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归后辗转数年,抱负始终不得施展,辛弃疾早已不是当年锋芒毕露的意气青年,而是变得沉稳务实了许多。五十骑入敌营擒贼首的孤胆英雄已成过往,如今的他考虑更多的是从基础做起,如何使得民富兵强。
建康知府史正志,身兼沿江沿海十五路水军制置使,可以说总管了大江一线的防务。每每与辛弃疾谈及水军,却总是摇头叹息,兵员缺额,战船破损,装备陈旧,问题不一而足,而朝廷的军资却难以填补如此多的窟窿。而山东旧属老陈带来的数匹良马,却让他看到了希望,若能通过周令识在金国的努力,用大宋的高级瓷器茶叶等昂贵的奢侈品,换回军需物资,岂不绝妙?
这样做是当然不合法令的,金宋之间的交易,双方都有严格的限制,必须在官方的榷场进行,那自然不可能满足辛弃疾的需要。好在史正志不是不懂变通之人,对辛弃疾暗中的安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必要时还提供助力,这让辛弃疾将史正志引为知己,两人常常诗词唱和,十分相得。
不远处一艘大船,名为秦乐舫,便是白敏的座船。建康的帮派,没有不在秦淮河上讨生活的,对于小帮小派,在青楼赌坊收保护费是他们最惯常的敛财方式。
过了半晌,一艘小舟靠了上去,虽然蓝江没有使用平常坐惯的大船,但有心人仍然将他的动向看的清楚。董大富冷哼一声,对身边一个中年汉子道:“这厮如此不识抬举,可不能轻易放过,否则我们山水行在建康还如何抬得起头来?”
中年汉子心头冷笑,董大富你算什么东西,已经把自己不当外人了?不过明知他是借此机会想报私仇,中年汉子也并不介意,对手除了首鼠两端的白敏,只有广运盟的一个小角色,他早想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了。由于史正志严格盘查进入建康的江湖人,此次山水行与广运盟都是小心翼翼地派出不出名的二流弟子打前哨,以联络拉拢本地势力为主。除非想聚众造反,否则“民不与官斗”是江湖门派的铁律,大宋官兵就算常吃败仗,扫平几个数百人的门派还是绰绰有余的,尤其史正志这种手握兵权的官员,惹恼了他一定没有好果子吃。想做黑道生意,对地方大员便必须用利益收买,可惜原本与薛泰合作愉快的史正志,突然间变得油盐不进,一身正气,广运盟和山水行都毫无办法。
“开船!我们过去。”中年汉子看着跃跃欲试的董大富,立功的心也热了起来。
第六章 云涌(上)
辛弃疾面无表情地步入秦乐舫的船舱时,一场混战已经尘埃落定。
广运盟和山水行派来的这两人武功平平,鼓动力却是了得,建康城内稍微上得了台面的帮派首脑,几乎都集中在着宽敞的船舱中,只不过当中的大部分现在已经倒在血泊里,非死即伤。
董大富手中泛着蓝光的毒剑插在白敏的胸口,自己的头颅却被蓝江一掌拍个稀烂。蓝江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条右臂几乎被废,左腿也是血如泉涌。纵然还有几个具备行动能力的人,此刻也不敢稍动,因为船舱里一圈官兵手中明晃晃的钢弩,已经封死了所有奔向门窗的角度,甚至舱顶上都有人把守。当然他们并不知道,即便能够冲出船舱,数条载满建康水军的小船也不可能让他们有机会从秦乐舫上脱身。若非是一流高手,这阵势可令他们插翅难飞。
泛着寒光的弩弓中间,卓然立着一名身材颀长的冷艳女子,一身紧身劲装勾勒出玲珑有致的曲线,让不少人都暂时忘记了自己待人宰割的境地,暗暗地吞咽着口水。
只有山水行的中年汉子张成一见到这女子便脸色惨白,虽然自从铁剑门的钢弩队全军覆没以后,她便叛出铁剑门,不知去向,但数十架弩弓在她指挥下的威力,张成可从没忘记。当年以轻功著称,号称“山阴三鹤”的钱氏三兄弟,硬是在交织的箭网中无处逃生,最终被射成刺猬的惨状,他可是亲眼目睹了的。没想到这个女煞星竟然出现在这里,也难怪这一次自以为秘密的行动,会招来官府的围捕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袁玫已渐渐习惯了目前的生活,昔日在铁剑门时的自信也回到脸上。心里一直惦念的那人日前有信寄来,让她倍感欣慰。信中要她带着余风、嫣然、关河等人,配合辛弃疾的行动,于是她便成了这一队官兵的临时指挥。余风和嫣然一左一右,各执钢弩指向舱中众人,眼中射出浓重的杀意。而关河此时已在辛弃疾的调派下,带领原来善宗的几名好手,护送老陈一行北上。
辛弃疾锐目如电,在船舱中扫视了一圈,确定已将秦淮河上横行的地头蛇一网打尽,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蓝江看得心里发毛,不顾身上疼痛,挣扎起来叫道:“辛大人!这些人罔顾法令,擅自结交城外帮派,聚众滋事,死伤重大,小人无辜卷入,被打成重伤,恳请大人做主啊!”
除了蓝江带来的黑蛟帮众外,众人都对他怒目而视,可蓝江知道辛弃疾不是善与之辈,只求保得眼前无忧,哪还顾得上同时得罪广运盟和山水行?
可惜在辛弃疾的计划当中,建康不应该存在任何黑道势力,无论实力强弱都一样。朝廷命官参与越境走私,就如在刀锋上走路,容不得半点失误。虽然辛弃疾不可能直接出面,但他已经有了两个最适合的合作者,一个是周令识,另一个自然就是薛真。如果薛泰死后在建康留下的空白能由薛真来填补,那当然最理想不过,而薛真也需要一个可以倚仗的根基,来应付薛德日益强大的压力。
从说服史正志下达禁令开始,辛弃疾的布置便是为了在建康铲出一片空地,以让薛真可以毫无阻碍的成长,因而蓝江等人今日自是没有求生的机会。
袁玫秀目一转,见辛弃疾没有任何放过蓝江的表示,一声冷哼,舱中所有弩弓一起发射,惨叫声中,本已伤痕累累的张成、蓝江等人根本无力躲避疾如闪电的劲弩,而余风和嫣然更是不约而同地将箭射向广运盟派来的精壮汉子,两轮连射之后,船舱中已是一片寂静。
辛弃疾心中一阵叹息,他本非江湖人,这些人都与他无怨无仇,但他无可选择。这些人不管投靠广运盟还是山水行,对他和薛真都将是莫大的威胁。
普通的江湖小帮派与那些有上百年历史的老牌门派的区别,就是极容易树倒猢狲散,一旦派中首脑身死,留下的便是一盘散沙。在辛弃疾宣布蓝江、董大富等人因为违反知府谕令而被绳之以法后,整条秦淮河一片惶然,在袁玫带领的弩手的快速反应下,偶然发生的几起骚动很快被镇压下去。随后,余风和嫣然连续拜访了多家秦淮河两岸的青楼赌坊,五分利诱、三分威胁、二分诚意之下,很快和这些地方建立起联系,不过在薛真回来之前,他们还没有条件将建康真正纳入控制之下。
已经三个月了,还不回来吗……袁玫把剪下的几枝垂柳插在桌上花瓶里,怔怔地想。与鲜花相比,她更钟爱看似柔嫩却有韧性的柳枝,但自从遇上他之后,却也爱上了芍药。
现在他们就住在从前的广运盟总舵中,经过余风主持下的改建,原本的金碧辉煌已经朴素了很多,不过占地却是同样的宽广。袁玫把自己特意从扬州带来的芍药移植到这里,重新将它命名为芍药园。亲手布置了半个月之后,袁玫突然发觉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已经从薛真的客人,变得好像这新芍药园的主人一样,而余风、文墨、嫣然等人,也毫无异议地以她为首,就连后来到来的唐安安,都乖巧地维护着她的地位。
这算是什么啊……她苦笑着,我在他心中从没留下过影子吧?
“三个月了,还不回来吗?”一语道破袁玫心事的,是含笑端来一盅燕窝的唐安安。
袁玫笑了笑,接过青花瓷盅,放在桌上。袁玫不是喜欢掩饰感情的人,唐安安又是心思极为细腻敏感,这在两人间早已不是秘密。唐安安出身青楼,温文懂礼,几乎全无妒心,又善于迎合别人的心理,来到芍药园不久,就博得了上上下下的好感,与袁玫更是成了好友。袁玫几乎是把唐安安了解的薛真轶事翻来覆去听了三四遍,而当唐安安得知袁玫曾是“情人醉”的受害者时,也不禁摇头莞尔。
袁玫体态健美,而唐安安纤细玲珑,两女站在一处,正是“菊有秀兮兰有芳”,各擅胜场。只不过袁玫总是隐隐觉得,唐安安看似纤弱的外表之下,其实并非如此不禁风雨,但要说什么理由,却也道不出来,纯粹是女人的直觉而已。
谈论起薛真来,两人自然可以将心比心,话题多多,不过还有一个问题,两人回避了很久,终于还是提了起来。
“归雁,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袁玫喃喃自语。
“我也……说不清楚……”唐安安想起离开添香楼那天,数月杳无音讯的归雁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把她易容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甚至连体态身高都作了稍稍的变化,才让她成功地骗过司理参军郝四方的眼睛。而她除了对归雁出神入化的易容术目瞪口呆以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归雁嘱咐她不要告诉薛真之后,便匆匆离去,而直到弄影送她来建康的途中,她才渐渐知道了归雁和薛真之间的关系,知道了这位与自己一同学琴的闺中密友竟然在扬州同时有两个身份,一时之间,她心中本来清晰无比的归雁的形象,也变得一片模糊。
当发现如弄影、袁玫一般在普通人眼中无法企及的女子,都要深受相思之苦,唐安安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幸运了,也深为离开添香楼的决定庆幸不已,不过她当然不会在袁玫面前主动提起归雁,以免更增她的惆怅。
唐安安也有些后悔,没有把自己见过归雁的事告诉薛真,虽然不知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很明显,两个人都在逃避一些东西。
想起总是带着面纱的弄影,看看眼前的袁玫,她心中泛起了一丝无奈,这世上,到底有多少人选择了逃避呢……
第六章 云涌(下)
八百里洞庭,一碧万顷,浩浩荡荡,横无际涯。岳州左近紧靠湖边的一个小镇,街道不过几条,居民不过数百,整个镇上最显眼的一处建筑,便是一座大门敞开,斑竹交错的小院,院门口破旧的牌匾上写着“洞庭鲜鱼虾”几个直白的大字。
虽然院落简陋,可吴二娘烹饪鱼虾的手艺却堪称绝妙。据说她也不过是个普通渔家姑娘而已,对烹调之道算是无师自通,不知怎么就小有了些名气,甚至不少过往旅客宁可在这简陋的小镇上过夜,也不去近在咫尺的岳州城。
弄影也是吴二娘的忠实拥趸之一,每次在成都府与江淮之间往返,她都会特意来这里住上一晚,吃一回自己最喜爱的洞庭湖虾和凤尾鱼,她对这个小镇已经是熟悉得很了,不过这一次,走在狭窄的土街上,她却觉得气氛有些异样。
多心了吧……弄影摇摇头,走进热闹的小院,照例叫了湖虾和凤尾鱼。其实她并没有什么要紧事需回成都,本来也是想在建康住上一段时间,等薛真回来。可是不知怎的,估摸着见到薛真的日子近了,她却突然害怕起来,不顾唐安安的挽留,逃命般地离开了建康。这一路默默走过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若在从前自是理所当然,现在却觉得自己就是那世间最孤苦伶仃的一个。
拓跋玉寒已经答应了李越的提议,去楚州布置了。李越开出的条件让人无从拒绝,出钱、出人、以高出市面一成的价钱接手紫梅山庄运到宋境的所有货物,所求只是紫梅山庄利用在广运盟背后的地理位置,起到威慑牵制的作用,另外双方分享所有关于广运盟的情报而已。对拓跋玉寒来讲,这样的条件实在优厚之极。
弄影心头却很是担忧,与李越合作不啻于与虎谋皮,而把自己明白地摆在薛德的对立面更属不智之举。但她知道拓跋玉寒也有自己的难处,贪得无厌的金人对紫梅山庄的威胁越来越大,而南下的路又被一手遮天的广运盟堵住。薛德与金人关系有更加暧昧的趋势,过些时候恐怕紫梅山庄便没有了生存的余地,庄主杜纯既然是个不谙世故的老人,支撑整个山庄的担子便全在似女儿般娇柔的拓跋玉寒身上,硬是把他压到了这局赌桌前。
不下注,就同时开罪两方,下了注,还有搏一次的机会,筹码便是全部的身家性命。江湖的巨浪远大过洞庭湖的波涛,无论是身为武林四公子之一,声名显赫的拓跋玉寒,还是秦淮河上的地痞头子董大富,都是身不由己,无从把握自己的命运。
小院中很是拥挤,用餐的食客乱哄哄地坐在长条的木桌木凳上,虽然粗鄙了些,倒也别有一番风情。弄影并不介意这样的环境,对有些女人来说,美食的力量大过一切,弄影恰好就是其中之一。
享用着一年多没有吃到的湖虾,弄影心情稍好了一些,正暗自盘算是否要多留一日,游览湖光山色,嘈杂的小院突然间安静了下来。
好似回到了薛德的婚宴一般,当日李越和蒋轻霜也是骤然间令大厅中鸦雀无声,不过这样的人物当然不会出现在这个无名小镇,从院门进来的只是两名粗豪的大汉,看他们的样子,应该在洞庭群盗中颇有地位。
荆南荆北,依托着洞庭湖浩淼山水,几十年来群盗毕集,落草为寇。三十年前,“大圣天王”杨幺盘踞洞庭时,曾成为群盗共同的领袖,而自从杨幺被岳飞剿灭身死后,残存的盗众便各自为政,互不相让,再也成不了气候,只能做些鸡鸣狗盗的勾当了。
虽然其势已弱,但这些盗贼时聚时散,除不尽,剿不完,荆湖南北两路,至今不堪其扰,这也是为什么没有名门大派愿意以两荆为根据地的原因。而这一带江湖势力的薄弱,也是生意往来于江南和蜀中的各帮派乐于看到的,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谁也不插手进来。
看到其他人对这两名大汉敬服的眼神,弄影心中一动,想到了这小镇上是哪里不妥。以往因为群盗之间的不睦,洞庭湖畔的打打杀杀随处可见,这镇上自然也不例外,而今天则似乎安静规矩了许多,难道向来互不服输,动辄打得血流成河的贼众,现在竟然有了统一的指挥了?如果真是如此,那领头的人是谁呢,是江湖人么?从那两名大汉的做派和跟手下人的对话看去,江湖的气息相当明显,和从前的洞庭群盗已发生了彻底的变化。
弄影仔细分析着最近得到的情报,广运盟和铁剑门应该都正忙于巩固自己的后方,并且在双方势力交叉的地带暗斗不休,暂时并无暇顾及实际意义稍逊的两荆地带,况且以他们眼下的实力,能够在江南横行已经是极限了。
难不成广运盟和铁剑门只是鹬蚌相争,暗中还有渔翁虎视眈眈?弄影倒吸一口凉气,无论幕后的人是谁,单从能将一盘散沙的群盗捏合到一起,就已显示出极强的实力,况且若非自己无意中碰上,恐怕这件事短时间内还不会被揭穿,或者那人真能成为最后的赢家也说不准。
弄影坐在一群有男有女的商旅旁边,并不十分显眼,只是更小心地把食物送到面纱里面,以免露出面容,又假作好奇地向身边一位中年行脚商打听两人的身份。
“姑娘怕是有半年没路过洞庭湖附近了吧?”那商人小声道,“洞庭湖这群爷们现在联合成立两荆帮了,听说原本叫什么洞庭水寨,怕官府以为他们造反,就改了个江湖帮派的名字。整个洞庭水域都有他们的人和船只出没。那两位爷是什么飞叉堂的正副堂主,这镇子就在他们的势力范围里。”
已经成立半年了?弄影突然发现自己以往实在太过忽视这一带的情报,其实不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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