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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先生,这世人为何如此执着有子无子?”霍王妃又请了月上过来,赐下茶点。
“回王妃,不是谁都如王妃一般如此豁达。这世人蝇营狗苟,死后又怕无有人香火供奉,费心一世还得担心身后祭祀,死活都无安生。”
“女先生竟能这般看待。”
“王妃岂不知,人死也需投胎去,既是投胎再活,前缘也就罢了,祭祀香火又有何用?可笑,若世人投胎又活一糟,也不知是男是女,是人是畜,子孙的供奉岂是活物能享?或有不得投胎的,想也是有重罪在身,如此又有何脸面享用那四时祭祀。还不若活时享尽了那福去,得以尽兴此生,谁又可料到下一世?或为贫穷,再无法享用那万贯家财,不若今生就好好受用;或为男子,再不能与夫君共守,不若日日珍爱着过,不枉费了一世缘份;或为奴为婢,不得清闲,不若今生豪情万丈,搏他个天地失色,千古留名!娘娘,转得下一世,谁知有多少子孙来投,何苦在乎此一世?或者,娘娘前世子孙已极,今生如此是菩萨为着娘娘前世劳累也未可知。”
良久的沉默,月上静静与王妃对面品茶。“女先生,如此,本王妃受教了……”霍王妃仿佛将心头萦绕了百种念头都压了下去,终于长叹一声:“先生果然不凡,劳先生将那故事说完了,那会薇会如何呢?”
“她,醒了。”月上从容地将茶水一放,将香炉里一拨,香雾缭绕,霍王妃的头又晕开了,眼也黑黑的看不清……
缓缓地睁眼,看见眼前模糊的人影,她吓了一跳,心脏咚地跳起来。可一会她不怕了,对一个下堂妻来说再怕的也没了。她转头看见自己在一间木屋子里,暖暖的柴草正在烧,一个女子的背影,正背对着她。
“姑娘,多谢了。”霍王妃仿佛觉得自己的感激之情从身体里跳出来,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夫人,请用。”那女子递过来一碗粥,霍王妃看着那双手嫩白纤长,不似做惯家事之人,抬头去看便呆住,只见那女子有一副极狰狞的脸,如长虫一样的伤疤铺盖了的脸。
霍王妃被吓得心里直跳,那女子也不在意,背转身去,专心看那火苗。霍王妃觉得饿极了,她将那粥喝下去,顿时觉得胃里暖和起来。“姑娘,这儿是……”她弱弱地问,“山里。”那女子淡淡地回答。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嗬,谢我?不谢菩萨了么?”那女子嘲讽着一笑。霍妃沉默着。
“哼,夫人,我救你一次救不了一世,何不好好儿想想,撤了你那点没用的愿心,换个长进些的。”那女子阴阴的容貌和长长的发如同山间的女枭。霍妃被吓得缩了回去。
“姑……姑娘,莫,笑话会薇了,如今会薇一无所有,再多的愿心也无从了去。”再换又如何,那庙祝也劝来,可,除了求子,我还能求何?她心中默默,泪流满面。
一双冰冷的手捏住了她的下巴,逼她抬头,霍妃看进那双漆黑如夜的眼,“我再看不得你这没用的样儿!”那女子冷哼一声,“但凡无子便要被逼死么?混帐!”她手指的冰冷仿佛一把利刃割进了霍妃的肌肤,霍妃一个激灵,却无法移开眼,她看着那双眼,竟如深渊一般将她吸了进去,啊!她喊了一声,跌了进去。
不知道多久她爬起来,踉跄着向前走,突然眼前一亮,红烛招展,长命灯高挂,她看见,她的夫君,那个为她画眉的人正搂着他的妾,旁边是她那公婆正抱着那孩子。婆婆说:“你那女人不知野到哪里去,怎么找也不见。”“娘,孩儿已差了家丁去找,定要找到来让娘好好教训。”她那夫君脸色冷冷,好不冷情。霍妃只觉得那眼泪就忍不住了。
“婆婆,夫君,姐姐想是在外有了人了,即便找寻回来,人在心不在的,又何必。依我看,便算了吧,只求她莫再沾惹脏了这干净的地界。”“哼!她娘家还欠着咱家的钱,她就敢找了野汉子去,也是咱家花钱娶来,怎能叫她不贞不洁地在外间丢了咱家的脸!”婆婆恶狠狠地道。
妾不忿地转过身去,嘟了嘴暗地嗔怪了夫君,夫君见着急忙抚背安抚:“娘,君儿说的有理,那女子也是心野了,找寻回来儿也不能再要。何况,君儿已为我生下了长子,这正室她做岂不更好?娘既不愿她在外丢人,等儿找寻了回来,爹娘只管打死了,岂不省心。”一席话说得公婆都点头,那君儿已是千娇百媚地依傍上了身,夫君,会薇一心服侍的夫君,一脸的春风,一脸的得意,却说的是要将她打死!
“打死了岂不便宜,不若休了远远发卖去,抵回了欠了咱家的银钱。”那妾扭着腰阴阴地一笑。公婆夫君俱点了头,蛇蝎一屋,适时,那婴孩大哭着,一家子围着那婴孩眼弯颜开去。
霍妃泪也干枯,一脸的愤恨,指甲已划破了手掌,好,好个夫君啊……醒过来,依然在那小屋的床上,那个背影依然在火堆前。霍王妃擦干眼泪向那光明的火苗走过去。
“大仙,为会薇指条路吧。”她跪下去,这女子非常人。
“哈哈哈哈……”那疤面女子笑得张扬,“指路?呵,你倒聪明!可我给你指的路你敢走么?”霍妃依然跪在那里,身影萧索却坚定无比。良久,女子看了她一眼,一根木柴扔进火里,几点火星迸射,她缓缓开口:“你也见着你回去的下场,再求子可还有用无?你落到这个地步因由也非无子。若使那嫌弃你无子之人俱无,便是无子又如何?”砰的一声火灰爆开来,惊得霍妃眼一跳,要他们都消失去吗?
“让他们全都消失去,再不烦扰你去。”女子道。消失?这世道有无缘无故的消失吗,那……霍妃心头巨震。“让他们都死,他们该死!”女子毫不在意将话挑明。
“可,菩萨如何能成全这样的愿心?”
女子笑起来,“菩萨自然不会,但……”她站起来,风将她的发吹开,露出一脸的恐怖,她对着远远的夜空说:“我会!”
“我乃巫女,专司祈愿巫祷,这世上的愿,只有我能逢求必验。”女子手上腾的一声升起了火苗,如蛇一般在她手臂上卷曲爬动,霍妃吓得贴在地上,“拿去!”女子手轻抖,那火苗冲向霍妃,瞬间消失去,“这灵祈之火会助你心想事成……”
“休要怨恨太过。”女子幽幽的叹一声瞬间消失,山里的黑夜间仿佛还游荡着她黝黑的双瞳,霍妃怔怔。
天明,她打开了小屋的门,吱呀一声,阳光射进她眼里,她用力握住了手,该信那女子吗?一切愿心都可应么,为何不去了那脸上丑陋的疤?可她只有一搏了……夫君,你好狠的心,既是个死,我与你情义两绝!
“先生……”霍妃扶住额角,仿佛那女子的悲痛决绝还在她脑子里回荡,“这世间真有那巫女么?可她连那脸的疤也……怎能助那会薇行事?”
月上微笑着,双眼里却万物都不见,“娘娘,这世间未知物未必就为虚假,祈愿巫本就是这世上最隐蔽的存在,娘娘不知也不奇怪。她们祈得了别人的愿,然在自家身上哪怕连一丁点愿想也无法实现。”月上心知,她们日日重复的是比她们巫祷过的人更悲惨的命运。
“祈得了人家的愿,自身的命早丢在身后顾不得了……”月上一声叹,霍王妃听在耳里,就如同听见那疤面女子在会薇身后轻叹,仿佛月上就是那巫女般的嗟叹自怜。
“女先生,那后来呢?”
“后来……呵,”月上的眼迷蒙了,她记得的,那不知名的山头里,不知是第几代的巫祈在林间溪水边梳洗着,眼泪一滴滴掉落进水里,打散了水中那丑陋的面容,每一次,她遇着了年轻女子,都忍不住那珍珠般的泪水……巫祈,多少代都是从无有幸福的悲剧,从来如此。言若,你也一样呢……月上仿佛也被那香雾迷惑,一瞬间迷糊起来。
“你这贱人!可还有脸回来!儿啊,与我好好教训了。”会薇虽是破衣粗衫却整洁的出现在婆家大门口时,迎接她的便是她婆婆恶骂不止。她眼看着夫君,温润的脸,一点点有新婚的缠绵多情化作了眼前的狰狞狠毒,那只手落下来,夹带了冷风,啪,她听见耳边的肉响,砰,她听见身体里那团火烧了……
会薇眼看着一个个病倒在眼前,浑身烧得惊人的“家人”。她亲眼见着那火从她身体里烧起来,如蛇般缠上了夫君的身体,婆婆伸过来掐她的手也瞬间烧起来,可他们都没发觉,只有她看得见。她感激着那疤面巫女,心想着,烧吧,烧吧,烧了你们,烧掉这地狱般的日子。
“啊呀——”
“太热了,好难受啊,会薇,快,快给我请大夫,快救我……”她眼睁睁看着夫君撕扯着衣衫,奋力地挣扎,如同烧红的虾,那往日亲手拿起,使巧劲地剥开来,露出白色的仁,再蘸上酱含笑往他嘴里送的虾。她看了看手,不复白嫩柔软,全是伤疤,真想将你剥开来,如同那虾,我要看你那仁,是白是黑!
她穿着那大妇的衣衫,头上金钗灿灿,“去,给夫君再请几个大夫来!”她挥手斥退了仆人,夫君……我想饶过你呢……可,公婆已烧死在床上,你那妾——躲得远远的了,夫君这样孝顺,该下去陪伴公婆了。几个人将那妾强送了过来,会薇看她惊恐抖缩,笑起来:“妹妹,往日公婆夫君疼爱尤甚,今日夫君有难,妹妹岂能袖手。”她手一指,手上的金镯子叮当作响,“夫君在那里,妹妹且去顾看些才好。”
“啊呀,嗬——!”她们的夫君在床上双眼翻白,口唇干裂着死命抓着那胸口,眼看抓着谁都不会好过了去,那妾死命地挣扎着,口中呜呜地哭着不要。霍王妃看着那床上烈火突然小下去,那人退去了红热,一下清明起来,妾却兀自嘤嘤哭着任凭喝骂也不上前。霍妃觉得她的嘴角从未笑得这样翘,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冷冷地掩盖过了那会薇的声音,说:“夫君,妹妹既再不愿服侍夫君,不若放了她去吧。”
“来人,将她交与那藏春楼的妈妈去。”
“妹妹,姐姐还你那好心!”
她的夫君勉力地伸手,看着妾被拖走,嘴里只呜咽着,那喉已干涸,“呵——为”,霍妃身后,那几乎无法辨认的一声喊,眼泪便滚落湿了尘土,门吱呀一声关上。
叮的一声,香炉盖上,只留下霍王妃眼角的一点湿意,今夜又要睡不着了呢,她叹着。
月上躬身送,抬头那轮月已不见,今夜,连我也不能睡去——那代代巫祈的叹息夜里都来找寻我……故事,太多。
冬寒之宴
入冬后连边疆都消停了些,人人依着冷,或是惰懒或是耽于享乐,权贵皇亲自然也在这节气里寻着乐子。
奚王府里灯笼高挂,戏班子,歌姬舞女进出,人头涌动,好不热闹。奚王爷在世子韨归府后三天发下话来,要摆个热闹的家宴,不理外边的,只自家夫妻父子们,连往日最没脸面的姬妾也得列席。消息一传出来,府里上下摆开阵势忙上一大通,谁不知道奚王不爱那热闹的饮宴,一年里即使重阳中秋也不设家宴,只新年里一遭还常面上敷衍。
暗地里,不知谁在传,奚王只爱单独呆着,自斟自酌。又有人传言奚王单独住那个院子里倒也听见女子调笑,又有时要了好酒菜,隐隐听见有乐歌传出, 都说奚王爷只爱独自赏花,开那春风桃花小宴。但不知那女子是何人,惹得各房侧妃侍妾相互猜忌不止,闹了些是非,直至霍王妃一句:“王爷有王爷的乐,既占不了你们的名分,何必做那小家样。”众人仿佛才知,奚王一直都有那暗地的消遣,侧妃韦氏更是私下怀疑娇鱼两姐妹便是奚王那外宠所生,风一传开,加之奚王本对娇鱼两姐妹极好,一帮女子嫉恨开去,眼也红。
奚王妻妾不少,下面官员之女、哪个皇亲赠的美人、小国送来进贡的“贡品”,皆得宠过些时日,可奚王的子嗣却少,就连皇帝选妃时也直言要奚王看那好生养的挑两个。当初奚王曾言要姬妾将双娇当作亲女照料,姬妾们为讨奚王欢也曾好待,但那外宠之女的说法儿一传开,加之奚王院里不明不白的女子,姬妾们都红了眼骂开去,自家受累养你的私女,你却得闲勾了王爷去,从此,对双娇多有冷眼不喜。
这两年,奚王也多久不露面,只藏在那院子里,侧妃们连汤水也不见能送进几次,哀叹着年华要老去,却还无有生养,看着那娇鱼姐妹却还得奚王频频关护,更是了不得的恨。
宴无好宴,若无王爷。这回奚王要令一家团聚,少不得妻妾们要上些才艺令施恩示宠,此来犹如妻妾一堂才色竞技,说得直了,各显神通抢一个一夜春风。哼,月上扔下了王妃赐下的衣裳,轻轻扣着桌子,“奚王,好比那肉骨头,是条母狗都想咬一口……今日,躲远些打探清楚。”后半句仿佛自言自语,可才扣上门的人却听到了。
喧闹了整两日,府里摆上彩灯高烛,流金溢彩,私宴用的大屋暖意流淌,整个屋子密密地盖上了棉制的门帘,连窗子也遮盖着厚厚的布帛防住了那严寒。屋子地上铺上了毛毯,地龙烧旺,暖酒小食先摆了一整桌。艳丽的侧妃妾室们如同游动觅食的鱼儿般卯足了劲,艳丽得如同春天的花儿成精化做了人形,晃的低下的小厮们不住的偷眼去看,连霍王妃也脸上带了笑意,轻轻吩咐了为奚王备下醒酒的汤水。
当夜色袭来,王妃,世子们,娇鱼姐妹,侧妃姬妾们都抬头仰望着门廊下同时挂上的上百个火红灯笼,百样心思流转,各带各的那张脸面起身向那大屋行去,这王府的家宴如一场大火烧起,烧得人心头火烫,眼看就要火势滔天了。
“妾等见过王妃!”“请母妃安!”“请王妃安!”众人请了王妃安。
“免礼,都快起身!”霍王妃入席。
“大哥,二哥。”世子们入席。
“姐姐安好。”
“妹妹也好。”
侧妃们盛装含笑见礼,连笑也小心着脸上的胭脂,依次入席,左右探看着,又是谁的妆容出了彩要仔细研判,谁的{炫 &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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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炫 &书 & 网衣裳那样精致,待会更衣定要换了这身去,暗地里备下那身定要叫王爷青眼。
无人理会那角落里的娇鱼娇雨姐妹,就是世子煦也只是扫过一眼就别开眼,侧妃们更在世子们请安后不待她姐妹上前便直接入席去,留下她们姐妹四周空荡。娇鱼仿佛已经知晓般脸上淡然,眼神不在意地穿过了冷眼看她们的女人们,视线投在了煦的身上,看得煦也不敢接着她那眼刀才哼的一声转身,娇雨怯怯地低头跟着她,两人坐到了下首角落里,静静听着那一屋子的热闹。
灯火恍惚中,娇雨觉得桌下有一只手紧紧握住了她的,“别怕,”娇雨抬头看着直挺胸脯正视前方,嘴角含着高傲笑容的姐姐,“谁,也大不过父王去!”她说。娇雨紧紧她的手,顿时觉得两只交握的手一只热一只凉,唉,姐姐啊……娇雨耳边的声响聒噪都遁地而去,她只想好好捂暖了那只手,有一股热流流过她的腹腔,那种不甘,月上让她体会到姐姐的那种不甘——又来了。
人也快到齐,突然帘子一掀,有小奴轻声唱诺着:“王爷到。”屋子里整齐划一的起身,衣饰钗环的轻响和着那莲足声煞是好听。“见过王爷(父王)!”都向来人行礼,可是好半天也没听见脚步声和叫起,霍王妃并一两个侧妃稍稍抬头向外看去,心头正疑惑,那人却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