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你是苦到极处的人,这一去,任是做什么,旁人的唾沫星子淹不死你,怕则怕你自己添加的负担压垮你。”
闻言,嬴湄心头大震,几乎不敢与义父正视。
顾望知她心中想着什么,便握住她的手,柔声道:“你是极聪明的孩子,就是太执着于恩怨。从前,你若觉得自己亏欠了谁,哪怕是拼了命,也是决然要还的;然你也当知道,别人一样也欠着你——岂能是你一人任他们予取予求?湄儿,无论何事,你只需遁义而行,据情而生,勿用太善,也就无愧于心了。”
答话间,嬴湄不觉沙哑了嗓子:“多谢义父教导,湄儿定然放在心上,再不重蹈覆辙。”
“那就好,为父也宽心了。你且回去,早点歇息,明日好上路。”顾望忽想到了什么,他拍拍义女的肩头,笑道,“湄儿,恐怕明早还有人要赶着送你,为父就不凑那个趣了。来,饮过这杯茶,便是为父给你饯行了。”
嬴湄接过茶盏,依言饮尽,也不等翦弟露脸,就辞了回去。
次日清晨,除姬冰外,她又点了四个家丁,大伙儿一人一马,潇潇洒洒的上路。出得玄武门,行不足二十里,便远远看见便装的顾翦耸立马上,其后,是一驾装饰普通的马车。马车之周围,则是一干强壮的黑衣护卫。
嬴湄急忙过去,就要下马请安。岂料车帘半卷,露出一张谁也不曾想到的脸。
她以为自己眼花了,使劲的眨了眨眼,看到的,居然还是华阳公主蒙婵等得不耐烦的脸。好在她反应快,忙施礼曰:“臣不知公主在此,累公主久等,是臣之过也,望公主宽囿。”
“别自作多情!本公主哪有闲情来送你,不过是陪娟妹出来透透气。有甚话,你对娟妹说去,不用对我絮叨,没的叫人心烦!”蒙婵说罢这话,脸即转向顾翦,娇笑道:“翦表哥,婵儿快闷死了,快扶婵儿下来走走。”
顾翦翻了翻白眼,少不得忍气吞声的顺着蒙婵的意思而行。想来他也是满肚子的话要说,故只在左近徘徊,一面还频频回头张望。
嬴湄却顾不上他,只往车内看去,果见勿喜怀抱竹竽,一双湛湛明眸,正哀伤的瞧着她。她伸出手,蒙娟便搭着她的臂弯款步下来。其实,就在蒙政大婚后的第三天,她俩也见过一面。那是勿喜得了蒙政的恩准,特地来蒹葭园看她。当时她就知道,凡自己回复蒙娟的每一句话,必然都会被那人知道了去。好在蒙娟也是玲珑剔透的人,处处顾虑着她的心情,除饮食起居,余的一概不问。后来,直到请勿喜吹竽时,她才知她的竽已被砸坏了,于是,她便送了一把新的给勿喜——此刻,勿喜怀中所抱者,正是那一日所赠。
现下见面,她并不言语,仅以目示意。勿喜则垂下眼,将竽举到唇边,缓缓吹起。
曲声起调不高,宛如溪流,绕着巍巍高山潺潺流淌。在那样凄冷的景致里,二者有了感应,相知相伴,任是风花雪月如何轮转回旋,也不曾抛弃对方……
如果说在场的大多数人是听得津津有味,那么顾翦便是听得最郁闷的一个。他无语问苍天:三郎,你又不是不开窍的人,怎的巴巴儿又让湄姐听这劳什子的《高山流水》!有些话,必得撕虏开了才见效果!越想,他越是有气,遂抛下蒙婵,掉头走向嬴湄。
嬴湄正敛神收眉,对着勿喜轻声道:“公主,陛下的意思我知道了……”
顾翦双拳一抱,插话曰:“公主,臣欲与仟陵令说几句话,可否?”
蒙娟望望他,再望望嬴湄,见嬴湄并不反对,便抱着竽走到另一头。
眼见跟前再无障碍,顾翦瞪着嬴湄,道:“湄姐,你还有什么话要转叙陛下么?”
瞧着义弟似乎愤愤不平的模样,嬴湄甚觉奇(提供下载…87book)怪。她到底没有说他,只想了想,道:“那就请翦弟告诉陛下,嬴湄誓不辱命。”
“就这些?”
嬴湄缓缓点头。
顾翦顿时脸红脖子粗,从牙缝里挤出字来:“湄姐,你就不能乖巧伶俐点?说几句温婉缠绵的话,难道就要了你的命不成?”
嬴湄淡淡一笑,道:“咸阳宫里,早有了乖巧伶俐的娘娘,要听温婉缠绵的话,自有娘娘说去,岂轮得到我这里越俎代庖?”
顾翦恨得无法,一指点她:“你明知道陛下当柳娘娘是妹子,大婚至今,他们虽夜夜宿在一处,却尚未圆房!你——不是我编派你,他们还真说对了,你就一祸水!”
因为激动,顾翦的末一句话未免说得大声了些,惊得勿喜回头。顾翦骤然醒悟,不由得飞红了脸。他正自悔浮躁,无端伤了义姐的心,待要婉言解之,却听到义姐轻笑。
但见嬴湄面上竟没有一丝怒意,反还眨着眼,款款低语:“翦弟,皇家内帏之事,你不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也管得太多么?再且,纵然我是祸水,也不过是蛊惑了一人之心;那你呢,你算什么?”
“我……我又怎么了……”
“怎么了?你好好看那边!大秦未出阁的公主仅止二人,你若真是正人君子,又如何让那两位素不相融的佳人同来送我?”说到这里,嬴湄突然神情一变,恶狠狠道:“你脚踏两船,天生妖孽!”
顾翦瞠目结舌:“湄姐,你别冤枉我!我……我只是奉陛下之命将勿喜公主送出来,那华阳公主不知哪里得了消息……硬要跟来……真和我没什么关系……”
谁想嬴湄睬也不睬他,只径直走到勿喜身旁,拉住她的手,眼角飘飘道:“公主,臣这一去,必得二三年后才能回来。望公主谨自珍重,远离妖孽,确保安全。”
瞧着勿喜堆满疑惧的美目正顺着义姐的视线看向自己,顾翦就心头发怵。待要厚颜上去,又怕越描越黑——再说,他又有什么资格去辩解?这么一想,从来都意气风发的建章校尉蔫了,脸色,竟比近旁怒气冲冲的蒙婵还要焦黄几分。
那会,嬴湄心头舒爽,朗朗一笑,朝二位公主施礼毕,便领着她的人一径去了。
顾翦哭笑不得,沉了面,欲请两位公主驾辇回宫,忽见勿喜双目噙泪,那一双纤美嫩白的手,正一遍遍的抚摸着怀中的竹竽,心头便没来由一抽。
更兼蒙婵在旁冷笑:“哟,原来娟妹竟然有巫服之趣啊!我还以为你是替皇兄递信,原来却是假公济私!”
这话如响亮的耳光,直搧得顾翦眼冒金星,心儿突跳。他受不住了,急忙走到座骑旁。正要翻身上马,手指无意中碰到马鞍下的瘩裢。那里,也装有一把竹竽。虽然那人已明白表示不想和他再有牵连,但他顾翦是什么人,岂有白白连累女儿家的?固然,他没有能耐改变她的处境,但是那样微薄的一点赔偿,他总可以还得起吧?
可惜,上苍没给他一丝一毫的机会!
先有华阳,后有湄姐——哼,湄姐,你不独是祸水,你才是真正的妖孽!
'说明:巫服之趣,是古代女同性恋的代称。起源于汉武帝的皇后陈阿娇失宠后,常命巫女身作男袍,常行常卧,亲密如夫妻。'
作者有话要说:欢呼万岁,我校的高初中分离,我在高中部,也就是要到新校园安家。接下来的日子会很忙碌,再加上JJ这么到三不着两的抽筋,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大概不会更新,还望见谅。
另:偶的东鼠哪里去了,怎么总不见冒泡?
还有那个用英语留言的MM,偶很感动啊——就素偶素英盲,乃说的啥,偶一个字母也米看懂,惭愧啊!
还有那个“作者回复”功能也用不了,所以秋水MM的问题移到这里回答。
1、事情〃甫一〃提出?——“甫”就是刚刚的意思。
2、南军"特特"增添两万士兵?——“特特”就是特地的意思。
☆、第四十八章 仟陵令(一)
三月的最后一天,嬴湄一行顺利到达仟陵县。入城前,她特意在城门附近的茶寮歇脚。
彼时才申正,进城出城的百姓极多,按说来,茶寮的生意当是红红火火,然遮阳棚下冷冷清清,除了他们几人,再无旁者。更叫人不解的是,一壶茶还未喝完,茶寮老汉便陪着笑来催促:“几位客官,小老儿要回家了,能不能请你们行个方便。”
嬴湄道:“大爷,现下天色尚早,为何早早打徉?”
老汉端详她一眼,道:“这位公子,你是从外地来的吧?”
嬴湄点头。老汉叹口气,这才道:“公子有所不知啊。我们仟陵县原是大秦东北线上的关隘,与燕国相距不足百里,就是两国交战时,亦挡不住人来人往,最是热闹繁忙。可三年前,不知打哪里聚起一伙强盗,他们烧杀抢掠,闹得鸡犬不宁。县令上报后,朝庭就派大军来剿灭;偏大军驻扎其间,盗贼们一次也没出现。等大军一走,他们便变本加厉的骚扰我们。无奈,县令大人只好再次上报,结果大军又来,他们则又龟缩得无影无踪。如此往复,领队的将军着了火,一本上去,狠狠的参了仟陵令一回。结果,前任县令以戏弄朝庭的罪名被收监。继任的县令遂不闻不问,任由盗贼横行。这么一来,别说商贾们吓坏了,就是咱们这些小老百姓也不敢在外奔波,都是早早回家,紧闭门户,方可求得一日平安。”
“大爷,这些盗贼莫不是燕国那边过来的?”
“这个老汉就不清楚了。只听说先前来的将军,曾经带了军队几次三翻的到八十里外的白桦林搜索——喏,从这出了城,继续往东走,就是白桦林;那白桦林的另一头就是燕国——可士兵们翻来找去,别说盗贼,就是燕军的影子也没见一个。后来派探子打听,也说自从三年前两国议和后,燕军就不曾有大军驻扎在此。唉,那些盗贼神出鬼没,什么时候才能抓得到呢?总这么闹下去,我们都不用活了。”
嬴湄眉目微皱,这打听来的消息,丞相署处的档案全无记载,也没有任何官员提醒她:难怪蒙政要说这是个麻烦不断的边邑!她想了想,转头看向城楼,但见进出的百姓已然少了许多,连城门也半关着,若是再磨蹭,可就进不去了。
算罢茶钱,她正欲吩咐进城,忽马踏声杂,如急雨般袭来。茶老汉顿时面色如土,手心里的铜板全洒在地上。嬴湄搀住他,低声道:“大爷,有我呢。”
老汉哆哆嗦嗦,一字也吐不出。嬴湄往姬冰一望,姬冰也正望着她,神色泰然。嬴湄稍稍安心,再眺望城门,只见城门紧闭,城头上矛戈林立;那些进不去的百姓,急得四散逃逸。
不多时,一支队伍踩着滚滚烟尘出现。
众人细细一望,发现来者五百上下,人人皆骑在高头大马上,坐骑之后,又牵着驮货的马匹。当他们自茶寮前经过时,非但没有扑上来洗劫,倒还警戒的打量茶寮内的人。
嬴湄心下一宽,也气定神闲的观察对方。来人身着汉装,然深目高鼻,容色憔悴,显见乃为长途跋涉的西域商贩。果然,他们靠近城门后,先派出一人拿着纸片冲墙上叫唤。那人固然怪腔怪调,可说出来的话,却是真真正正的汉语。
很快,城门打开,小吏检查,方放这些人依此缓入。
嬴湄好奇,便问老汉:“大爷,你不是说此地盗贼横行,怎么还有商贾远来?”
老汉茫然摇头:“这个老汉也不大明白。自从闹了盗贼之后,南来北往的商队是不敢来了,但是西凉国的商人倒是久不久来一趟——也不知他们买卖些什么东西。”
嬴湄没有再打探,只示意手下人帮忙老汉收拾摊铺。姬冰则靠近她,低低道:“湄儿,你瞧他们的马。”
闻言,嬴湄眼皮一抬,一一扫过。
那些西域人的跨下骏马,全都四肢修长,高而健硕,一看便知是日行千里的良驹。她不由叹道:“好俊的马匹,这莫不就是闻名天下的凉州大马?”
姬冰眼眸含笑,道:“正是。这些马匹探前蹶后,一纵便是丈八之长,天下罕有。”
嬴湄来了兴致,笑道:“走,咱们去买两匹。”
两人兴兴头头的走向马队,说明来意,却被领队者回绝:“两位慧眼,竟识得我们的坐骑乃是凉州大马,佩服。本来,卖个一二匹马也没什么,但我们乃是走远路的商人,靠的就是马腿。这几千里的路上,要随时换乘驮货,略差一点的马,哪里经得起折腾?二位若是看中马背上的货物,随你开价,我尽可出手,但若只为马匹,就是万万不能了。”
嬴湄笑了笑,没有强求。待这一干人全进了城,方才亮出任命文书,直奔衙署。
前任县令虽然已经转调它处,但是走前安排得当,故嬴湄等人到时,宅里衙内,全都干干净净;然亦有一处不妥,便是忘了留下婢女仆妇。长吏苏环频频致歉,连说第二日便挑选良家子来服侍她。嬴湄一笑了之,只唤下署来见。诸吏在见她前,早已闻其盛名,又知其背景,因而不敢藐视,皆恭敬有礼,随从吩咐。
嬴湄先是取了当地豪强名单,细细询问过人口数目及生计状况,再对僚属安抚劝勉一翻,又从苏环手中拿了文档,次后遣散众人,自回内宅翻看。
夜深人静,随行的人的俱已安息,惟嬴湄撑灯夜观,越看越是颦眉。
门轻轻的被推开,姬冰缓步进来:“湄儿,二更已过,剩下的明日再看吧。”
“早看完了,只是睡不着啊。”
他走到她背后,关切道:“觉得棘手了?”
她将文档递与他,道:“你看看吧。”
姬冰也不推却,接过来,就近择了张椅子坐下。一顿饭功夫后,他合上册子,抬头笑道:“果然棘手呢。”
“你怎么看这事?”
他沉吟了一下,慢慢道:“据这册子上记载,西域商贩每隔三个月就要来仟陵县一趟,再由此地转往燕国采购人参鹿茸——这可就太过匪夷所思了。便是燕国鹿园满地,能源源不断的输出鹿角,可那人参也不是说采就能采得到吧?就算燕国人参无穷,也要不了这许多人来驮运吧?你看,西域商队每次来,人数多达五百,随行马匹竟然有上千头。”
她含颔:“我虑的就是这其中的猫腻。再有,这样不正常的商贸往来,纵然仟陵县这出口处不上报咸阳,那入口处的陇西郡怎么也隐瞒不报?”
他放下册子,直视她的眼:“你应当猜得到缘由吧?”
她手往桌上一伸,叹道:“猜到又如何?左不过是咸阳那里有人遮掩,背着朝庭培植自己的势力——他也够狠的,把这么个烫手山薯扔给我,自己倒落得舒服逍遥!”
“湄儿,要不要我把你心里的想法慢慢道来?”
“好啊,且看你能猜对几分。”
他拿过四个茶杯,一一扣在桌面上,道:“这是汝阳王,这是大司马,这是丞相,这是后宫。这四者,都有能力一手遮天,颠倒黑白。大秦军队目前仍就三分:一为汝阳王,一为大司马,一为后宫;然能调动西北、东北关隘守军放人的,仅止大司马。至于商贾出入,没有丞相官署的批文备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