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熹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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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熹纪事-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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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帝有十一位皇子,八位公主,太后为妃时,对两个儿子管教森严,很少容得他们和其他皇子交往过密,说到玩伴,自小到大就是他二人而已。皇帝和成亲王年幼时就嗜弈棋,但皇帝棋力稍逊,自小起便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已经连输了十几年,及至登基,成亲王也是一如既往,不曾有过半子相让,皇帝好胜心极强,像这样前日惨败,次日不找回场子的事,从所未有。
  皇帝穿着一件新做的紫色箭袖夹衫,神采飞扬地领着人进了紫南苑——宫里已换了春衣——成亲王见这件夹衫裁的甚窄,倒衬得皇帝肩宽腰细,一派英武。
  “原来皇上在试新衣裳。”
  皇帝笑道:“母后说宫里的衣裳一贯宽大,年轻人穿了不免显得颓唐,今年针工局就改了样子。母后还说,如果你喜欢,叫针工局一样做给你。”说着戴了扳指,接过吉祥奉来的弓箭,拉开就射,一箭正中红心,跟的二三十个太监一个劲轰然叫好。
  成亲王苦笑道:“骑射这种事,臣从小就不如皇上,穿了新衣裳一样还是甘拜下风,何苦花枝招展地丢人现眼。”
  皇帝道:“今天有件新鲜事,太傅刘远上折子称病,要在家休养,他吏部尚书的差事还兼着,叫他的学生蔡思齐代管。”
  “定是昨日皇上将他训斥了,他自己要在家里思过。如此一来,皇上倒可耳根清静一阵。”
  皇帝微微冷笑:“耳根清静么,倒也不一定是件好事。”
  成亲王微微一震,射出去的箭立时失了准头,脱靶倒也罢了,竟往一堆内监的人丛中飞去,吓得那些小太监抱头鼠窜。皇帝身边的太监见惯了这种情景,都一本正经地视若无睹,只有皇帝拍拍成亲王的肩膀道:“到今天我对你的弓法实在是忍无可忍,你骑射的老师是谁,我替你革了他的职,问他误人子弟之罪。”
  “那倒也不必让皇上为难,”成亲王笑道,“臣的老师虽说不是兵部的上将,却是母后亲信的侍卫统领,母后现正在慈宁宫问他的话,皇上今日饶了他也罢。”
  贺冶年此时处境确实不妙,昨夜遣兄弟贺天庆带同最亲信的侍卫黄诞、钱越、张出、冯茂四人行刺刘远,不料完败而归。最令人忧心的却是半路里杀出来的两个人,任这五名侍卫好手与之交手数招,自始至终也不曾看出两人半点路数。贺冶年在宫廷里跌打滚爬多年,深知利害,不敢隐瞒,只得向太后据实禀报。太后听了,慢慢放下茶盏,沉默了半晌。贺冶年满头冷汗,俯首不起。
  “哎!你太过自作主张了。”太后在帘内微喟,“刘远是骨肱之臣,国之重器。不过是议论了几句外戚藩王,也不至于你派人去唬他。”
  “臣罪该万死!”贺冶年顿首。
  “好了。”太后微笑,“你们朝里的大臣相互开玩笑,也需有些分寸。不过你手下人都非等闲之辈,怎么会让太傅府里人教训了呢?”
七宝太监(6)
  “太后圣明。臣手下的人回来禀报道,在刘府里所遇两个高手,其中一个以一敌五不落下风,另一个更是会施邪法,向他射去的箭竟能倒射回来,臣派去的人实在不是他们的对手,有一人右手被废,能全身而退已是万幸。”
  太后微一沉思,转头望向身边的女官洪司言,道:“你有没有觉得听起来像一个人?”
  洪司言变色道:“难不成七宝太监还在京城?”
  “这万万不会,”贺冶年道,“臣已奉太后懿旨派人紧盯着他,昨天的回报说他现在青州,病倒在客栈里。”
  太后道:“七宝即便还在京中也不会与我作对。”转而向贺冶年道,“贺卿,你且抚恤受伤的侍卫,这件事,也不要再提了,徒然给侍卫丢丑。”
  太后见贺冶年行礼退出后,才问洪司言道:“你觉得如何?”
  “贺冶年确实深谙太后圣意。知道太后嫌刘远吵闹,竟不惜下手杀他。”
  “他知道什么!”太后冷笑,“朝里的大臣有几个还向着皇帝的?都要被他一个个拔除,今后皇帝还用什么人?贺冶年虽说跟得我甚紧,这些年来却没有少受藩王的好处。我自然不信他胆敢翻什么花样,却也知道他心底里不免要替藩王们思量。他只以为外戚藩王与我总在一条船上,反倒忘了皇帝是我亲生的儿子,是正经的中原圣主!”
  “太后若放任刘远那老儿,只怕他事事较真,日日吵闹,迟早会惹出事来。”
  “这倒不怕,”太后指指几案上的一堆奏折,道,“他学的乖巧了,今天上折子称病,总算能让人太平一阵。”
  “放在朝中总是不安稳,要不找个借口打发回原籍养老,等过一阵子再请他回来……”
  “刘远在朝中学生同党甚多,就怕他们事后蛊惑人心,煽动皇帝与我做对,届时得益的,只有藩王了。此时万万不能明着动他。他的女儿嫁在五城兵马提督袁家,原本他被强盗刺死,袁迅京城戍备不力,自然脱不了干系,再让贺冶年亲信的人接任五城兵马提督一职,朝中自然没有刘远吵闹,宫门外也变作是我自己人,如此一石二鸟,自可将刘远一党连根拔起。贺冶年想得甚妙,不过弄巧成拙在有人插手。”
  “不知那两个横插一脚的人物又是谁。武功既然高,为何不将刺客拿住审问?”
  太后笑道:“还用审问么?那两人肯定一早知道是宫中的侍卫,怕撕破大家的脸面,故意放他们回来的。”
  “这倒不错,刘远若非知道是宫里的刺客,以他的脾气怎会托病赖在家里?”
  太后苦笑道:“只怕刘远还以为是我遣派人手杀他,如今倒把我弄得里外不是人起来。刘远的人是好的,政见也不错,只是时机不到,不该逼得皇帝太急,如今缓一缓,对大家都有好处。”
  洪司言道:“说这话太后主子也许会生气,不过,主子娘家几位王爷也实在过分,皇上的脾气若像太后,迟早会出大事。”
  太后仰头看着洪司言,幽然道:“那人死了,先帝也走了,皇帝对我也是戒心重重。我这一辈子了无乐趣,眼看就要到头,还要见我手足骨肉相残么?你说的不错,真盼自己现下就瞎了眼睛,不要看见他们玉石俱焚。”
  这日就有针工局的人来为成亲王剪春衣,成亲王本不喜欢理睬这种事,但听人回道为首的是采办太监辟邪,便一迭声着人去叫。成亲王素有洁癖,不喜欢别人在身上摆弄,今天倒是笑嘻嘻等到两个内监量完尺寸,才对辟邪道:“我知道你棋力高强,既然来了,不如陪我下一盘棋。”
  王府的师爷在花园里摆了棋盘,在一旁陪看。
  “坐。”成亲王笑道。
  “奴婢僭越了。”辟邪行了礼。
  两人布下座子,辟邪提白子侵角起势,成亲王黑子应对,却见辟邪落子的手指晶莹剔透,在春日下散发着丝丝凉意,不由一怔,转而望着他的脸,见他容色淡静,微微含笑,心中不由一荡。
  “王爷。”辟邪见他走神,不由提醒一句。
  “啊,对。”成亲王这才接着落子。
  几十手下来,辟邪的棋路中规中矩,但成亲王总觉任自己翻腾变化,对手的棋力却犹如浩然烟海,从容应对,不动声色。一局下来,两人竟是和局。
  成亲王笑道:“我知道你不好意思赢我,这棋再下,我不过徒然丢丑。”
  辟邪起身行礼道:“王爷过谦。”
  “棋是不下了,”成亲王突然牵住辟邪的手,柔声道,“不如在这里陪我吃了饭再走。”
  成亲王的手掌是微微带着潮湿的温暖,辟邪的神色间不见些微闪烁,笑意毫不动摇,只是慢慢将手抽回来,道:“王爷厚赐,却之不恭。只是天色已晚,只怕宫里下匙,不敢再留。”
  成亲王无奈,令他跪安,见他远去之后才笑着问身边的赵师爷:“如何?”
  “冰清玉洁,绝色!”赵师爷啧啧赞道,“不过,学生劝王爷还是不要打他的主意好。”
  “怎么?”
七宝太监(7)
  “这个人心智拔群,处事镇定,喜怒不形于色,决非善辈。”
  成亲王仍不肯死心,追问道:“何以见得?”
  “观棋知人罢了,”赵师爷道,“不是学生哄王爷高兴,王爷这等的天纵奇才,学生平生仅见,但适才观局,便知这个辟邪的狡慧……”
  成亲王笑道:“你这是在哄我高兴?你是想说他的智慧更远在我之上吧。”
  赵师爷赔笑道:“王爷明鉴。且不说他有何大志,光是在这棋艺小道上的聪明就足以让人毛骨悚然了。”
  成亲王点头,面有忧色,叹了口气:“只是不知这等人物如何能为我所用。一个吉祥颇有大将风度,如意又洒脱深刻,再加上这个辟邪——七个徒弟当中至少有三四个必成大器,七宝太监当真了得。”
  之后连着一个多月,皇帝倒是不时召成亲王伴驾,却绝口不提弈棋,成亲王技痒难忍,但对手毕竟是师爷、食客,就算是京里的大臣,又怎敢赢他,纵然棋艺再高,也是唯唯诺诺,成亲王本来就难逢对手,此时更觉得自己胜之不武,很是扫兴。
  这日皇帝终于着人来叫他陪弈。成亲王及至乾清宫侧殿,见靠窗的软榻的几案上已经摆了棋盘,一个青衣太监站着侍奉皇帝摆谱,如意在一旁陪看,于是笑道:“皇上万福,原来最近有人当了臣的差事,臣是白来了。”
  “你别饶舌,快进来。”皇帝似乎很高兴。
  如意等内监都抿嘴笑着向成亲王请了安。成亲王看着如意,道:“如意在偷笑,一定是想替万岁爷在背后算计我。”
  “奴婢不敢。”
  成亲王望了侍弈的太监一眼,见他一张雪白淡定的脸上神色恭谨,却瞧不出喜怒。“原来是辟邪,这可是宫里的高手,皇上的战况如何?”
  皇帝道:“他又不敢赢我,找他下棋,胜之不武。”
  ——于我心有戚戚焉——成亲王心里叹了口气。
  内监们重设棋盘,再奉新茶。皇帝和成亲王仍用平日的布局,再下几手棋之后,成亲王就隐隐觉得不妙,皇帝今日的手段精妙,竟在招招克制自己的棋路,也不像平时那样喜欢与自己缠斗,一百多手下来,皇帝已大占上风,最后赢了三路。皇帝今日得以雪耻,胸襟大畅,不由哈哈大笑。
  “原来皇上这一个多月来卧薪尝胆,想着了克敌制胜的法子,”成亲王叹道,“一定是辟邪这个奴才的坏点子,上个月还特地来打探臣的棋路。”
  如意在一边躬身赔笑道:“王爷明察秋毫。”
  皇帝命人将棋子收了,道:“咱们再下一局,我一样赢你。”
  成亲王笑道:“这么下棋也没什么意思,不如臣和皇上赌个彩头。”
  “好!”皇帝不由兴致盎然,“你打算赌什么?”
  “倘若臣赢了皇上,皇上就把辟邪赏赐给臣。”说着眼光瞟在辟邪身上。
  如意等人均吃了一惊,面面相觑,辟邪神色间仍是悠然平静,不置可否。
  皇帝却摇头道:“不是我怕输给你,此事却是不可,先帝在世时就说过,内监怎么也是个人,怎能像件物什般送来送去。”
  辟邪脸上终于有些动容,嘴角牵起个平淡似水的笑意,转头望着皇帝。
  成亲王讨了个没趣,有些懊恼,气势上先输了,第二盘的结局自然不言而喻,最后不得不痛下决心,要回去好好想了对策再来翻本。
  皇帝遣退众人,只留了辟邪。春日暖洋洋地斜射在窗棂上,清风拂柳,传来悦耳的沙沙声。皇帝若有所思地把玩着棋子,屋里只有令人适意的寂静。
  “你也看过了朕和成亲王过去的棋谱,自己也和他交过手,你觉得他的棋艺到底如何?”
  “亲王的棋力极为高明,若说是京城第一的高手也不为过。”
  “他真有这么厉害?”
  “是。若非奴婢看过亲王过去的棋谱,要赢他也是不易。”
  “那么你看朕和他的究竟差在哪里?”
  辟邪笑了笑,“皇上的棋和成亲王并无什么差距。所谓弈棋如弈人,皇上的棋大气磅礴,正如皇上本人有过人的魄力,成亲王擅缠斗劫杀,从前皇上不敌成亲王凌厉的攻势,是因皇上殊少过虑小节,皇上若有心细细剖析亲王的棋路,成亲王将来不会再是皇上的对手。”
  “这怎么说?”
  “魄力和决断,大多仰赖一个人天生的禀赋。谋略这一物,却可以后天补足。成亲王善谋略,皇上只仗天生的魄力多年来却能与亲王势均力敌,若有人再替皇上想几招克制他棋路的对策,皇上自然就大占上风了。”
  “那个人就是你了。”皇帝不由笑了。
  辟邪老实不客气地道:“正是。”
  皇帝只觉辟邪今日的一言一行与往常大相径庭,可谓凌厉如刃,直指己心,一时只觉从无如此投契之事,不禁胸怀欢畅。
  辟邪随皇帝笑了笑,又慢慢道:“弈棋这种小道是如此,治国的大道也是如此。谋略,是为诡道,凡身居极位者,心胸光明,自己本身不会看重。历代天下的霸主,有几个是谋略上的天才?从来都是当机立断,知人善用者得天下。所以万岁爷必将是一代圣主。”
七宝太监(8)
  皇帝怔了怔,转而笑道:“你看了几本书,就在这里胡说,你才十几岁的人,懂什么?”
  辟邪微笑躬身道:“是。”
  皇帝又俯首摆弄棋局,静了半晌,突然烦闷地将棋子掷在棋盘上,一副残局被搅得七零八落。皇帝起身背着手踱了几步,冷笑道:“知人善用?这一朝文武见了那四个亲王,无不唯唯诺诺,刘远这样的人整天嘴里说的是忠君报国,却只会在朕面前一味吵闹。然朕豪气干云,又能用谁?”
  辟邪弯腰捡起脚边的棋子,道:“其实皇上身边一直都有大智大慧的人物。”
  “哦?是谁?”
  “奴婢的师傅就是一个。”
  “七宝太监?”
  “是,皇上定是知道奴婢的师傅为什么会叫七宝太监。”
  皇帝恢复了些平静,失笑道:“那还不是因为收了你们七个徒弟?”
  “皇上有所不知,奴婢师傅年轻时就精通‘琴棋书画骑剑射’七样绝技,七宝太监的名字原是先帝所赐。”
  “就算他样样精通,又怎能称得上是大智大慧?”
  “人的精力本来有限,能多有涉猎的人大多天资聪慧,更不用说琴棋书画四技皆通。待到文武双全,自然是天纵奇才。奴婢的师傅一直随侍先帝太后驾下,从前也替太后办了不少事。”
  辟邪的话说得委婉,皇帝却知道自己母后受先帝宠爱十七年长盛不衰,其中必有缘故,先帝有十一位皇子,自己能登上皇位,定是当初母后和七宝太监大费周张之故。
  “你说得不错,但现在七宝太监已经不知所踪,不提他也罢。”
  辟邪却微笑道:“大智大慧奴婢不敢说,但现在宫里能称得上阴谋家的倒颇有几个。”
  皇帝转回身,望着辟邪脸上的笑容,笑道:“难不成你是其中的一个?”
  辟邪慢慢将手中一枚黑子放入棋盘,眼中神光四溢,寒意夺人双目,清清楚楚地道:“正是。”
东王世子(1)
  每年初夏,皇室都有溯离水西行,往上江行宫避暑的惯例。六月头上,就会有礼部尚书奏请皇帝选吉日出京,銮驾由离都清和宫朱雀门,经奉天桥过离水,上朱雀大道,弯至上江御道的码头登船。京城离水两岸市面繁华,不但陆上行人如织,江面上也是轻舟穿梭,千帆齐发,每年只有这一两天,方圆两里内百姓们回避得一个不见,十几里江岸黄帷垂地,侍卫林立,一派肃杀。御驾所乘三层龙舟两只,各有桨夫两百人分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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