,不免哀痛追悔,遂放声大哭:“陛下,陛下——臣救驾来迟了——”
这嚎啕的哭声先是让众人惊愕,继而人人明白。于是,众目相顾,皆喉头哽咽,遂扯开嗓门此起彼伏的号哭。
忽然,顾翦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他忙抬起手,示意左右安静。果然在附近一堆冒浓烟处找到声音的出处。他大喜过望,连眼泪都不及抹去,就扑上去扒拉。其余人等反应过来,亦欣喜若狂的冲上去帮忙。说也奇(提供下载…87book)怪,废苑内的砖瓦都被烧得通红,独这一处不曾着火,只呈现出将燃而未燃的状态。
顾翦顾不上多想,只管埋头猛挖。他先是扒出几张被大火熏得焦黄的半湿褥子及铺盖,再就是树枝搭建的简易遮棚。手摸上去,那些树枝既有热度,又有湿度,像曾经被人用水反复浇过——好巧不巧,这遮棚就围着水井搭建。顾翦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立刻破涕为笑,挖得越发卖力。搬开湿漉漉的树枝后,最下面的则是湿答答的床板、木桌。蒙政、嬴湄及羽林郎们正人手一张湿帕蒙脸,就蹲在浅浅的水洼里,衣衫盔甲已脏得分不出颜色,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顾翦喜极欲狂,三下五除二的推倒障碍物,先将蒙政扶起来。谁想,他的手才碰到蒙政的左臂,蒙政便忍不住闷哼了一声。顾翦明明记得蒙政所受的伤乃在前胸,怎的移到手臂上?他待要询问,却见嬴湄也慌张的看过来,便知趣的闭上嘴。
原来,嬴湄一开始就料到叛军会搜遍咸阳宫,无论藏在任何地方,都是一样的不安全,故坚持退守废苑。无它,就为废苑的外围环境!任是哪一个人来,他能想到的最佳办法,莫过于就地取材,采用火攻。所以,她早早的叫众人将废苑内的树木砍光,连杂草一概清除,然后翻出所有的褥子铺盖,围着水井搭棚。因为人多,搭的棚不够藏身,便连床板木桌都拆了。为防着火,还得给这些东西反复浇水,直到它们由表及里全都湿透。之后,便用麻绳捆绑一个结实的大竹筐,将勿喜和王么么放入井内,吊在半中——这最安全的地方,本是给蒙政预备的。因他固执不肯,才换了人。
待做完这一切,嬴湄安排三十个羽林郎候在废苑的大门后,自己则充当诱饵,将第一批搜查到此的叛军引进来,然后将他们全部杀死,以造成负隅顽抗的假象,将蒙丕引来。蒙丕果然中计,采用火攻。为充分迷惑他,嬴湄等人假意哭号。就在那会,从院外扔进来的火把多如急雨,她左躲右闪,无意中被石子绊倒,眼看就要被飞进来的火把砸中,蒙政却冲过来替她挡开。
嬴湄生怕他出甚意外,自己的打算便会竹篮打水一场空,故沉下脸,责备他以身犯险,大是不该。
谁想,蒙政把头一扬,傲然道:“大秦男儿,绝不站在女人背后!更不能让女人受伤!”
那会,嬴湄眼都大了:既如此,当初何苦要鞭打她?
虽有抱怨,虽有痛恨,可她的心,还是禁不住“突突”的跳着。在她成长的岁月中,还从来没有哪个男人当着她的面,理直气壮的说过这样的话!
为抹杀那一点点的感动,她急急转开头,吩咐大伙赶快躲到遮棚里。
现下,劫后余生,不但那三十个羽林郎对嬴湄感激得五体投地,便是前来救驾的北军们,亦对她敬重不已。不久,北军将领也来了,一面报说已擒获逆贼蒙丕,一面请天子移驾。
蒙政点点头,说了一番得体的感激言词,遂转头寻找嬴湄。嬴湄满心欢喜,她仿佛看到前方一片光明;正想大大方方的走过去,哪知眼一花,脚一软,直往地上栽去。
那一刻,她清清楚楚的听到蒙政惊慌失措的大叫:“传御医!快传御医!”
嬴湄禁不住苦笑:“我不要御医……我要馒头——”
可惜,这话不及出口,她便晕了过去。
'说明:汉制,京师军分为南北两军。南军的主要任务是负责保卫宫廷,北军的主要任务是戒备长安及京畿(国都及其附近的地方)地区。羽林军,即嫡属于南军。'
☆、第三十章 故人来(一)
柔风轻吹,阳春已近尾声,天气一日暖胜一日。
嬴湄百无聊赖,坐在嫩叶新裁的柳树下晒太阳。不经意间,她看到天空飘扬着几个纸鸢,正相互追逐。往事猛然被触动,心里不禁阵阵刺痛。才掉转目光,又见南雁北回,在高高的空中排成一个大大的人字。她胸中苦苦压抑着的思归之心,顿时纷涌爆发,不可遏制。
蒙丕事件已过去二十余天,善后处理让蒙政忙得没有余暇亲近嬴湄。她本当欢喜,可念及远方的父母、玉郎,不免心急如焚。期盼与蒙政讨价还价的念头,来得比哪一日都更强烈。
其实,蒙政对她已是好了许多。因废苑已毁,他便亲自指定一处宫殿给蒙娟,并命掖廷令调拨足够的宫女宦者服侍勿喜——自然,也要好生侍奉嬴湄。这一来,她闲闲无事,整日里悠哉闲哉。想是因为救过驾,咸阳宫内的大小宦者及宫娥们,对她殷勤备至。人人见她,不单笑容可掬,还恭恭敬敬的问安行礼,一如奉承帝王的宠妃。嬴湄不现惊喜,亦不抬架子,总是得体而端方的应付过去。只是众人的奉承阿谀多得让人厌烦,她难免怨恨起麻烦的源头——蒙政。一怨起蒙政,则又想起上次饿晕的事。
那时,她睁开眼,没有如往常一般看到破旧的桌椅、暗淡的帏幕,也没有嗅到潮湿而发霉的气味。触目皆是金碧辉煌,晃得人眼花。更叫她意外的是,蒙政居然红着眼坐在床沿。一看见她醒来,那小儿皇帝便惊喜的爬过来,一派急欲揽她入怀的模样。她当时就恶心得要呕吐;幸好她是饿晕的,腹内空空,无物可吐。蒙政却急坏了,连呼太医。之后她喝下人参鸡汤,体力稍有恢复,便如何也不肯再待在蒙政的寝宫午阳殿,执意要回到蒙娟身边。
蒙政怒了,铁青着脸,狠狠的捏着她瘦弱的双臂。她不挣扎,也不喊疼,就瞪着乌黑的大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最后,不知蒙政是怎么想的,他眼内的怒火慢慢熄灭,遂勉为其难的作出让步,准许她回到蒙娟的身边。
嬴湄才想到这里,便看见顾翦穿过垂柳飘拂的长堤,急冲冲的朝她走来。她心里顿时又忧又喜:是不是,蒙政小儿终于拨出时间召见她了?
很快,顾翦来到跟前。他没有如嬴湄所期望的那样,打着官腔传达圣喻,倒避着她的目光,道:“姑娘,陛下传你呢。”
嬴湄自认识顾翦以来,还从未见他如此别扭,心下很是奇(提供下载…87book)怪。她点点头,便跟着他朝午阳殿走去。
一路上,顾翦不断的偷窥她的面色,她则装着毫无察觉。末了,他终是忍不住,道:“姑娘,今日有位故人要见你呢。”
她的心重重的顿了一下:故人?在大秦的土地上,谁是她的故人?
当她疑惑的目光落在顾翦身上时,这傲慢而英挺的少年如先前一般,仍不敢与她对视,只局促道:“姑娘,从前是顾某轻狂,干了不该干的事,望姑娘宽宏大量,勿要计较。”
嬴湄上下把他一瞧,确定少年不是在耍诈,这才轻描淡写道:“顾校尉,往事如风。既然不愿记起,那就当它没发生过吧。”
“姑娘,我不是这意思。”顾翦有些急了,他飞快的看了她一眼;就那一眼,嬴湄看到他眼里满满都是愧疚:“姑娘,过去真是我不对。我做过的错事不是要姑娘忘了,我只是,只是想对姑娘说……以前都是我的错,害你吃苦头了……”
顾翦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声音已低不可闻。她仰起头,仔仔细细的打量这位曾经在她面前趾高气扬的少年,心里闪出一个念头,遂缓缓道:“顾校尉,我的故人,大约也是你的熟人吧?”
顾翦涨红了脸,讷了半天,还没挤出话来,嬴湄早走了。他怔了怔,急忙追上。
嬴湄从没如此刻一般,那么着急的奔往蒙政的寝宫!
故人、故人——谁是她的故人?
她的脚才匆匆踏上午阳殿的台阶,一道阴影便投在她身上。不由自主的,她的身子微微一颤,随即抬起眼,只想看看是谁。
五步台阶上,站着一位中年男子。那人峨冠博带,美须飘飘,身材异常修长挺拔,风姿高贵出尘——这不正是与她分别了十年的顾望先生么?
嬴湄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傻傻的站在原处,完全失了反应。顾望则急步走来,甚为激动的呼唤:“湄儿、湄儿!”
她还是怔怔的看着先生,只是,视线开始模糊。许多久远的回忆,在短短的瞬间,纷然涌现:往事是那么的美好、纯粹!如今,她是红颜老去,先生的两鬓也已染上风霜。弹指一挥十年里,许多的人事风物全都不同了!
嬴湄很想说些别后重逢的话,可她喉头哽咽,哪里挤得出字来。她伸出瘦瘦的胳膊,紧紧抱住顾望,声声唤着:“先生……先生……”
“湄儿勿要难过。为师已经来了。以后,不会再有人敢为难你。”顾望的眼睛也微微发红,他一遍遍的拍着嬴湄单薄的脊背,柔声道,“你的事,为师都知道。你放心,我饶不了那俩个小子!”
就在他说这话时,顾翦小心翼翼的挪上台阶,蔫头蔫脑的立在嬴湄身后。顾望猛然抬起头,恨恨的瞪了他一眼,顾翦吓得立刻垂下头。蒙政恰也在此时领着一干宦者宫娥出来,他面带笑容,款步走到顾望身侧。他所处的位置,是看不到嬴湄的脸的,他所看到的,不过是她裹着云色细绢的肩头。
看着那单薄的肩头不断颤栗,蒙政极为震惊:这个女人,居然也有脆弱的时候?
因为不肯相信,他走得更近一些,清清楚楚的看到一颗又一颗的泪珠,从她光滑似玉的脸颊上滚落,一直落到顾望的灰色衣襟里。不知怎么的,他的心骤然酸酸的,有些不是滋味。
不错,这个女人漠视过他,喝斥过他,甚至也阿谀、巴结过他。在他面前,她怒过、笑过,什么样的表情都有;可他从来没有见她哭过。她的脆弱,她的真性情,他半点都摸不着!他和她,便是近在咫尺,也如隔着千里之遥!
她,难道就那么不愿意亲近他吗?
蒙政觉得心里烦躁得很,遂插言道:“太傅远来,身子疲乏,还是到内殿里坐下来谈吧。”
嬴湄仰起脸,讶然道:“先生……你,你是……”
“姑娘博闻广见,竟不知太傅乃我秦国人氏?”
她答不上来。先生虽曾教授她四年,却从未说过自己的来历。她也曾从先生的言谈中暗暗猜测,料他必是世家子弟,然毕竟没有明证,又不好相询,也就放过了。
现经蒙政提醒,再追思顾翦的态度,她心里便了然了。于是,她放开紧紧拽着先生的手,欠身道:“湄儿弩钝,不识先生乃关中世家顾氏之才俊。望先生见谅。”
“湄儿,你我十年不见,难道这一见,倒要生疏了?”顾望一面扶起学生,一面微嗔。
嬴湄莞尔,眉目间说不出的灵动。顾望见学生现出从前的淘气模样,心下大喜,竟不理蒙政和顾翦,自和嬴湄朝殿内走去。
顾翦趁机挨上来,悄声道:“陛下,二叔这人真是无法预料。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他不会拿咱们怎样吧?”
“寡人已不是太子了。”蒙政哼了一声,拔腿就走。顾翦细细一品这话,乐了,急忙跟上。
☆、第三十章 故人来(二)
进到殿内,顾望若无旁人的与嬴湄闲叙家常。眼见蒙政跟来,也不过是欠欠身,并无十分礼节。初时,嬴湄因为乍见恩师,未免忘乎所以;现下她情绪略定,见蒙政脸色不佳,便乖觉起来——她可比不得顾望既为帝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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