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如此,慕容隼的面色是越来越阴鸷,王和瞥见,不由得大感头痛。先前他率众赶来,一见三人情形狼狈,已是大体明白;此刻少不得打起精神,以转圆场面。
故而,王和笑道:“瞧老夫老的,又丢三落四,竟忘了最重要的事。”
众人听这话有些意思,不免齐望于他。他走至慕容隼跟前,脸却朝着姬冰,和颜悦色道:“贤侄,此乃天下人人仰慕的凤帝是也。”说着,又冲慕容隼作揖曰:“陛下,这一位才俊,乃岐山姬氏的二公子姬冰是也。先时大家互不知情,略有冲撞——呵呵,如此正应了民间的说法,‘不打不相识’啊。”
边上的人凑趣的笑了几声,偏是众所注目的两个男子不领情。慕容隼是傲慢的掉开头,直唤婢女前来更衣,姬冰则嘴角溜笑,自顾自的牵着嬴湄走。王和好不难堪,却又两边都说不得。
就在这时,忽传来男子的厉声喝斥:“尔等快走!再无耻纠缠,休怪本侯不客气!”
众人愕然,分明听出是蒙学的声音。一时人人伸着脖子,遁音望去;惟姬冰和嬴湄下意识的缩回人群。果不然,重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很快,蒙学从左边的木道转出。他走得很急,似乎追在后边的乃洪水猛虎。此时的他,衣衫不整,肩袖处多有折皱,浑不似先前的光鲜模样;更兼颈上和衣领处,各印着半片腥红的唇痕。旁人见之,大略也想像得出他在胭脂粉里死命挣扎的狼狈情形,于是,几个早就瞧他不顺眼的贵公子,索性裂嘴大笑。
蒙学满脸通红,继而狠狠的回瞪笑人者。因看见王和率先朝他走来,便劈头盖脸的怒斥:“琅琊王氏,不过浪得虚名!尔等罔视伦理纲常便罢了,竟然以为天下男儿皆如尔等一般肮脏!真是无耻者无畏,居然还拿‘风雅’二字遮羞,这‘风雅’也就算被你琅琊王氏糟蹋尽了!嬴副使,咱们宁肯粗蛮不解风情,也不要和这等鸟人一处共席!”
既然被点了名,嬴湄藏身不住,只好望向姬冰,姬冰默默点头,悄悄松了手。
就在她步出人众前,那王和已是被骂得老羞成怒。看在对方乃大秦皇裔的份上,王和倒底忍口气,勉强曰:“其中必有误会,难怪蒙正使恼怒。正使无忧,待老夫惩罚无礼之人便是了。”
蒙学本欲气消,然一转眸,却见嬴湄穿着件极不合身的男袍朝他走来,顿时疑云满布。再细细观之,则见她鬓发散乱,帽子已无;且露在袖子外的双手,腕处大片青紫,顿时肝火旺盛,凛然曰:“谁干的?”
嬴湄默然,王和更不好说,倒是慕容隼冷冷哼道:“孤做的,你待如何?”
蒙学目眦尽裂,恨声道:“慕容隼,我大秦女吏,岂是你能碰的?”
那时,慕容隼已经换过衣衫,连漉漉湿发,也吸了个半干。他款款踱出,斜睨着眼道:“碰又如何?哼,别说是大秦女吏,便是蒙政小儿的枕边人,孤要是看上了,一样要得!”
蒙学苦苦压抑的热血,一时没管住,“嗖”的直往脑门冲去。他想都没想,操起拳头,直擂慕容隼。紧跟在慕容隼身后的十来个燕卫急步抢上,将其困住。只见拳来掌劈,脚来腿还,两边打得呼呼有声,可怜旁人或被误伤,或失足掉下水里。王和急得眼冒金星,嘶声力竭的左右招呼,结果也被踹到水里。
那会,慕容隼负手而立,冷冷瞧向姬冰。姬冰却不看他,只将嬴湄拖至身后,静观战局。
先时,蒙学甚为勇猛,勾踢捶打,连连扫翻四五个人。燕卫想到久攻不下,皇帝必然怪罪,遂一齐亮出兵刃。只听“唰唰”几声,蒙学的宽袍大袖便被的削成几段。他心下大骇,急急缩身。燕卫见之大喜,忙步步紧逼,闪闪寒光全罩在他头上。仗着身子灵活,蒙学腾挪闪躲,其身虽不曾挂彩,却也是险象环生,难以久继。
一道风,柔柔的刮到他的面上,他微微愕然,猛然发觉自己的左腕已被人扣住。他大惊,正欲抬脚踹人,便听到来人低低曰:“带她走,这里交给我。”
旋及,他被一股极大的推力抛出人众。在双脚落地前,他眼角的余光只瞄见一道白影,闪电般穿梭在燕卫阵中。这伙燕卫也确实了得,竟未被白影耍得晕头转向,倒遁着白影的步伐,如影随行的纠缠到一处。
蒙学心下好生佩服,有心结交,然情态紧急,遂朗声道:“多谢壮士援手,异日重逢,必当厚谢。”
言罢,他领着嬴湄跳上小船,解缆即走。嬴湄生怕让其看见冰的真实面目,故划船的时候,浆橹摇得飞快,根本就顾不上捞人救人。二人这般齐心协力,没一会功夫,就划到数丈之外。
那会,慕容隼就站在一旁,明明可以出手阻拦,偏生眼皮不抬,只一个劲的望着混战中的潇洒背影。许久之后,他似乎终于从记忆中捕捉到一个形似的身姿!
嬴湄和蒙学很快回到大船上,点了自己的人马,气哼哼的转回寓所。王家的人不敢劝阻,自去收拾残局。他二人回到广成传舍后,各自回房洗漱,换上干净衣服。约莫坐了半盏茶的功夫,嬴湄以探病为由,转到侍卫们住的地方。远远的,她就看到负责照顾寒水的侍卫坐在廊下磕睡。经过此人身旁时,她心念一动,轻轻推了推。护卫懵懵懂懂的睁开眼,一见是她,忙惶恐的站起身。她随口询问,侍卫老实答曰:自他们走后,寒水一直酣睡,因无事可做,所以他便不由自主的迷糊入梦了。她点点头,表示理解。经过拐角时,乘无人追随,她嗅了嗅才碰过人的指头,隐约闻到奇异的幽香,便心知肚明了。
待她推开门时,姬冰已卧在床上。见是她来,他便坐起身。她没有坐在他的对面,而是选了床头的一把椅子,与他并肩而坐。
午后的阳光,穿过窗户,明晃晃的照在他脸上。此时,那些涂抹的东西早已洗净,肌肤现出原本的颜色,连那双曾经温润的眼眸,也已复原到贯常的清冷;独那两片嘴唇,青白灰败,显示出他所病非假。凝视着这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英俊侧面,她恍惚出神;他不着痕迹的侧过身子,正脸对她。她这才想起自己未何而来,遂低低道:“你来得好快,没人发现吧?”
“我回来时,你们也才进门。如果不是怕慕容隼起疑,我不会和他的手下周旋那么久。毕竟,他见过我的身手,我总不好现得太多么。”
她叹息道:“那时,你和我明明可以先走,为什么要相助蒙学?”
他凝视着她,缓缓道:“那时,你想过要放弃已经握在手中的东西么?”
她哑然。他依然看着她,目光里没一丝埋怨或责备:“既然还想继续下去,就不能留下任何把柄。既然不能留下任何把柄,莫过于和蒙学同去同回。将来,任是什么留言传到他耳里,他也决然不会疑心于你。”
想是赏荷会上受的刺激大了,这两句又轻又淡的话,竟招得她眼眶酸涩,泪珠几出。
他很想轻抚其背,然看了看半掩的门扉,究竟忍住。低头寻思一会,岔言道:“不好奇我给王和看的东西么?”
他的体贴,她岂能不知?于是,她将泪水压下去,笑道:“我们此行途径波阳的时候,听说王和的堂弟王园就在那里游弋。当晚波阳太守宴请秦使,你并没有随我同去,王园也没来,想必是你们私下相会,相谈甚欢而误了席。后来,他自然给你写了介绍信函,引荐你到建业去拜会琅琊王氏的族长,是也不是?”
“还是湄儿机灵。我本来想,到了建业,必然有些士宦大族的宴请是寒水这身份到不了的,故而才特特打着歧山姬氏的名号前去拜访王园。没想到,那信函真的派上用场——”
“冰,纵然你担心我,但是,你怎么能糟蹋自己的身子呢?”
他怔了一下,刚想撇脸,她的手已扶住他的肩:“冰,你本没病的。不过是忌惮慕容隼,怕易了容也会被他认出来;又虑着若是易容太过,没了和玉郎相似之处,为琅琊王氏所不容,所以才吃下泄药,将自己折磨得锐气尽失。冰,虽说今日我确实是有赖于你才脱的险,但是你这样,可叫我……叫我……”
看着长长睫毛下的盈盈泪珠,他恨不得将她单薄的身躯揽入怀中。然而,庭院外响起了脚步声,他生生将满腔的心思全按回肚内,反催促道:“有人来了,你快走吧。”
其实,她也听到了脚步声,忙擦干泪水,低低道:“你好生养着,万勿再要如此。”
言罢,她慢慢的朝门处走去。开了门,发现是客舍下人端来汤药,来人遵从礼节,不敢抬头,自然没察觉到她双眼微红。临出门时,她回头望了望里边,却见他嘴角轻牵,似有笑意。于是,她放心的去了。
是夜,嬴湄却怎么也睡不着。她枯坐灯下,脑里反复惦量的是白日里听到的话。
十年前,玉郎出使晋国,不过十九出头,站在自诩倜傥的晋人中间,必然如今日的冰一样,纵使布衣素服,一样鹤立鸡群……晋人性好断袖,想必也曾妄图染指于他……可他向来游刃有余,定然不曾让他们的伎俩得逞;自然,他也绝不会像蒙学那样,搅得场面一团糟糕……不然,何以事隔十年之后,晋人仍对他赞不绝口……
恍惚中,十年前那个还仅仅是“虎贲校尉”的青年,倚马而立,对她倏然浅笑!
顿时,她难以自抑,热泪纵横。忽又想起一年前姬冰所说的:“他很好,他也常挂念着你的……真的,昨晚大哥还托梦给我,要我叮咛你,凡事别累着……”
——玉郎,是不是你我夫妻缘分浅薄,总也及不得手足情深?不然,为何你宁愿托梦于冰,却不肯入湄儿的梦来?
夜越静,心越冷,她忍住哽咽,以指沾茶,一遍遍的在红木桌上,写下玉郎的名。
她却不知,这一夜,姬冰亦辗转反侧,惟披衣坐于灯下,反复吟着一首诗。那诗,恰是她在赏荷会上所作。本来,他不曾亲眼得见,也不知晓,然参加盛会的好事者在散席后,广为传播,竟一下午便风传建业。晚膳时,经由其他侍卫之口,他亦得之。
其实只看一次,他便背得滚瓜烂熟,可他依然读了一遍又一遍。每读一回,心里便上下起伏;或喜或忧,总难定夺。直待鸡打鸣了,才上床歇息。临了,又将那诗默念一遍:
“桂棹兰舟碧水边,新荷戏与娇红颜。
未料一朝别君去,从今相思不相见。
当日花开不知惜,此时梦悔情已迟。
青川远望无崖际,惟有阔步越头前。”
湄儿,究竟哪一句,才是你的真心话呢?
'说明:“或笑傲李斯,或笔压青莲,或比肩陶朱,或邀月吴道”四句,本想写成“权倾朝野,笔点江山,走南闯北,泼墨画苑”。但是因为后四句难以整合成一样的句式,故只好用代表性的历史人物取而代之,亲们8要嫌偶冒酸啊。'
作者有话要说:东鼠和叶猫提出意见的地方已修改。
下星期三来更新哈
☆、第五十四章 一段佳话(一)
第二日,碍于大秦国威,王和抱病登门,向秦使谢罪;连晋帝亦急急差人前来问寒问暖。倒是罪魁祸首慕容隼,没事人般,逍逍遥遥的返回燕国。蒙学虽有不满,亦不能就此追往燕国,况三四日后就要返回咸阳,只好先忍口气,日后再究。
宜昌长公主起驾在即,建业连续三夜庆典,故无论高门蔽户,皆人人出门,共享皇家欢乐。然在一座庭院深深的豪宅里,独一小院庭阶寂寂。灯下,一妙龄少女正聚精会神的品评一首七律,仿佛外间的热闹,与她全不相干。良久后,少女长长叹息,继而潸然泪下。
在旁伺候的婢女劝道:“姑娘,今夜你不肯入宫会宴,夫人已经很生气了。如今夜又深了,再不歇息,只怕明日夫人又有一顿说的。”
少女擦了擦泪,哼道:“自我进了这个家门,又有哪一日不被她说?”
婢女忙道:“姑娘快别生气,当心糟蹋身子。都是翠鸣不好,提了这样扫兴的话。”说罢,作势要掌嘴,忽又想起一事,遂一面察言观色,一面小心翼翼道:“姑娘,不日你就要入宫为后,那时母仪天下,谁还敢给你脸色看?我想,今夜就算你坐得再晚,夫人也决然不敢说你。”
谁想少女非但不欢喜,倒烦躁的站起身:“谢家女儿何其多,为什么倒霉的偏偏是我!”
翠鸣急了,忙道:“我的好姑娘,你怎么又说这样的话?谁不知道谢家姑娘虽多,可是又有谁能及得你一半的品貌?老爷就时常赞你天降祥瑞,生来就是为谢家增光添彩的——”
“哼,他不过是心疼他的宝贝女儿罢了——若我父母尚在,岂容我成为争权夺利的棋子!”
“好姑娘,快别说了。都是翠鸣该打,扯的越发远了。来,姑娘,咱们安歇吧。”翠鸣一边说,一边欲挽少女。
少女却甩开手,道:“我不想睡,你困的话,就先去歇息吧。”
翠鸣知道自家姑娘的性子,便也不犟。她先走到门外,确证左右无人后,再返回屋内,陪侍一旁。少女已回到案几边,正拿着诗稿细看。翠鸣忍不住,低低问道:“姑娘,这三天来,你日日看、时时看,不烦么?”
少女柔柔一笑,红晕生光:“怎么会烦?这等好诗,只会叫人唇齿生香,爱都还爱不过来呢。”
翠鸣巴眨着眼:“真有那么好?姑娘,你平常可是挑剔得很……你看建业那么多的青年才俊,哪个不是绞尽脑汁,今日一篇,明日一稿的巴巴儿送来,为的就是博你一笑,可你正眼都没看呢。”
“哼,那些仗着祖宗荫庇的蠢禄们,多看一眼便是糟蹋自己,我何苦费神?”
翠鸣低下头,嘟哝道:“他们再不好,也总好过那里头吧?姑娘你既不甘心进去,假如能在那些世家子弟中早早择了一人,何至于这样?”
少女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青川远望无崖际,惟有阔步越头前。’——我自有去处么!”
翠鸣听得糊涂,结结巴巴道:“姑……姑娘,你什么意思啊?”
少女转回身,一双明亮的眸子忽然变得深不可测。她看着婢女,轻声道:“翠鸣,你记得咱们到这个家已经多少年了?”
“有十年了吧……”
“你还记得咱们在乡下的日子么?”
少女紧锁的眉头,哀伤的神情,深深的刺激到翠鸣,她哭了:“怎么不记得。那时,我天天跟着姑娘悠游闲逛,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要不是咱们老爷和夫人相继病故……咱们……咱们又何至于寄人篱下?姑娘,说句大实话,翠鸣就不乐意你进宫去!宫里有什么好?三宫六院,数不尽的女人,就为一个男人斗得头破血流……何况你还没进去,王家的人就虎视眈眈的盯着,还不知道将来会怎样的难为你……呸,什么光宗耀祖的大好事!要真是大好事,就让那屋的姑娘独占了去!咱们当年被接来,虽不是正主,可也没花他们的一分一文——就咱们老爷留下的房宅土地,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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