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又是她娘断断续续的絮叨声，“闷丧脸儿！最瞧不得你这副德行！嘴上不吭不哈的，一肚子坏水儿！”如意老是不吭气，即使是今个给她从关家带出来，一路上她除了闷丧着脸儿，没半句多余话好说，从她脸上，看不出心里头在想什么，说起来她跟玉翠差不多年纪，却没一点儿让人喜欢的地方。
李氏打心眼里不待见如意，也就处处把她往坏处揣摩，心里合计着如意坚决不能留下。
如意余光瞄着她娘冷峻的侧脸，只觉得今个的一切都来的奇怪，新衣裳，娘在关大哥面前的和颜悦色，迫不及待地接她走……而在一个月前，娘是看也不会多看一眼自己的。
她想不出娘心里是怎样想的，也推测不出娘这次来确切的目的，潜意识里，只觉得这一次跟娘回去了，就再不能回到东庄村看关大哥。
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的。她就挣开了李氏的手，撒开腿，返身就拼命往回跑。
李氏哪里想到她有胆子跑，惊得马上去追，如意人小，跑的却快。这一追一赶的折腾。就是好半会儿，李氏费了好大劲才揪住她的辫子。
这一下，险些就叫她跑了，李氏喘着粗气狠瞪如意。“死孩子，你想气死我！”
如意闷着脸儿没吭声，李氏又叽里呱啦骂一阵。这次，她说啥也不肯走了，就拽着如意立在路边等顺风车。
下雪天。进城的车也就少，李氏先搭一辆车去了村口，又在村口等了大半个时辰，远处才来一辆要进城的牛车。
她先搡着如意车上去，自己才上车，并着如意坐下来，一面紧紧拽着她的胳膊。一面低声道：“先去镇上串门子！”
如意一听不是回屋去，愣怔住了。很容易便想到娘想私下带她上外头去，是要背着爹把她卖了。
可她又有些不敢相信，她想，她好赖是娘一手养大的，在屋这些年，一直很听话，除了玉翠放火那事，也没再犯过啥‘大错’，即使娘不喜欢她了，也该不会卖掉她，娘不是总说自个花了屋里不少银子吗，卖掉她，那些银子能回本吗？
心里也就盼望着，娘今个只是带她上大伯屋去。
半个时辰后，连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娘根本就没有带着她上大伯屋的意思，一下车，就领着她径直往东边去。
她心里终于有了底，一颗心沉甸甸就往下坠。
只是眼下，她顾不上想太多，本能就压下了委屈慌乱和不甘愤恨，她不能慌！也不能掉眼泪！知道娘既然下决心卖掉她，不管她怎么哭求，都不会软下心肠来。
拐进巷子，见刘家近在咫尺，李氏这才捅了捅脸色煞白的如意，叹气一下，软声道：“也是为你好，这刘家多的是钱儿，你上她屋去伺候老爷夫人，也比在农村嫁人强，也别想着你关哥，这事儿，他管不着，今个要商谈的顺利了，明儿起你就是刘府的丫头。”
说这话儿的时候，李氏没看如意，手上死紧地拽着她，一心想着买卖若谈成了，届时得一笔数目不小的钱儿，更加硬下心肠加快了步子。
如意头一回心里发了狠，娘说当奴仆比嫁人强，怎么不卖了三姐四姐？她低着头，眼睛悄悄瞄着巷子两边高耸的围墙，心里思量着，一会儿娘只要撒了手，她马上就撒腿往回跑，出了巷子，就想办法跑到大嫂铺子里去。娘要是不撒手，她就拼了命挣脱娘的手。
她不愿意做奴仆，心里也就暗暗拼了命，今个被逼到了绝路上，最后的挣扎反抗是必须的。
李氏见她不吵不闹，只当她认命了，心里很是满意，踏上刘家台阶，伸手轻轻叩了叩门，得空叮嘱她：“一会儿见着个老婆子，乖巧些，不定进去后能得几个赏钱儿。”
话音一落，门打开了，仍是上一回见过的小厮，李氏笑一下，“小哥，我是……”
那小厮马上冷声打断她，“就在这候着！”
李氏忙道：“有劳了。”
她说话的空当，如意一直盯着李氏拽着她的那只胳膊，在李氏还没发觉时，猛然间一抬手，张嘴就狠狠咬了上去。
“喔唷费！”疼的李氏惨叫一声，一瞧渗了血，本就要下意识撒手，可她瞧见如意转身不住往外挣脱，马上就伸出另一只手死死拽着她衣领，一脚就踹了上去，“个白眼狼，敢咬老娘！想跑？没门！”
她不停甩着手，疼得几乎要跳脚，心里又急又怒，可在这大门大户的刘家门前，她很是克制，决计不敢在刘家门前尖声教训如意，生怕一个不小心惹怒了主人家，买卖做不成还是轻的！
如意还在挣扎，李氏拼了老命才架住她，两只胳膊被她咬得哪哪都疼，李氏低呼着，险些就坚持不住要松手，在这节骨眼上，孙婆子终于出现了。
大老远的，就厉声呵道：“把这不听话的小丫头带到后园子去！”
话音落，就上来两个家丁去李氏跟前儿捉了如意，两个壮实的家丁力气大，如意心知逃不掉了，冲孙婆子大喊道：“你要买了我。我就死在你府里！”
气的孙婆子使劲皱皱眉，挥手道：“快给带下去！”
如意一路哭喊着，直到进了内院，架住她的两个家仆才放了手，她吸了吸鼻子，还没来及看清周围的情况。就有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大老远就听着你杀猪一样的哭声，难听死了！”
如意眼睛蓦地睁大，一转眼，就对上了一张熟悉的脸。他皱着眉头，两条黑黑的眉毛蹙的老高，一脸的鄙夷样儿。
“季哥。你怎么在这？”她怔了半晌，瞪大眼睛问。
“笨蛋，这是我姑父府上。”他瞥着如意花花的脸。故意坏心眼地说道：“你现在是我姑父府上的丫头。”
经他一提醒，如意这才想起来，今个是被娘卖到刘府上，登时就慌的掉开泪儿，顾不得季敏兰，马上就撒腿跑起来，刘府上弯弯绕绕。她方才来时太过激动，已经不记得回去的路。这时好容易有了逃跑的机会，可怎么跑，也寻不见拱门，心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季敏兰盯着她没头苍蝇一样在廊头里乱窜了半晌，啧啧咂舌，“阿才，当仆人真有那么惨？”
阿才小声地，诚实地回他，“少爷不信，也伺候我一天试试。”
季敏兰登时沉默了下来，眼神慢慢定格在不远处如意小小的肩头上，心里想着，有这么个娘，也不知她过往承受了多少苦处。
这时间如意仍在廊上急的乱跑，可他早没了初时打趣的心思，再也瞧不过眼了。
扁了扁嘴，冲她喊道：“笨蛋，已经在茅房门前儿转了三回了！还不过来？”
如意脚下蓦地一顿，慢慢转身瞧他，又不死心地跑回季敏兰跟前儿，乞求地望着他，“季哥，我不想当丫头，你放我回屋去，别叫你姑父去抓我，行吗？”
小鼻子冻得通红，圆圆的眼睛沁着泪水，一眨不眨盯着他瞧。
季敏兰心里一软，一伸手拍她脑门一下，“笨的要死，我早就跟孙婆婆交代好了，今个不过是演一场戏诓骗你娘。”
在得到他这个回答之后，如意紧绷的心这下才一松，愣愣怔怔半晌，哇一声就哭了出来。
季敏兰立时手足无措起来，看看阿才，又看看如意，最后，勉勉强强撇着个嘴上前去，在她肩头拍了两下，“你放心，我替你教训你娘！”
他这样一说，如意哭声更大，他心里一急，在她耳旁大喝一声，“再哭，就叫你当仆人，伺候我姑父洗脚！”
哭声立马停了。
季敏兰瞪了她一眼，嘴角悄悄扬了起来。
连一侧的阿才也没忍住歪了嘴，他家少爷可真是活学活用啊。
如意生怕他反悔，抿着小嘴仰脸儿定定看他，“我不哭，我回关大哥屋去！”
季敏兰转过脸去不看如意委屈的表情，“这几天先叫你娘好好当一回仆人的，你可不准坏我的好事儿，回屋后只管当做不知道，听见了没？”
如意忙点点头。
院子外头。
李氏跟孙婆子商议妥了价钱儿，十五两成交，心里也就大松一口气，不迭揉搓着胳膊，见如意进园子大半天，仍有些不放心，赔笑道：“婶子别听她胡说，这孩子其实是个老实的……”
孙婆子肃着一张脸儿，“这样拧巴的孩子我见的多了，调教几日，照样老实。”看一眼李氏，徐徐吩咐着：“既然银子谈妥了，明儿起，你就负责打扫前院，干满七天就签字画押，地上有一片落叶，这买卖可就做不成了。”
李氏扬起眉，不敢相信地问：“我做活？这不是卖我闺女吗？”
孙婆子冷哼一声，语气坚决不容置疑，“这是府上的规矩，夫人体谅这些个早早离了娘的娃娃们，特许家人进府陪伴几日，只是我府上的粮食也不是白给的，不做活怎么能行？”她挑个眉，“没打听清楚就上我府上来？”
李氏忙摇头，“前头只是听说一点点。”
孙婆子冷了脸儿，“你自个掂量着，这事儿，不勉强，全凭你自个拿主意。”
李氏踌躇一下，咬牙道：“成！只是我得先回去知会屋里的男人。”
孙婆子点点头，“你闺女我府上也就先收下，明儿一早开工。”
第一百零五章 又回关家
李氏从刘府上出来，心里就有些空落落的，毕竟是一手养大的娃儿，原先给她送走时，只觉着眼不见心不烦，一心想卖了她，可等真正卖到刘府上去，心里倒有些怅然。
这时候她惦记起了如意的好，天不亮去喂牛，喂了牛去山上拾柴禾，午后又上地里去帮忙，下晌还帮着给屋里做饭。
不时脑海里就出现一幅画面，她在刘家挨着打，新棉袄给扒走，受着冷，吃不好，睡不好。
李氏心里有点压抑，再不愿意往深里想，赶忙把这乱七八糟的想头压下去，心里合计着，巧铃跟玉翠也不小了，往后如意走了，也该叫她们慢慢勤快起来，学着在屋里做些活儿。
想想又为自己这会子心软而感到恼火，给她卖出去，不是早就定下来的吗，难道留着她这白眼狼在屋里一日日记恨她？今后不善待她？
是该想想高兴事儿了，十五两银子实在是一笔大数目，够她屋重新翻盖个阔气的新院子，余下的钱儿还能去镇上做个买卖，不做买卖，留着给祥子娶媳妇也足够了。
想想农家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一年到头来，勤勤俭俭也就能攒两三两银子，这还是丰收年，要遇上天灾，屋里又有个大事儿，病了，娶媳妇了，老人去世了的，一下子就出去着好几两，老本就掏空了。
有了钱儿了，就不用发愁了。也就把那一丝丝的不痛快抛去脑后，钱虽然还没到手里，心里已经开始美滋滋起来。
到时，老三屋不定咋样眼热，他屋只翻盖了区区三间新房，到时候自个把整个院子全翻盖了！想起老三媳妇恼火的样子，心里就一阵惬意。
为着这些个扬眉吐气的时候。别说是干七天的活儿，就是干一个月，她也答应！
下了牛车到屋门前，她赶忙收了笑脸，她这回留了个心眼儿，钱儿还没拿到手，在赵启财面前能瞒一日算一日，等签了卖身契画了押，如意彻底成了刘府人，也就不怕丈夫跟祥子他们闹动静。眼下要闹起来，这事儿不定就给他们搅黄了。
关全那头她也不怕。他就是知道如意不在屋，就是猜出她给如意送走了，还能猜出如意在刘家？这一次她没想到能得十五两银子这么多，也就压根不把关全那铺子瞧在眼里。只一心盼着七天之后从刘家得十五两。
回屋收拾了几件细软，便跟赵启财说，到了腊月，屋里左右没啥事儿，今个回娘家去串串门子。隔几日就回来。
赵启财压根不知道李氏今个上关全屋里接走了如意，也没多想，见雪大路滑。便亲自驾车送她回娘家。
这时雪还在纷纷扬扬下。
腊月里夫子体弱，学堂里休了假休，陈宣见今个雪大，便来关家一回，本说叫如意一块堆雪人，见关全正在喝闷酒，听他说如意已经给接走了，便跟他合计，“明儿我也跟大哥一块上赵家瞧如意去。”
关全知道陈宣跟阿如交情好，也就点点头，他还没从如意回屋这事上缓过劲来，外头门响了，也没心思管。
陈宣起去往外走，刚把门帘掀开，就露出如意一张冻的通红的小脸儿。
他马上就怔住了，关全余光瞧见外头站的人，也先是满脸惊愕，马上眉眼带了惊喜，蹭地起身往外走，“咋又回来了？”
陈宣一掀门帘，屋里热烘烘的气息就往外冒，如意心里一暖，马上就跑进屋去扑向关大哥，经历今个这么一桩事儿，眼下再见着关大哥，险些就要掉泪。
陈宣见她眼睛红红的，紧张地瞧她，“阿如，你怎么了？”
如意咬了咬唇，一时语塞起来。想起季哥跟阿才哥还在外头，忙转身招呼，“季哥，阿才哥，进屋坐！”
关全一瞅，嗬，院子里还站着俩半大孩子，心里奇怪起来了，先不由分说请着他们两个进屋来，放下门帘，才转身皱眉一连串问：“你娘哩？你自个回来的？在屋受委屈了？”
如意闷着脸儿没吱声，心里琢磨着今个这事儿怎么说，关大哥要是知道了，一个冲动跑去说理，会不会坏了季哥的事儿？
可她不想瞒，今个这事儿，她不那么确定爹知不知情，眼下，她最信任的也就只有关大哥跟大嫂两个。
她还没开口，季敏兰却等不及了，随手解开狐皮披风往椅子上一甩，“如意娘以为卖了如意，这会儿正在屋高兴着呐。”
如意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关全眼睛一瞪，马上就往季敏兰跟前儿走。
“臭孩子，你说啥呢？再说一回？”
季敏兰给他逼视的眉头蹙了蹙，不自然后退一小步，仍迎着他的视线说：“如意娘前脚领着如意走，后脚就上镇上刘府去，要给如意卖去做丫头！”
天意弄人，亏得他提前撞见，给姑母和孙婆子分别吱了声，又央着她娘留在姑父屋里住了小半月，要不今个如意已经成了刘府上的丫头！
关全闻言，一脸震惊，不可思议地怔了老半天，转头看如意，“他说的……是真的？”
如意敛着眉眼不看他，轻轻点了点头。
关全气的老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怎么也没想到，李氏今个来接如意，竟然打了这个主意，喘气了半晌，粗声问：“这会子你娘人呐？！”
季敏兰忙叫他先别气，又把这事件原原本本跟关全说了一回。
听的关全很是解气，点头道：“做的好！是该给好好捉弄捉弄！”倩倩婆婆简直钻进了钱眼儿里，为着十来两银子，竟然黑心的要卖掉如意，叫她在刘府上干几天活儿，知道知道当仆人的辛酸，是好事！
他思量了一阵子，便去厢房里头穿衣裳，戴了皮帽往外走。
急得如意忙去拦他，“关大哥，你不能去！娘要是知道我回屋来了，赶明儿不上当！”
关全摸摸她脑袋，“知道，大哥寻思着，这事儿不好办，这会儿先镇上寻你大嫂商议商议，省的你娘赶明儿又把你往别处卖！”
如意刚想开口，脑袋就给季敏兰拍的一痛，“不准帮着你娘说话！”
其实如意也没想帮着她娘说话，经历了今个的事儿，早就对娘没了指望，她只是想叮嘱关大哥路上小心，可经季哥一打断，关大哥已经急匆匆出了门，她也就没吭气。
陈宣走了过去，从怀里取出两块糕点给如意，轻声道：“阿如，你别难过，等关大哥回来，总有好办法，不定今后你就留在关大哥这里了？”
季敏兰嗤的一声儿，“想得怪美，如意留在这，老赵家能得银子吗？如意娘能罢休吗？”
陈宣一怔，转向季敏兰，微笑道：“今个，谢谢季兄帮忙。”又抿了抿唇，低声说：“那日是我失礼了，对不住。”
外头下着大雪，季敏兰怕他娘惦记，本想走，可见了陈宣，又不想走了，索性往椅子上一坐，也不正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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