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细细一想,不由得大为懊丧。想来,就是自己和蒙婵拉扯的那会,把它给弄掉了;可恨自己怎么那么糊涂,居然没听见半点声响!——要说丢的是玉珮,他自然不在乎,可没了这令牌,出入宫禁就麻烦了!
想了想,顾翦先找个地方躲起来。约莫半盏茶的功夫,蒙婵便率着若干宫娥气哼哼的走过。直等到她走得没影了,顾翦才从藏身处出来,急惶惶的遁原路返回。
然行不多远,又碰上勿喜一行人。思及方才的事,顾翦羞于见她,忙闪往一边,只躬身揖礼。
窸窸窣窣的声音停在他面前,他正疑惑,便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建章校尉可是返回来找这个?”
顾翦诧异的抬起头,恰看见王麽麽手里拎着块黄澄澄的令牌,正慈眉善目的望着他。
顾翦喜出望外,一面接了,一面道谢:“多谢麽麽,这正是小校的。不知麽麽哪里拾得?”
“不是老身拾得的。校尉收好,可不要再丢了。”王麽麽说罢,迅速退回勿喜身旁。
顾翦心思一动,目光也跟着瞧去。一丈之外,那位哑巴公主抱竽而立,眸子却瞧着别处。顾翦心知,东西肯定是她拾得的;恐是为着避嫌,故由王麽麽交还于他。
他很是感激,走过去,正欲道谢,那勿喜则急急走开。两两错肩时,他分明看见她羊脂凝玉般的脸颊上有一大片不正常的红肿。他心下一惊,再一转眸,发现她怀中抱着的竽也给摔成了几瓣。
不消问,他也知道元凶是谁。忽然的,一股胀胀的热气直冲脑门,他失声叫道:“公主留步。”
勿喜踌躇了一会,缓缓回头,那大大的眸子里,全是疏离。
被这样美丽的眸子盯着,顾翦无端红了脸:“公主,臣……臣无礼在前,又连累公主在后……日后——不,明日臣一定赔公主一把新竽……”
她摇了摇头,目光瞟向王麽麽。
王麽麽会意,笑道:“还望校尉不要再说什么赔不赔的话。校尉若能把此事忘了,就是对我们公主的最大恩惠。如此,老身先代公主谢过您。”言罢,她双手扶腰,福了一福。
次后,三人默默走了。
顾翦呆呆的立在原处:若说先前他只是懊丧,此刻连羞愧的心也有了!
良久后,他才无精打采的返回午阳殿。
时光流逝得很快,转瞬间,上祀节到了。咸阳城内,不独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人们还涌上街头,大放烟花,共贺吉时。
咸阳宫内,蒙政祭完拜先祖,等柳氏鸾轿入宫后,携了她的手,同到金銮殿接受群臣的敬贺。
这一场婚礼众望所归,办得格外隆重,确实跟迎娶皇后无甚两样。
龙椅上,蒙政满面含春,一派心意得遂的模样。甚而,他还体恤柳氏年幼,不惯此等肃穆而盛大的场面,在众臣按礼制敬酒完毕后,便差人将其先送回婚殿眠月宫;自己,则留下来君臣同乐。直到亥初,方起驾返回内宫。
远远望见喜灯高挂的宫门,蒙政的脸上现出倦怠之色。
下车后,侯景靠上来,低低道:“陛下,蒹葭园那边来报,说她从下午起就一直在发呆,今晚天刚黑,就早早的上床安歇。”
蒙政罩在袖袍内的手指痉挛般抽了一下,面上,隐约有丝意味不明的笑。
侯景探头探脑的观察一阵,又道:“陛下,眠月宫到了。”
蒙政哼了一声,撩起龙袍的下摆,抬脚便跨过大门。门内,两列宦者和宫娥们齐刷刷的跪在地上,齐呼“万岁”。蒙政恍若未闻,连声“平身”都吝于吐出,只径直走向彩灯辉煌的正殿。
看到年轻而英俊的天子拾级而上,殿门外的喜娘忙上前道喜。随即,柳媛被两位麽麽架住身子,颤微微的迎出门来。
瞧着新嫁娘珠翠满头的凤冠,以及凤冠下不堪重负的清秀小脸,蒙政犹豫了一下;特别是听到对方用嫩嫩的嗓音道“臣妾给陛下请安”,心就没来由的堵得慌。他想了想,对左右道:“你们都下去吧。”
喜娘和宦者们傻了眼,侯景忙凑上来低语:“陛下,太后吩咐,还要撒帐贺新房呢。”
“寡人累了,都免了。”
侯景呆了呆,又低低道:“那合卺宴——”
“撤了。”
侯景觑眼一瞧,但见天子面上已是大不耐烦,遂不敢多言,诺诺的领着众人退下。
殿内殿外,只剩一对新人隔着门槛相望。
眼瞅着对面的小人,连自己的胸膛都不到,蒙政无论如何也叫不出“爱妃”二字,惟挤出笑脸,含糊其词道:“你——为什么还不歇息?”
谁想他那一笑,竟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对面黑油油的眸子立刻水濛濛一片,连敬称也忘了:“我饿了……从酉初到现在……他们什么都没给我吃……叫我等你,说等你来了,我才有吃的……呜呜呜……饿着肚子,我睡不着……”
他怔了怔,随即喝道:“来人,上宴!”
侯景喜滋滋的指挥人布酒上菜,以为天子想通了,肯合卺闹新房,谁知才张罗好,便又被赶了出去。
屋内,喜烛高燃,烛下,十八岁的新郎倌端坐于圆桌前,默默的注视着他的小新娘。那小新娘早已卸了沉重的凤冠,正趴在桌上津津有味的吃东西。
虽说她早就饿得眼睛发绿,可吃相甚是文雅舒展,毫无扭泥作态之处——只是那双拿着象牙筷子的白白小手,似乎忙碌了些。她每尝到一样满意的菜,就会往另一个碟子里再夹一些。当碟子里堆满菜时,她放下自己的碗,滴溜溜的眸子就盯着他,一本正经道:“陛下,我吃饱了。现在,我可以伺候您了么?”
看着她似乎可以挤出汁水的鲜嫩面厐,他的脊背一阵发凉:“你,你知道怎么伺候寡人?”
“知道。母亲说,从今晚开始,我就不能再和奶娘一块睡觉了,我得和皇帝哥哥您在一起。太后还说,今晚洞房花烛夜,因您是天子至尊,自然不能像民间夫妇那样交杯合卺,只能是我伺候您用膳。”柳媛说到这里,站起身,一手持碗,一手持筷,努力伸长短短的细胳膊,“这都是我挑出来的顶好吃的菜,您放心的吃吧。”
他愕然,分明看见一只粉嫩嫩的小鼠在努力的讨好贼溜溜的大猫。他想笑,偏又笑不出来,便握住她的手,不由自主的放缓声音:“你在家时,你父亲唤你做媛儿,是么?”
她点了点头,那扑闪的大眼睛就如夜光下的明珠,柔和而纯净。
“从今日起,寡人也唤你媛儿。”
“好呀,那我就叫您做皇帝哥哥,成么?”
面对着小新娘娇憨的脸,他宽容的笑了笑,又道:“媛儿,你多少岁了?”
“前个月我才过了十二岁的寿辰。父亲说,过十二岁的槛,吃十三岁的饭,所以,我算十三的人。”
他顿觉天昏地暗,不由得痛骂自己:蒙政,你作的是什么孽!
是夜,他没有如事先所想象的那样——抛下新娘,自宿午阳殿。息了灯,这小鼠般的女娃娃,乖巧的卷缩成一团,挨着他,香香甜甜的入梦去了。
他辗转反侧,望着窗外红红的灯笼,心寂寂沉浮:湄儿,这样的夜里,你真睡得着么?
'说明1:午时即今天的11点至13点,未时则为13点至15点。'
'说明2:亥时即今天的21点至23点。因古人又将每个时辰细分为初和正,故亥正便是指21点。'
'说明3:酉初,即下午17点。'
作者有话要说:24号来更新哈。那些个自己喜(87book…提供下载)欢对号入座的,偶什么也米说,什么也米看见哈!
☆、第四十七章 饯行
大婚过后,蒙政欲任命嬴湄做朔方郡仟陵县的县令。事情甫一提出,便遭到以汝阳王为首的百官的强烈反对。蒙政也不着恼,就端坐于龙椅上,任由众臣畅所欲言。廷议到半时,一些乖觉的大臣发现,往昔最热衷于坚持“祖宗之法不可变”的丞相,今日居然从始至末都顺头顺脑,大司马也异乎寻常的缄口不言。于是,他们便掩了口,暗暗观望。慢慢的,朝臣分歧渐生,越扯越大,一时裁决不下,只好推到明日再议。
蒙斌忧心忡忡,下朝后即刻求见嫪太后,谁想才入内宫仪门,便被请进午阳殿喝茶。蒙斌倒也坦然,随来人而去。待与天子厮见毕,茶还没端上来,宦者到先捧上两份圣旨,请汝阳王盖上辅政大臣印。蒙斌徐徐展开,及至看完,不由得双眉颦起。
两道圣旨中,第一道是册封嫪太后的心腹掖廷令木子美为宣宜侯,兼并协从南军管理,为此,南军特特增添两万士兵;第二道则是将他蒙斌麾下的北军进行扩充,一充就是三万兵力。
蒙斌多年来浸淫宦海,却还从来没见过如此釜底抽薪的诏命!
眼前的天子,明明最渴望的就是早日亲政,为此,他费尽心机,方自母后和权臣的手中夺得五万兵权;可眼下,他居然毫不迟疑的将这些东西全都泼散出去!——别人不懂此中真意,难道自己也不懂么?
去岁,自己与嬴湄灭夏之后,大司马顾岳上奏,欲将尚存留于他手中,且原嫡属于逆贼蒙丕的四万兵权归于朝廷。岂料正碰上天子硬要立嬴湄为后,百官失望,太后震怒,于是上下一气,众臣居然趁自己不在朝堂时,竟附议大司马的提议,请嫪太后将四万兵权收归为己有!其后,嫪太后胃口渐长,几次三翻的召集自己,居然腆着脸索要兵权;亏得自己基根扎实,又搬出先帝遗诏,她才不敢怎么着。虽然早就知道嫪太后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这女人向来也不敢如此张狂;不知是她贪念横生,还是受了旁人的怂恿,如今的她,越来越沟壑难填……现在,终于连其儿子也忍受不了了么?可天子这么做,岂不是自戕?
逡巡中,蒙斌细细端详天子的脸。天子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殷切,然英俊的面厐,不知不觉已变得深不可测!
蒙斌忽然觉得,自己可能是操心太过了!眼前的少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去掉了任性而为的脾气;如今的他,已知道将锋芒藏在云屑雾末里,只露个一鳞半爪,让人猜忌——如此,自己还要不知好歹的鸡蛋碰石头?
于是,他一面恭恭敬敬的叩拜施礼,一面掏出随身携带的印章,稳稳的按在那两道圣旨上。
蒙政看着他,目光闪了一下,轻声道:“叔公,寡人必不负你所望。”
老人摇摇头,慢声道:“陛下,臣老了,许多时候,是臣在辜负陛下厚望。”
“叔公说哪里话,咱们是一家子,自然要万事同心。”蒙政说这话的时候,盯着他的眼,一字一顿道:“再过两年,寡人就可以行冠礼。到时候,寡人还要仰仗叔公呢。”
蒙斌垂下了头,顿首曰:“只要陛下有心,老臣无不从命。”
蒙政点点头,再不言语。蒙斌忙也见机退出。
翌日廷议,因三位辅政大臣并无异议,嬴湄顺利的成大秦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女吏。其后,她即刻到丞相官署挂牒立档,受命于三日后赴任。
第一日,她先收拾行李,第二日便去大司马府向义父辞别行。可递了拜贴进了门,她没见着义父,倒先被家主顾岳传唤。嬴湄虽心头嘀咕,却也不便多问,惟手脚麻利的随家仆来到正堂。
彼时,顾岳正在廊下观花看草,嬴湄一见他背影,忙稽首曰:“卑职嬴湄见过大司马。”
顾岳侧过身,清冷的目光将她上下一扫,淡淡道:“稀客临门,顾某荣幸。”随即,手一挥,又曰:“湄水侯,堂上请。”
嬴湄不敢多言,诺了一声,便跟在大司马之后款步入内。
二人分了主次坐下,婢女上来献茶。半钟茶过,顾岳无言,嬴湄也不好擅自开口,偌大堂上,两人默默啜饮,气氛颇显怪异。
这其实是嬴湄第二次见到顾岳。第一次,是在许城。那时,她正要随蒙政重返咸阳,顾岳闻讯到城门来迎接。当时的他彬彬有礼,可眼神锐利如刀,足叫见者头皮发怵。今日再见,他的礼数一样周全,但那不怒自威的气势,只增不减。便是嬴湄这样见惯大风大浪的人,亦觉得心肝儿七上八下,甚难平稳。
半晌,顾岳抬起眼皮,不紧不慢道:“湄水侯是明日一早就赴任吧?”
嬴湄欠起身子,道:“回大司马,正是明日一早动身。今日是特特来向义父辞行,不意竟能见到大司马,这是卑职的幸运。不知大司马有何训示,敬望赐教。”
顾岳眸子一收,似在冷笑:“赐教不敢,训示更不敢,只望湄水侯常怀慈悲之心,不要再撺掇顾某的无知小犬做傻事就好。”
这话如一桶冷水,将嬴湄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她举目,恰见顾岳冷冷的眸子正盯着自己;其面上,则是一副往事尽知的神气。嬴湄本就是有心病的人,自然明白是东窗事发,去年她在御花园内唆使翦弟的事给顾岳推出了始末,故而才会得到如此不客气的警示。她的脸烧烫起来,便忙忙起身,意欲致歉。
谁想顾岳把头一偏,道:“湄水侯,别怪顾某说话不留情面。顾某本是武人,没那许多花花肠子,有什么,今日一并说清楚,免得日后彼此面上都不好看。你才干非凡,又有贵人倾心扶持,日后定是大鹏展翅,贵不可言。再且,二弟对你是曲意回护,甚而不惜为顾氏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但顾某今日有言,你可记在心上——诸如独桥镇的事,只有一次,绝不会重来第二遍;凡动了大秦筋脉的,若要断腕,无论哪一时、哪一刻,顾某都不会犹豫!”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嬴湄想不狼狈都难。愧过惭过后,她心底倒浮起一丝安慰:这种明明白白的疏离,比那起防不胜防的暗箭,却是好得多!这位大司马,到底不愧为义父的兄长——忽的,她想到大司马言词如此汹汹,可不就是承认自己已是顾氏的一份子?
刹那,她的心里蓄满了对义父的感激。于是,她长长揖礼,诚挚道:“多谢大司马教导,卑职定谨记勿忘。”
顾岳哼了一声,扬起下巴,一名婢女便将嬴湄引往其弟所居的院落。
顾望乍见义女,欢喜异常;嬴湄则满心柔软,明知义父身子健硕,依然前去搀扶。二人相伴坐于院中,天南地北的琐碎谈起。
不知不觉间,天色见晚,顾望留她用膳。膳毕,他遣退左右,语重心长道:“湄儿,为父有几句体己话,若是此刻不说,恐难心安。”
嬴湄坐正姿态,肃目立耳。
“湄儿,因为你的缘故,陛下可说是被逼到了举步惟艰的地步;自然你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一样是如履薄冰。可为父不担心这个。以你之能,自然能柳暗花明,另闯出一翻天地;陛下那边,他也不是好欺负的,纵然此刻被逼得捉襟见肘,然假以时日,他定能反弱为强,掌控全局。为父真正担心的,是你的心。”顾望说到这里,一边捋须,一边凝视义女,“湄儿,你是苦到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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