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笑笑便随众人一起来到船舷边,她看见,远处平静的海面上,隐约飘来一盏孤灯。
在大海上,有灯就意味着有船。梵璃的王船之后,还有十搜护卫船。在见到王船亮起夜间大灯之后,后面的十艘小船相继也亮起了灯火。
天上明月寂静,灯月交映下,不远处一队黑帆舰船扇形排开,将一艘青色的小船围在中央。
那一队黑帆舰船决不是寻常船只,比普通客船小而且坚固。整个船身包裹着一层黑铁,栏杆上全嵌着精钢护刀,更为骇人的是,每艘船船头都立着一尊红衣大炮!十几尊大炮炮口洞黑,正对着那艘青色小船。
每只黑帆舰船上都挤满了人,他们头上扎着一道白布,手上握紧了长刀。一个炮手站在大炮旁边,举着火把,似乎随时都会开炮。
炮口所向的那艘青色小船静静浮在水面。船不大,布置得却很雅致。船舱几乎一半都是木格窗,窗棂上镂雕着云月、仙鹤,很是雅致富贵的样式。
船舱四面静静垂着深紫窗帘,里边一点声响也听不到,似乎只是一艘空船。
这样的船如果在京都皇宫的池苑里看见,倒一点儿也不奇怪,然而这里是怒涛汹涌的大海,这样的画舫只要一个浪头就会粉碎,难道它是借了什么魔力,才避开无边风浪,渡过无数怒涛来到万里之外?
这艘青船似乎真有些魔力,那些黑帆舰船虽已围了很久,却始终畏畏缩缩,不敢上前半分。
那些黑帆船上的人就连波斯王船船队缓缓靠近他们,也只看了一眼,就回过头去,全神贯注盯着那艘小船,握着钢刀的指节都已发白。
☆、海上生明月(6)
船行到近处,波斯王船上的众人借了月光,居然又看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船上的那些人起码有一半已经不是人,而是尸体!
这些尸体就挤在活人中间,有的扶着栏杆,有的拉着缆绳,有的手上还握着长刀,都保持着死时一瞬间的姿势,似乎还不及有丝毫反抗,就已经僵硬。僵硬的尸体上别无伤口,只有脖子上黑血淋漓,顺着胸口一直淌到甲板,借着王船明亮的风灯一看,那甲板上宛如铺开了一张暗黑的地毯。
裴笑笑挽着白玉妆的手,本能的就觉得一阵反胃,似乎刚刚吃下去的羊肉一下子就变成了恶心的粘液。
她伸出手捂住嘴,然而,她伸出的手就生生停在空中,鼻端却清清楚楚地闻到了一阵淡淡冷香。这种香气极其清淡,似乎无迹可寻,又似乎无处不在。然而就在那一瞬间,青竹、冷露、山岚、风荷以及天地间一切清寒之香都已汇为这幽幽一缕,随血液潜入骨髓,最后在人紧绷的心弦上轻轻一拨。
裴笑笑全身一颤,便是现代最顶级的调香师,也调不出这样意境的香气。她往四面张望了片刻,又将衣袖放在鼻端使劲嗅了嗅,目光最后落在那半船密密麻麻的尸体上。
那种冷香只有可能是从尸体上散发出来的——确切地讲,是尸体伤口中涌出的黑血里。
然而照常理来说吧,尸体只应该有尸臭,血也只应该有血腥味。就在那浓重的血腥和死亡气息之中,那股冷香悠然潜行于海天之间,一如莲花自洁,片尘不染。
诡异的是,一时间,王船上的这么许多人,也没有人吭声。
大家都仿佛是被这奇异的场面震骇住,一时间寂静无声,只有海面上被海风吹起的些许轻轻浪涛声,由远及近,又悄然隐没。
裴笑笑紧紧的抓着白玉妆的手,两人的手心都逼出大片的汗渍来。裴笑笑觉得全身都已冰冷僵硬,停止了呼吸,然而这种怪异的幽香仍然透过皮肤上的每一个毛孔,渗透入身体里。这种感觉如果不是亲身体验,绝难想象到底有多么可怖。
又过了一会,海面上终于有了一些声音。为首的一只舰船上升起了一盏灯笼,一个白衣人缓缓站上了船头。说是一个仿佛还不太确切,因为那站上来的分明只有半个人,右边的一半。他整个人从眉心开始被分割开来,左边脸上一重重堆着锈红色的藓,身上只笼着右边衣服,剩下的盘在腰间。
他那一半赤裸的身体也爬满了水藓,另一半的白衣却白得刺眼,高大的身形铁塔般矗立在明暗不定的灯光下,仿佛被人活活劈开过。
众人目瞪口呆,在这样的地方看见这么一个人,真让人怀疑自己是否在不经意间已航进了地狱。
那半个白衣人咳嗽了一声,向青船喊道:“你若再用这种伎俩杀人,我们就要开炮了。”他话一出口,整个海面都嗡嗡回响起来,看来他的内力已经相当不弱。然而,谁都能听出他的语调在颤抖。可青船上一点回音也没有。
☆、海上生明月(7)
好一会儿,黑帆船上才响起一阵杂乱的呼喊——那种声音嘶哑得宛如野兽狂呼,又仿佛伤重的人吐出的最后一丝气息;疯狂而迫人心弦——“开炮,快开炮!”
一阵巨响震耳欲聋,海面上火光连天,巨浪飞涌,船舶的残骸被抛起十余丈高,又轰然落回水面。磅礴的水势溅起浪花几丈高,连波斯王船这样的巨船也被带得不住晃动。
“打中了,打中了!”海面上的人欢呼雀跃。硝烟缓缓散去,那艘青船已经化为齑粉,水面上散落着几缕紫色的丝绸。然而,待波斯王船上的人们定下神来细细一看,却没有一丝血痕。
黑帆船上的人慢慢安静下来,面面相觑,难道这个妖怪已被这十几尊大炮轰得烟消云散,难道它身体里根本没有血?或者它并没有死,已趁着硝烟潜回海底?
月光更盛,银白的海面寂静得异样。突然,一丝极轻微的水声似从海底深处漂浮上来。月光荡漾的海面突然像一块银盘般向下陷去!水波旋转中,伴着一丝似弦非弦的悠长乐音,无数点紫光如蝶脱茧,破水而出,荧荧烁烁,幽艳无比。
黑帆船上的人见到这漫天紫光,顿时面如死灰,似乎连一线逃生的意志都被击得粉碎。
水面悄无声息地分了开来,仿佛一只曼妙的手,轻轻拨弄开这一片如镜一般的水面,将其一分为二。
一轮淡紫的光华如明月一般缓缓自水中升起,只待一离水,就变得奇快无比,向那些一扇排开的黑帆船□□。
众人眼前一花,只见一团紫光在海面上迅速穿梭,而那些船舶、桅帆、人体也竟突似变得虚幻,任由它穿体而过。
那道紫光突地止在为首一船的主桅上,光华散去,众人才看清那居然是一个人。那人站在五丈高的桅杆顶端,一袭紫袍随风而动,但他的身形却稳如泰山。他徐徐抬起右手,漫天光华就从他掌心垂下,在夜空中画出无数道幽艳的弧,伸向下方那些黑帆船。
船上的人惊讶地仰望着他,脸上的神色有惊骇、有绝望、有乞怜,却没有丝毫反抗,似乎他们的生命已被他手上垂下的光华牢牢系住,再无挣脱的可能。那人俯视着下方,轻轻叹息了一声,五指缓缓握紧,往上一抬。
几声轻微的闷响,深黑的海面上顿时绽开了无数朵猩红的血花。
一瞬间,那些人的头颅似乎脱离了躯干的束缚,纷纷飞起,在空中翻滚几下,跟着落入海中,身子随之跪下。
月光下的海面荡开一片片血晕,浓重的血腥气就在碧蓝的波光中不住荡漾。而那些没有了头颅的躯干还跪在原地,古怪地向前倾着,颈腔里股股鲜红的血喷出一丈多高。
同时,那铁壁般的船身也纷然碎裂,十几艘舰船也像猛然失去了头颅一般,缓缓往海下沉去。
紫衣人默然站在桅杆之巅,广袖博带都在海风中猎猎扬起。他整个身子仿佛都是月光的一部分,奇寒逼人,却又亦幻亦真,让人无法追视。
☆、海上生明月(8)
那艘青船仅剩的桅杆正在随着船体逐渐没入水中,眼看距离水面已不足一丈,只见那紫袍男子广袖微张,一道紫光向波斯王船射来。男子的身形也随风而起,就在你眼帘一开一阖之间,他已到了跟前。衣带轻招光影掠动之际,来人已无声无息的落在甲板上。
众人只觉鼻端传来一阵异香,香气非常淡雅,但却奇寒彻骨,众人禁不住都是一个冷战——正是那些尸体上的气味。
众人讶然抬头,向这个杀人妖魔看去。然后,就随着这一眼,再没有人的目光能从他身上移开。
他全身笼罩着若有若无的冷光,一抬手,冰魄的光泽就从他垂下的衣袂中扑面而来。他来到众人面前,举止间有种说不出的飘逸,却又诡异至极。漫天月光似乎更盛了,然而真正的黑夜却似已随他翩然而降。
裴笑笑看见那人生的肤色白皙光洁,面容俊美之至。一双眸子更是漆黑澄如止水,比眼前的大海还要深沉。那淡漠的神光中,竟似乎藏着难以言传的忧伤与悲悯——无论如何,这双眸子只应该属于壁画上的释迦太子,而不属于这个举手之间就收去几十颗人头的妖魔。
但现实就是这么搞笑,恰恰这样的妖魔竟有一张完美无缺的脸。甲板上的诸人,称得上风资出世的比比皆是。然而休说男子,就是最自负美貌的白玉妆,也不得不惊叹,这是一张诸神呕心沥血才雕琢出来的面孔。美丽到诡异的轮廓上,恰到好处地点缀着精致到极点的五官;孤独、优雅、毫无瑕疵。如果非要从他脸上找出一点缺陷,那就是他的肤色和唇色过于苍白,似乎终年不见阳光。
如果一个妖魔有这样一张脸,大家都宁愿不把他当作妖魔来看。何况,他肯定是人,还是最为养尊处优的人。妖怪虽能变化出完美的面孔,却变化不出他身上那种沉静的贵族气度。
此时,在众人无声的凝视中,这位紫衣少年居然开口了:“化外之民,久慕中原风物,千里存临,不幸值盗。坐船既毁,亲朋复杳,惶惶如丧,营营奈何?欲求一席,心复愧然。此间主人,能赐予立锥之地乎?”
这话虽略显深涩,但他说来却无比自然。
裴笑笑听得眼珠子都快掉了出来,这古文卖弄的………………显然是她都快要被折服了。只可惜,这里的人除了她和白玉妆还有温玉安之外,其余都是波斯人,这些金发碧眼洋鬼子听得懂么?
而且这个杀人恶魔居然文绉绉地向他们求助,还要住在这艘船上,这也未免太匪夷所思了吧?
不等梵璃做出反应,她抢先问道:“喂,你到底是谁?”
紫衣少年见她发问,居然牵起一个极淡的弧线道:“诸位可以叫我紫宸。”
裴笑笑撇嘴道:“这肯定是假名。这么说来你是不肯用真面目示人了?”
那少年微微一笑:“名字虽假,每一寸面目却都是真的。”
这一次,他的笑容却是真正的有了些许的温度。想不到他居然还会笑,而且,就在这一瞬间,四周所有的血腥、戾气顿时消散,仿佛天地也因这一笑而洗净重生。
众人被他的笑容震慑,似乎一切的血腥杀戮都已淡忘了。
☆、海上生明月(9)
那个自称紫宸的紫衣少年将目光转向温玉安,道:“天音阁主,想不到,久闻其名今日居然能在此相遇。”
裴笑笑见他居然认识温玉安,而且还称他为天音阁主,不由愕然抬头看向一旁的温公子。而后便觉眼前一花,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只觉紫光一长,人已到了温玉安的眼前。
而后,只见他袍袖轻轻一带,这时候,大家才看见,原来就在他方才说话间,怀中也一直抱着一个十分年轻的少女。
只是他的一身紫袍宽大,而海风吹拂间,众人都只顾得上去看呐倾国倾城的美貌容颜与高贵气质,大家统统都忽略了,那紫袍之中原来还裹着一名窈窕的少女。
而后,在落到温玉安跟前时,紫袍男子手上的少女已被打横抱了出来,青丝撩开之后,露出一张清丽的脸孔,只是整个人看上去无声无息的,似乎早已死了多时了。
那自称叫紫宸的男子点点头,转向温玉安,抱拳道:“她伤得不轻,还请阁主行个方便,为她略为医治。”
温玉安微微一笑,这一路上耽搁了近半年的功夫,却只有此人一眼看穿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这少年果然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但并非了不起的人物,他就会卖他这个面子。温玉安淡然笑道:“在下倒是粗通医理,只是,她已经死了,我如何能够让她死而复生?”
见自己的请求被拒绝,紫宸也不恼怒,只是缓缓转身,目光往裴笑笑身上一带,道:“她不就是阁主手下死而复生的么?她既然能,我的英姬如何不可以?”
温玉安缓缓收起笑容,眸中定出丝丝寒意,道:“天下间只有一个她,其余人等,干我何事?”
紫袍少年定定的看着他,好一会才道:“那要怎样,你才肯医治她?”
温玉安起先似乎并不想理会,然而见到他眸光坚定时,才道:“她既然已经死了,你要想她再活过来,或者,可以以命换命。你,舍得么?”
“以命换命?你说的可当真?若如此,真能救回她的话,那么,我可以为之赴死。”
说完,紫袍少年将手中的少女轻轻的放到甲板上,而后,一道紫光掠过,冷香丝丝缕缕从四面八方吹拂过来。
其他人余惊未息,愕然看着他的身影从自己身边穿过,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阻止。或者说不是不敢,而是为他的气度深深震慑。
过了好一会,裴笑笑才宛如大梦初醒,道:“温玉安,你就真的让他从这里跳下去了?方才十几条船,几十条人命,就在弹指之间被他灭了,你真以为他跳下去就会挂了?要是你救不过来这女的,当心他……”。
她说话间正指着海上散落的船舶遗骸,突然她的动作僵住了。随她手指所向,海面上蹿起一道火光,而后一声巨响,一枚海碗粗的炮弹笔直向甲板飞来。
那些黑帆船上的人居然还没有死绝。
一个炮手在看到漫天紫光的一瞬就吓得晕了过去,幸而躲过了那场屠杀。恰好他所在的船又被另一具船舶的遗骸牵住,一时没能完全沉没。刚才被海水一浸,那人缓缓醒转,听到波斯王船上有人,恍惚之中拉下响环,向这边开了一炮。
☆、海上生明月(10)
一尊红衣大炮在仅隔数丈之外当面轰出,威力岂同寻常!
裴笑笑只见那枚炮弹旋破夜空,嗞嗞作响,瞬时已到头顶。
白玉妆尖叫了一声,两人惊恐的看着那火球瞬间即至。
突然,一道电光划破夜空,一枚铁箭从王船的后方飞速赶到,与那枚炮弹迎了个正着。只听巨响直如钧天雷裂,在波斯王船上空炸开一朵绚丽的火花。
一爆之下,那枚炮弹竟被铁箭当空穿过,裂为碎块,跌在甲板上,铁屑纷飞,深嵌木里足有三寸多深。漫天碎片中,裴笑笑被人拉着就地一滚,忽然间只觉后背一阵刺痛!她下意识伸手一挡,只觉那箭的速度丝毫不减,从她袖侧掠过,向远空飞去,瞬时已不见了踪影,过了好久才远远传来落水的声音。
“笑笑,你没事吧?呀!血,你后背出血了!”
随着白玉妆的尖叫声,梵璃等人也围拢了过来。裴笑笑忍着痛立定身形,骇然的看着地下的弹片,这种出了膛的精钢炮弹居然能被一根铁箭穿碎,这一箭之力简直是匪夷所思。
裴笑笑转身望去,就见来箭方向正泊着一叶狭窄的扁舟。上面一条黑衣大汉如标枪般笔挺地立着,双手合抱胸前,怀中是一张大得出奇的弓。
这张弓样式奇古,弓身上乌光脉脉,在月下流转不定,映出黑衣人一张冷漠的脸,上面就像涂了一层黝黑的沙子——那是烈日和风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