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何氏从门外进来,见几个丫头在给黛玉梳头,便上前去接过一个小丫头手里的首饰盒子,对那几个小丫头使了个眼色,小丫头们便都悄悄地退出去,只留下了紫鹃和杜鹃二人依然在给黛玉梳头。
“说吧。”黛玉平静的看着镜子里的何氏,轻声说道。
“不出郡主所料,宫里那个新得宠的贵人的确是犯臣之后,原是浣衣局的一名宫女,因在给华妃娘娘送衣服的时候无意间遇到了皇上,皇上见她容貌过人,乖巧异常,当晚便留在了永福宫。”
“既然是浣衣局的,就不难打听到她的来历。”
“是,她乃是原皇商世家紫薇舍人之后,姓薛,闺名宝钗。”
“嗯,这就对了。犯臣之后充作宫役,也是常有的事情。只是在华妃的院子里巧遇皇上,可倒是真的很巧。”黛玉轻声笑道:“这倒像是她行事的风格,只是这种事若没有后台,恐怕华妃这一关她就过不去。竟然是在永福宫巧遇,这痕迹也太重了些。难道皇上就没有怀疑?”
何氏听了这话,便点点头,奇怪的说道:“郡主这话很是有道理,凭她再怎么有心思,一个浣衣局的奴才也不敢在永福宫里动心机。她若不是有更硬的后台,便是华妃亲手设计的巧遇。”
“嗯,是了。叫人细心地查查。”黛玉点点头。看着镜子里发髻已经梳好,紫鹃正拿着一只赤金九尾凤钗在发髻上比划,凤做九尾,每一条尾翎上都镶着一颗大大的明珠,凤喙里衔着一串细细的紫金流苏,在额前轻轻地晃动着,发出细微的声响。黛玉便皱着眉头,不快的问道:“不用这个不可以吗?”
“主子,这是郡主定例的金凤,若是不用,倒是不配这衣裳了。”何氏忙劝道。
“换一个简单些的,这个太张扬了,贵妃也不过如此吧。我不过是个郡主,何必用九尾金凤?”
“那就用这支累金丝的凤钗吧,样式简单些,一样是紫金的,步摇也短些,省的摇来晃去的,弄得主子头晕。”紫鹃知道黛玉的眸气,便又从首饰盒子里捡了一只凤头钗簪在黛玉的发间。
“嗯,这倒也罢了。凡事不可逾越了定例,就算是皇上赏下来的也不行。”黛玉细眉微蹙,脸上的不快渐渐隐去。
“奴婢记下了。”紫鹃和杜鹃忙答应着,又取了两只紫金红宝石花甸子戴在发髻侧后,只稍微流出点点金光,又从一边花盆里剪了一朵温室里养的半开的紫蕙插在黛玉的鬓间。
何氏忙把樱草黄织锦团花紫貂风毛的斗篷拿过来,给黛玉披上,斗篷温软绒密的风毛在屋子里暖气的催动下巍巍颤动,如小儿最温柔的触拂。因黛玉身上穿的是杏黄鸾纹织锦宽袖宫装,稍显华丽,所以配上这件樱草黄的斗篷,倒越发的雅致内敛了许多。
黛玉怀里抱着景泰蓝小手炉,踩着鹿皮软底小短靴,慢慢的步出内室,到外边垂花厅里,看了一眼坐在椅子上吃茶的刘喜儿,淡淡的说了一句:“刘公公,咱们走吧。”
刘喜儿一抬头,看见大妆而成的黛玉,立刻便有瞬间的失神。这刘公公久居后宫,那是看惯了花容月貌的人,任何美人在他那双刁毒的眼睛里都能挑出一两处瑕疵来,惟独面对黛玉,每一次他都能看傻了眼。
“刘公公,我们郡主还是用自己的车吧?”水安早就拿了大把的银票塞给了这位刘公公,坐自己的车无非是买个放心。谁知道宫里那些黑心的东西们会不会在车上动手脚?宁可多花银子打点这位公公,也不能让自家的主子吃半点儿亏。
“呃,啊,好。郡主的全副仪仗都是御赐的,郡主出门,自然是用郡主自己的车。”刘公公在水安的话里惊醒,却见黛玉已经走出了房门,往院子外走去,忙抬腿一溜儿小跑跟上。
进宫。
黛玉坐在华丽的车辇里,身子随着车辇摇摇晃晃,她只靠在柔软的靠枕上,双手交叠在一起,抱着银丝景泰蓝手炉,宫装上缂金鸾凤纹,袖口繁丽的金线堆刺,纤细的手指却摁在垫着帕子的手炉,一动不动。身子微微往后倾斜闭着眼睛养神。
说好了是赏梅的,宴席自然设在御花园。华妃亲自打理,此时已经在御花园的‘碧玉琼华’一处收拾妥当,专等晋阳郡主的到来。
“娘娘!到了……”一个伶俐的小宫女轻着脚步踏着缤纷的落梅小跑而来,先是大声的叫了一声‘娘娘’,然后又轻着声音,给华妃福了一福,声音几不可闻,“到了……”
“好,随本宫迎一迎晋阳郡主。郡主如今可是咱们天朝的功臣,没有她,这北方和西方战事的粮草,哪能这么快就有了着落?”华妃满脸堆笑,看了看站在她身边的一位宫装丽人,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
一身鹅黄色长衫的宝钗,此时仍然是宫女打扮,但神情姿态却不再是宫女应有的谦卑,而是大大方方的站在华妃身边,听了华妃的话,浅浅一笑,应道:“娘娘说的极是。”
黛玉沿着御花园曲折婉转的青石小路,跟着刘喜儿缓缓走来,碧玉琼华乃是一处赏梅的景致,此时已经是正月底,北方气候寒冷,梅花开的正好,但也有一些早开的梅花,此时已经有些凋零,于是树上树下,尽是梅花,微风吹来,片片花瓣随风起舞,更添诗意,此时正是赏梅的好时节。
红红白白的梅花瓣漫天飞舞,一袭淡黄色的身影便在花间走来,仿若花间精灵一般轻灵美丽。华妃站在碧玉琼华台下,看着款款而来的女子,瞬间恍惚起来。——这样的女子,倒也值得皇上为她放手一搏了。
“参见华妃娘娘。”黛玉在华妃身前站住,轻身一福。
“郡主快快免礼。”华妃客气的笑着,上前两步,伸手握住黛玉的手,把她拉起来,又细细的打量一番,又笑道:“许久不见,郡主又出挑了许多。可见江南的水土养人,瞧这水灵灵的都能掐出水来。”
黛玉淡淡一笑,低头道:“黛玉蒲柳之姿,怎比娘娘花容月貌。娘娘还是别取笑黛玉了。”
“哟,瞧瞧这小嘴儿甜的。来,我来引见一下。这是宝贵人,皇上年后新封的,因圣旨还没下,所以外边的人都不知道。不过皇上金口玉言,已经许了她的。少不得如今先这样叫着罢了。”华妃牵着黛玉的手,侧身给黛玉,引见宝钗。
宝钗对着黛玉盈盈一福,含笑叫了一声:“颦儿。”
“哟,原来新贵人竟是宝姐姐。”黛玉惊讶的笑道。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想不到咱们在这里又见面了。”宝钗亦上前来握着黛玉的另一只手,异常的亲热。
“贵人这话说到了点子上。前儿我回京那天,还设宴招待了探丫头,莺儿他们。想不到今儿又见了贵人。这几天真是天天有惊喜呢。”黛玉淡淡的笑着,悄悄地把手抽了回来。
华妃诧异的看了看宝钗,又作不解的样子问道:“原来郡主跟宝贵人是旧相识?”
“旧时的姐妹呢。”宝钗抢先笑道。
“是啊,旧时的姐妹。”黛玉轻叹一声,重复了一遍,把‘旧时’二宇加重了语气。
宝钗的脸色顿了顿,但瞬间即逝,
“那更好了,既然是旧时的姐妹那咱们就更和睦了。来来来,今天本宫可是奉了皇上的旨意,给晋阳郡主接风洗尘,皇上说了晋阳郡主随北静王南下筹粮,功不可没,今儿说什么也要本宫多敬郡主几杯酒呢。”宝钗的脸色华妃尽收眼底,只是装作没看见的样子,热情的拉着黛玉的手往里面走去。
碧玉琼华台是一座高三米的高台,汉白玉砌成,高台上又起了一座两层的阁楼,下面笼着地妩,楼上四面都是西洋玻璃镶嵌的窗户,原是供皇上在下雪天坐在里面吃酒赏梅赏雪的所在,处处都透着精致讲究,皇家的作风自然与众不同,任何一件小饰品,都是百里挑一的好东西,。
黛玉在华妃的礼让下,一步步登上白玉台阶,沿着精致的雕栏进了这奢华靡费的赏雪楼。这里面三间屋子都是通着的,再加上四面窗户皆是透明的西洋玻璃,屋子里越发的敞亮。正中间一张沉檀木雕花罗汉床,背后沉檀木雕海棠迎春图九扇屏风,两边十二张大椅子呈雁翅状排列摆开,椅子之间是配套的雕花高几,高几上或山子玉雕,或玲珑刺绣屏风,或新鲜花草盆景,俱都新雅有趣。东边有一张大大的圆桌,上面放着新茶点心,看来宴席便会设在此处,一侧侍立着六名宫装少女,全都屏息凝视,大气儿不敢喘一下。
因楼下笼着地炕,屋子里面暖意融融,此时身上的斗篷便是多余。紫鹃忙上前来替黛玉解开闪金蝴蝶宫绦,把紫貂斗篷取下来挂在一边的衣架上。华妃娘娘便把黛玉往客位上让。黛玉略谦让了一下,便坐在华妃左手。而宝钗却立在下面,没有落座。从礼仪上讲,宝钗此时依然是宫女,没有下诏进封,她便是宫女,宫女自然没有在郡主和妃子跟前落座的道理。
有宫女端上茶来,茶乃是极品的银山雪芽,跟了贡鲜的漕船送进京,千里的水路,寻常的三桅帆船吃足了风,也得十天半月。贡鲜的漕船一路都是严限着时辰,遇风则用帆,无风则用纤,每日需行两百里水路,不过六七日即赶至京城。所以那举世无双的银山雪芽,送至京师时仍可新鲜如初。锡制茶箱精巧锃亮,上头镂花细密,点着翠蓝,一打开茶箱,清新的茶香似水银一般,无孔不入,直浸到人的每一个毛孔里去。开过茶的屋子,好几日不散那种幽幽的香气。
黛玉轻轻地品了一口茶,便放在一侧的高几上。
“郡主尝着这茶可好?”华妃笑吟吟的看着黛玉,慢声慢气的有些卖弄的意思说道:“这可是宝贵人的妙法子,说用雪水烹茶是极好的,恰好年前那场大雪下了两天两夜,把这梅花树枝子都压弯了,宝贵人带着手脚灵巧的宫女接了这梅花上的雪,用那青瓷花坛子盛了一坛子,埋在了那梅花树下,今儿才开了,郡主和本宫,都是头一遭吃这个茶呢。”
“茶自然是极好的。这样的茶也只有娘娘这里才能尝到。”只是烹茶的人火候把握的不好,茶叶放的多了些,且这水里有脂粉味儿,如此,好茶也被糟蹋了。黛玉轻轻点头,话只说了一半,后面的只在肚子里过了一遍,脸上笑盈盈的,不露痕迹。
“郡主果然好品味,这是银山雪芽呢。”华妃听见黛玉的话,便咯咯的笑起来。这茶若是再不好,天下可没有好茶了。
“颦儿觉得这水可还吃得?”宝钗却已经听出来黛玉的话中话,茶是好茶,水却未必是好水。
“这水也很好,只是贵人收那梅花上的雪时,似乎忘了一件事。”听了宝钗的话,黛玉的眼睛冷冷的扫过宝钗的脸,冷笑一声,淡淡的回了她一句话。
其实黛玉的心中早就在宝钗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恼了。
此情此景,无论如何,宝钗此时很不该再提‘颦儿’这个字。这原本就是宝玉一时兴起所为,而如今在这后宫之中,她是宫女,黛玉是郡主,尊卑二字尚未分清楚,竟然还能站在这里说话,而华妃却只是装傻。黛玉纵然有再大的肚量,也容不得她这般对自己,何况黛玉原就是有仇必报之人,就算报不了仇,也总要说几句话给对方听,绝没有也陪着一起装傻的道理。
“哦?这倒奇了,不知是我忘了什么?”宝钗浅浅的笑着,仿佛是在等黛玉的无理取闹一般,她自己以为事情已经做到了及至,而黛玉却还要挑理,这就是黛玉的不识时务了。
“贵人忘了叫宫女们洗手。这水中似乎还带着一丝脂粉的味道。不过或许这正是贵人的深意呢?”黛玉巧笑着看了看华妃,华妃的脸上,笑容便有些凝固。
水中带着脂粉的香味,女子当然不会喜欢,但男人吃了,说不定会另有一番绮丽的梦想。而且这样的水这样的茶,断然不会只用来招待黛玉。这原就是为了讨好皇上才做的。若是这位宝贵人再趁机对皇上说些什么讨好的话,这巧宗儿又被她给占了去。华妃心中暗暗地叹息,这个宝钗,心机如此之深,真真叫人后怕。
“啊,这倒是我疏忽了,并没有什么深意。想来着茶香里若有脂粉的味道,也未必就是好事。”宝钗见华妃的脸上有些不高兴,忙陪笑解释。
“贵人之言差矣,古人都道‘红袖添香好读书’,岂不知,这‘红袖添茶’亦是别有一番情趣吧?”黛玉一直在笑,她生性纯良,笑容也干净的如同初晴的碧空,明净如洗。相比之下,宝钗站在那里陪笑着说话,便越发的虚伪起来。
华妃原本是想借着宝钗的美貌留住皇上的欢心,这本就走的是一步险棋,稍有不慎,便会把自己的前程都搭进去。试问哪个女人会心甘情愿的把自己的男人让给一个比自己年轻又漂亮的女人?其实华妃也是迫不得已,一个女人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固宠成了她唯一的出路。但若是这个女人得了自己的男人又不受自己的控制,那可就哭都来不及了。
高高在上的华妃,看着纯真的黛玉,再看看极力掩饰的宝钗,心中早就有了见解。
只是今天还有更重要的任务,不是搞内战的时候。所以华妃忍了又忍,只好先把宝钗这边的事儿压下去,打起精神,一心应付黛玉。如今黛玉在她的心中,已经不再是初次相见时那个执拗的小女孩,黛玉和水溶南行一趟,所经之处当地官员皆有奏折上来,晋阳郡主的言谈举止行事风格多多少少的也在奏折中体现,所以皇上对她有了新的认识,从而也更加笃定了要纳她为妃的想法。这次请黛玉入宫,自然还是皇上的意思,不过是顾及脸面,打着华妃的幌子传谕罢了。所以此时此刻对于华妃来说,黛玉才是最大的对手。
“郡主这话不错,这‘红袖添茶’倒是比‘红袖添香’更有韵味些,那香虽好,到底也太香艳了些,唯有这茶,更加高雅,乃是君子之道。”华妃点头称赞黛玉的同时,不忘给了宝钗一记警告的眼神,心中暗暗地骂了一句,该死的奴才若再敢在本宫的手底下耍花招,可小心这各贱命了。
清早来时,天空便有些阴沉,此时屋子里竟有些阴暗,看来外边的云层越发的浓了。一时三人都不说话,阁中静到了极处,地下的百合大鼎里焚着瑞脑香,幽幽不绝如缕,散入暖阁深处。
华妃原本是极得意今天准备的这茶的,原是想着,这个晋阳郡主事事都占了先儿,好歹今儿自己是主人,招待这位郡主,总要拿出几样镇得住她的东西来。不想着恰恰是自己最得意的茶,差点让自己载了面子。于是她也不吃茶了,手中精致的汝窑粉彩小盖碗随手放在一边,却把玩起自己手指的护甲来。
“黛玉南下回乡,过年也没来给娘娘拜年,还请娘娘不要怪罪,江南不及京城,天子脚下繁华无比,黛玉也没什么好东西斗娘娘开心,只这几件土仪还算新巧。请娘娘不要嫌弃,只瞧着解闷儿吧。”黛玉一边说着,一边看了一眼身后的紫鹃。紫鹃便福身一礼,转身到门口,把随行的两个丫头叫进来,丫头抬着一只箱子,轻轻地放到屋子中间。紫鹃上前打开箱子,捧出了几样东西,转身交给华妃的随身宫女。
华妃身边立着两名宫女,然黛玉准备的礼物共有四件,宝钗立在一边,少不得也搭把手。
一件是苏绣贵妃醉酒四扇屏风,只有绣心,没有架子。但只这绣心,便已经让华妃惊叹不已。因为那图中贵妃竟然与自已无异,然风姿卓绝,身材妙曼,神态微醺,醉意撩人,却比真人更加诱人。若这四幅屏风镶嵌起来,摆在华妃的寝宫里,真真令人叫绝。恐怕皇上见了,也十分的欢喜。
“这件绣屏是我画了图样,请了苏州浣青丝绣坊的绣娘绣的。绣工倒还说的过去,只是这屏风架子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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