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致远仰起头。
日光从繁枝密叶间洒下,浅浅淡淡地贴在他面上,仿佛遗失了盛夏的温度,只映出一片清冷,犹若深谷山涧中的千年孤兰。
一声叹息,逸出唇,渺渺散于风中:“江家虽然能护她,却也说不定会害了她……还是让她走吧……”
历溯镇
自古以来,冬季时,历溯镇都比周边几个州县更严寒数倍,而至夏日,却是温凉如春,皆因其依傍着一座有千年不化雪之称的溯凌山。
山下风景秀丽之处,大多被贵族富贾们占去盖了避暑别院,间或可见一些绿油油的田地,也只有镇郊的佃农在耕种。
镇中商业十分繁华,各种临街而建的酒楼茶馆客栈勾阑商铺,里外人潮不绝,颜初静等人一路行来,但见飞檐滴翠,彩幡斜矗,不时闻得丝竹隐隐,或吟诗作对声,或猜拳行令声,或说书拍掌声,或货郎叫卖声,或顽童嬉戏声……
挑了家店面看起来颇为整洁素雅的客栈下榻,萧潋之遣一名剑卫拿着她写的方子去药堂抓药,然后做主到客栈对面的畅意居用晚餐。
两层高的小酒楼,雕檐画栋,翠帘低卷,竹屏清新,疏疏几盆千日红开得极艳。
小二倒了清茶,飞快地记下他们点的酒菜。
最先上桌是三碟子凉菜,菉豆粉条,麻酱腰花与炝鲜虾子。
颜初静喜欢那脆脆的腰花,蘸上香喷喷的麻油酸酱,一连吃了好几口,方觉过瘾,总算将这几日,坐在马背上,颠簸得有些反胃的感觉,暂且抛到脑后。
见她胃口大开,萧潋之眉梢带笑,道:“去年我路经此地,尝过一种茯苓冰羹,滋味清爽,甚为解暑,等会你也尝尝,消消腻气。”
颜初静轻轻啜了口茶,抬眼看他:“你刚才没点。”
“这儿没,我已让铁治去买了。”他道。
两人正闲话着,小二引了两位客人在他们右边的空桌坐下,桌与桌之间有竹屏作隔,但其中一人嗓音洪亮,说话声挡也挡不住。
“邪门!太邪门了!没血没伤口的,好端端的一家子就那么活生生地给吓死了?!张老弟,你说,这像话嘛!鲁老爷子可是个大善人呐!修桥铺道、捐建学堂、搭亭施粥、周济孤寡……怎就死得这么不明不白!”那人越说越激动,猛地一拍桌,震得桌上茶杯嘭嘭跳。
楼里客人纷纷望向他。
姓张的男子连忙按住那人,好声劝道:“小声点,你急也没用,方才你不是也看见了,光天化日之下,那宅子里阴森森的,哪里还像是人住的地方?分明成了冤魂野鬼出没之地。连赵捕头都染上了邪气,下不得床,可见其中厉害!你可别胡来,还是等云泉寺的法师来了再说。”
“朗朗乾坤,说什么冤鬼作祟!照我看,摆明了就是有人在那装神弄鬼,谋财害命!”那人闷哼一声,灌了杯茶水入喉,倒也听进劝言,没再大声嚷嚷。
过了会,几道热菜与酒一起上桌,色香俱全,诱人动箸。
颜初静边吃边听那两人说话。
“想去看看么?”萧潋之轻声笑问。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吃了块清蒸藕团,她又夹起一片青鱼,“我还没活够呢,好奇心害死猫呀……”
Curiosity killed the cat,这句源于西方莎士比亚时代的谚语,她第一次听说时,正逢二哥半夜起床,准备亲自去审问几个为了数十万美金,背叛帮会,而后被人抓住的倒霉蛋。
拷问嘛,自然是残忍又血腥的。
她不信邪。
一个追求刺激,想见识一下黑社会内幕;一个心血来潮,有意锻炼自家小妹的胆识。
结果,被那些惨无人道的逼供手段,雷得心灵大伤的某人一到深夜时分,就赖在自家大哥的大床上,抱着某个据说很有安全感的男人梦周公。
如此持续了半个月,终于被那个霸道的控妹狂抓上飞机,扔到某个旅游胜地里,自生自灭了一个星期。
后来,抄水表的时候,发现那个月的水费比平时多了一倍,她在餐桌上提出疑问,却只得到大哥一个迷死人不偿命的莫名笑容,以及二哥黑成锅底的脸色。
从那时起,她就记住了这句谚语。世界那么大,生命太渺小,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其他有危 3ǔωω。cōm险性标志的东西,少点接触,免得自讨苦吃。
昆华大陆上并无猫有九条命的说法,因此,萧潋之只听懂了她的前一句,笑了笑:“善恶到头总有报,未知来早与来迟。”
“你信佛?”
他摇摇头,眉宇间的笑意似乎多了一丝讥讽,“只是觉得那些和尚念的因果相报……念得太好……”
颜初静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随后想起一些疑问,依旧欲言又止。
吃完晚饭,天色尚早,步回客栈时,剑卫铁治已买好了药回来。颜初静检查完药材的成色,觉得可用,方加水熬煮。
看火候的事自然不用她亲身为之。
沐浴后,吃了碗茯苓冰羹,果然清凉爽口。
想起一事,她开门问剑卫,镇子里哪儿有骏马卖。与萧潋之共骑一匹,虽很省力,但马易疲,无形中耽搁了不少时间。
剑卫答不知。
这时,房门吱呀开来,萧潋之吃过解药,已然调息完毕,卸了易容之物,又换了一袭织香草暗纹的天青色湖丝长袍,宽带广袖,未束玉冠的青丝,仅系一缕素白,大半垂散肩背,较之往常少了几分飒爽,同时多了些出尘遗世的清逸之韵,令人眼前一新。
“明日我陪你去选匹好马。”走廊间一时无其他客人,萧潋之无视旁边的剑卫,轻轻地捏了捏她那软滑柔荑,低声道,“我出去办点事,晚些回来,你先歇息。”
颜初静从来不是乖宝宝,眼看着楼外灯火鼎盛,街道两旁的商铺还在营业,便想下去逛逛,看看有没有合口的零食,也好买来充当干粮。
说实话,她还真吃不惯萧潋之他们随身带的那些肉脯麦饼。
出了客栈。
两名剑卫阴魂不散地跟她在身后。
知道他们是奉了萧潋之的命令,可说是保护,或是监视,反正她也懒得管。一路徐步,观赏了一些地方小玩意,也买到了两三样合意的小吃。
散步到东雀大街,只见一小湾河水自北向南流去,河上有拱桥,桥下有少许船只往来。灯火映在水面,粼粼如碎金。
桥边摊贩云集,各自叫卖着胭脂水粉、宵食茶水、兽皮草药以及各种手工用具等等,还有卖字画的,摸骨算命的……
行人熙攘,讨价还价的,大多是平民百姓。富贵人家不会来此,即使有贪图新鲜的小公子来夜游,也是不识行情,若无家仆伴随,很可能会被人当作冤大头。
颜初静站在一个卖山野草药的摊子前,借着灯光,认真辨认着各种药材。
忽然。
远处传来一阵骚动。
她抬头望去,但见一个披头散发的汉子晃动着双臂,从拱桥那头,连滚带爬地跑过来,惊恐万状地不停嘶叫着:“鬼啊!鬼啊!鬼啊……”
龙降世
她抬头望去,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汉子晃动着双臂,从拱桥那头,连滚带爬地跑过来,惊恐万状地不停嘶叫着:“鬼啊!鬼啊!鬼啊……”
桥上行人纷纷退避,生怕被他撞上。
仿佛身后有什么恐怖之极的东西正在追赶,汉子拼命奔跑,横冲直撞。最靠近桥边的几个摊贩避之不及,摊子上的货物散落了不少。一时间,惊呼咒骂声纷起。
与此同时,镇子极东的上方,原本深沉宁谧的暗蓝夜空忽然泛出一团晶亮璀璨的紫银色光芒。紧接着,一朵朵浓白如乳的云团犹如海潮猛涨时的浪花,自四面八方,翻涌过去,而后绕着那团紫银色光芒旋转……
颜初静惊疑不定地仰望着。
很快,她发现周围的人似乎都未看见远处那诡异天象,只一昧地关注那个被巡夜士兵抓住,仍狼号鬼叫的汉子。
禁不住好奇心,她迈开步子,走过桥去。
“唉,又是个被吓疯的,这鲁家到底作了什么孽啊!”
“没死就算是命大了。”
“听说府里那些丫头仆子都跑光了,卷了不少金银珠宝呐,都发财了!这人也真是贪得无厌,明知那里面有脏东西,还想回头捞一笔?!”
“富贵险中求嘛,金山银海在眼前,总有人要钱不要命的。”
“衙门不是封了那……”
“谁说不是……”
路上行人此起彼伏地议论着,颜初静愈听愈惊,询问其中一人,那人抬手一指,她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鲁府坐落的地方正是那团紫银色光芒的下方。
重云密布,已凝旋成千万丈厚,直直压向人间,云中那团紫银色光芒时暗时亮,隐隐传出龙吟凤鸣之音。
但指路人一如常态,仍然像是丝毫未察夜空中的骇世异变。
究竟怎么回事?!
颜初静缓下脚步,心想,难道自己眼前所见的这一切,只是幻觉?又或者,只是她一人得见的幻象?
正想着,云中龙吟兀然清越高亢,响彻天地,随即,一条巨影破云而出!
长达百丈的身躯,覆满银鳞,燦燦焕扬,四爪如鹰,火球般的双目,头顶长一绛紫独角,其下长须银光闪闪,随着其摇首的动作飞扬飘曳,威武之极,令人心生敬畏,不由自主地产生跪地膜拜的冲动……
狂风呼啸,无数灵气穿透云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涌向银龙。银龙张口,霎时间,半空中的灵气竟皆涌聚成一团团七彩光晕,直入其口。不多时,它发出一声兴奋的长吟,摇头摆尾,炫*|*书^|^网化作一道银影,冲下云端,倏忽之间,飞进一座宅院,眨眼隐没不见。
颜初静伸手按住路边一棵大树树干,默默抵御着这股从天而降,恢弘庞大的威压。
剑卫见她似有不适,便上前问了一句。
她想了想,低声道:“龙腾云海,你们刚才没看到么?”
两名剑卫对望一眼,摇摇头,面露不解。见状,她心中一沉,顿闷得发慌,莫名的恐惧如同千斤巨石,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几欲晕厥之际,一阵馥郁幽然的清香迎面扑来,宛若传说中伐毛洗髓的清根净水,将她整个人浸润其中,刹时,银龙降世的威压全然消匿。朦胧之间,她依稀听到几声婴儿涕泣,那断断续续的脆弱,令人闻之心碎。
然而,当她举目望去,只见夜空湛蓝,明月高悬,风轻云淡,哪里还有前一刻那飓风云海,龙影飞腾之迹?
街道上人来人往,欢声笑语不绝,两旁草木扶疏,鳞次栉比的摊子上,风灯轻曳,货品琳琅,好一派太平盛世的热闹景象。
只有清香依然萦绕鼻间,异常充沛的天地灵气弥漫在身体四周,仿佛提醒着她,方才的所见所闻并非是场幻觉。
“你们先回客栈吧,别再跟着了。”
颜初静回头告诫了剑卫一句,而后咬咬牙,毅然朝那银龙消失之处奔去。
那两人皱了皱眉头,二话不说,继续紧随其后。
过了东雀大街,再往东,就是镇中富贾巨豪们的住宅区域。
路上人影渐稀。
一座座墨门铜锁的宅第,檐悬华灯,阶前俱立石虎,青砖琉璃瓦,门楼不高,浮雕精细,尽彰江南雅致之风。
及至贵安巷尽头,只见一座占地甚广的府第矗立在夜幕中,内外不见半点灯火,更无人走动言谈声,漆黑一片,死气沉沉。
站在正门前,但觉那股清香愈发浓郁,她仰起头,借着皎皎月光,看清蓝底门匾上的两个朱色大字——
鲁府。
明明晓得前方潜藏着未知的危 3ǔωω。cōm险,然,冥冥中,似乎有什么正在呼唤着她,是那么亲切柔弱,仿佛血肉相连,无法割舍……
所以,回过神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条宽敞的青石走道上,两边皆是门扇紧闭的厢房,正面,坐北朝南的厅堂,大门洞开,内里黑压压的,月光已洒及门前,却照不进去。
颜初静无暇思量其间的反常,只循着直觉,绕过此地,径直往北面走去。
所过之处,松柏森森,曲径幽幽,房舍层层分明,楼阁错落有致,湖石堆砌的假山,无鱼游弋的水池,轻纱微舞的亭台,遍地青草枯萎,满树榴花凋零……
偌大的庭院,毫无生气,犹如一座精美陵墓。
然而,越是接近后院,她就越能感受到一股强大的生机,另外隐隐还有一小股微弱而又活泼的生命气息。
不知为何,她的心情也随之雀跃起来,不由加快了步伐。
未料,走过一月洞门,入眼皆是苍茫白雾。一阵阴风袭来,像是裹满寒冰的巨掌一般,兜头盖脸地刮向她!
颜初静一惊,不知是有人在暗中偷袭,还是真的有鬼在作怪,立即运起阴阳真气,闪身避过,同时对着阴风来处,疾挥一掌。
那阴风甫一触及她的掌风,即似雪入沸水,消融得无影无踪。
“噫?”
茫茫深处,隐约响起一声微若毫羽的轻叹。
稍顷,白雾滚滚如退潮,无风自散,现出古雅竹舍三间,窗边一株白碧桃开得极艳,朵朵雪白莹莹生清辉,不似人间之物。
一旁莲池尚无花,疏疏几片圆盘般的莲叶浮在清透水面上,青翠喜人。
池畔摆着一竹制摇椅,椅上有青线绣枝粉缎软垫。
月明风轻,淡香幽幽。
这么个小院落,无一丝奢华,清简素雅,在颜初静看来,俨然是隐世独居的好地方。虽然明白这里透着古怪,但仍不禁暗自赞叹,心想日后安定下来后,也要居有碧竹,饮有清泉,闻有花香,坐有逍遥摇椅……
“你别站着,进来坐呀!”
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自竹舍里传出,打断了她的思路。
颜初静也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在吸引着自己,于是提起十二分警惕,沿着脚下的卵石小道,慢慢走过去。
竹门轻掩。
她伸手推开,第一眼所见,竟是一幅水墨丹青。
画中山野空蒙,秋叶婆娑着落了一地,静寺无人,惟有一盏枯灯如豆,寂寂照残壁。寒云飘渺间,四行小楷细而不弱,端正中见灵动:秋风落叶满空山,古寺残灯石壁间。昔日经行人去尽,寒云夜夜自飞还。
不待她细看,那个清悦声音又再响起:“你手上的戒指从哪得来的?”
颜初静转头望去,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白衣少年,盘膝坐在一张竹榻上,一头银发宛如瀑布,直直垂及腰际,散发着柔胜月色的光泽。双眸略显细长,微微斜挑的眼角勾勒出一丝妖媚之韵。眉心一点绛紫,更增神秘之美。
银发。绛紫。
颜初静何其敏锐,立刻联想到那条银龙,不禁心跳加速。
难道……
这人是银龙所变?!
“哎,你快说呀!”少年见她呆呆地望着自己,也不恼,只是出声催促。
见他貌似很和气,颜初静看了看尾指上的阴阳地环,一边心想,莫非他认得此物?或是瞧出了其中不凡?一边缓声说道:“这是家传之物。”
少年眼睛一亮,弯唇浅笑:“过来给我瞧瞧。”
她犹豫不动。
“你放心,我看一下就好。”少年说罢,扬指一点,一道银芒在半空中转瞬即逝,颜初静随即身不由己地飘移到竹榻前。
拈起她的指尖,他定定地看着那阴阳地环,过了好一会,喃喃自语:“经灵已认主,九阴玲珑体,世间只一人,原来是你……”
初相见
拈起她的指尖,他定定地看着那阴阳地环,过了好一会,喃喃自语:“经灵已认主,九阴玲珑体,世间只一人,原来是你……”
这下子,听得清他的声音,却听不懂他的语言了,颜初静表面上微露诧色,实则郁闷个半死,已有些懊恼自己过于轻举妄动。
彼此间的实力,差距太大,她左思右防,却抵不过他的一个小法术。
然后,她又意识到一个很奇怪的问题:先前他说的那几句像是南陵官语,但又似乎带着萧潋之那样的口音……
哎,姑且不管他是人还是妖,反正眼下她算是落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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