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对雪芝来说是短暂的。
对上官透来说,却有一生那么漫长。
到了第二天清晨雪芝醒来以后,上官透正在和手中的碗奋战。见她坐起来,很快端着粥过来,温言道:“昨晚累了吧?我给你熬了粥,趁热喝吧。”
房门半敞着,珠帘在轻风中碰撞。
他舀了一勺粥,靠在嘴边试了试温度,微俯下身,小心却有些笨拙地送到她嘴边。雪芝很快想到前一夜他拉开肚兜系带的时候,那不是一般灵巧,脸上又有些烧起来。
上官透擅长调情,很懂怎么哄女孩子开心,懂得如何当好一个男人,在床上也是如鱼得水。但这会儿他正在做的事,显然是他最不擅长的。
默默喝下粥,憋住没有拧眉,雪芝没好问他是否第一次下厨,看他特没气质地弯腰喂汤一脸当妈似的担心,全没了以往风流公子的玩味笑容,不仅汤做得粗糙,连动作都那么不细致,雪芝实在忍不住,垂头捂着嘴笑。上官透还当是烫着她,连忙舀了一碗,自己喝了一口,又吹了几口才给她喝。
清晨的空气还有些冷冽,上官透去把门关上,再回来继续喂她。
男人的温柔永远是不经意的。从来没有看到过上官透这样小心翼翼的样子,雪芝在十二分的感动与幸福中,过完一个早上。
但到雪芝起来以后,不幸的事发生了。
雪芝和上官透刚一出门,便听到有人向她道喜。仔细一问,原来是前一夜上官透说的事已经传遍了整个山庄,估计很快便会朝着外面以惊人的速度扩散。
重雪芝和上官透的婚礼,这是多么宏大的喜事!
最令雪芝汗颜的是,上官透这时候还对别人道谢,还说他们的大婚记得要参加。雪芝正感到莫名,又遇到了正在四处寻找她的护法们。更令人诧异的是,护法们也跑来恭喜他们。除了穆远以外,几乎所有人都对宫主这个未来夫君感到十分满意。
一切都是如此的理所当然,如此的天经地义。
但在雪芝看来,不可理喻。
“你给我出去!!”她哭丧着脸,把他往门外推去,接着砰的一声,重重关上门。
接下来,仲涛听到了消息,很快找到上官透,看他一个人坐在门外喝闷茶,事情发展也猜到了个八九成。跟上官透聊了一阵子,仲涛终于再难压抑雪耻报仇的欲望,把自己多年压抑的情绪一下爆发出来:
“上官透,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林奉紫的寿宴结束,有不少人已经踏上了回家的路途。雪芝因为心情烦躁,还未开始准备,便收到了重火宫的密函。
密函是林宇凰写的:
有急事,请速到苏州仙山英州。
雪芝总算清醒了些,开始飞速收拾包裹,也不通知上官透,便带着重火宫的弟子们,还有丰涉那个拖油瓶赶向苏州。
一日后,仙山英州。
街道上人来人往,但仙山英州暂时关门,站在门口的小贩数排,其中有一个男子包着头,瞎了一只眼,正在贩卖秘笈,还有传说是真货的寒魄杖。
“小姑娘,买本《一品神月杖法》吧。”
“凰儿,不要再闹了。出了什么事?”
林宇凰挑挑眉,把东西收好,朝雪芝勾勾手指,纵身跃上仙山英州的楼顶。雪芝也跟着上去。
空气清新。上是澄静的碧空,下是苏州十里胭脂楼。
“芝丫头,有件事我们大概都忽略很久了。”林宇凰干笑一下,“不知你是否还记得三年前,《莲神九式》被人偷走一事?”
雪芝的一颗心像瞬间被重物压住,她有些吃力地说:
“撇去副作用不看,《莲神九式》是武籍圣典,不是寻常人能修炼的。”
“确实如此。”林宇凰清澈的眸子中,有异样的光芒在闪烁,“但是……宫内有人死去。”
“是怎么死的?”
“我,还有几个长老都去看过了,死者身上没有一招与《莲神九式》的招式有雷同之处。一招也没有。”
“那是?”
“凶手使用的是峨眉涅磐功,但招式走向,和《莲神九式》却是完全一样的。”
“那么,这个人一定不是峨嵋派的。”
“也不一定。”林宇凰迟疑了一下,“但是,此人很可能手中有‘莲翼’另一本秘籍。”
“《芙蓉心经》?”
“芝丫头,知道这说明了什么吗?”
雪芝不语。
“莲翼”的两本秘籍,头一次同时出现在武林。偷这两本秘籍的人,还不清楚是否同一个人。但是,开始修炼《芙蓉心经》,已成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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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心经》曾经属于重火宫。如果疑似持有《芙蓉心经》的人真的出现在江湖,那第一个拿来开刀的,必然是重火宫。所以雪芝的脸色不大好看。
林宇凰道:“这本秘籍原本是刻在一个琼觞上,当年我让花大哥把琼觞处理了,但照现在的状况看,和《莲神九式》一样,被人窃走了内容。”
“这么说,还有可能是同一人?”
“是。”
“会不会……就是花伯伯呢?”
“不知道。”林宇凰语毕又想了想,“但以我对花遗剑的了解,几乎完全不可能。”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不管怎么说,先回去商量商量再决定。”
于是父女俩回到仙山英州。但刚到门口,就看到里面密密麻麻站满了人,竟是华山派和雪燕教的人。林宇凰溜到前面去看了看。丰城和原双双被人围在里面,看神情,似乎正在讨论极其重要的事。正准备听个仔细,两人便站起来,带着弟子们朝外面走去。
雪芝躲在门后,没被人发现。待一群人走得远了些,雪芝说:“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是在做什么。我跟过去看看。”
“慢着,你想被他们发现是不?”
雪芝想了想:“那怎么办?”
林宇凰歪着嘴笑笑,踢起地面上的一块小石头,待之腾空,踹出去。
小石消失在树丛中,伴随着一声闷哼。
很快,一个人影直直倒下来,扑在地上。
雪芝相当有默契地配合林宇凰,踩住那人的后颈。那人立刻摇摇手,急道:“是我,是我!”
雪芝愕然:“丰涉?”然后收了腿。
丰涉撑着地面,身形一弹,跳起来站好,拍拍身上,转身就走。但没走出两步,就被快步跨过来的林宇凰拽住。
“我们要去跟那一群人,快把五道转轮王金丹交出来。”
“那是圣母用的东西,我没有。”
“你有的,交出来。”
“有我也不交,你杀了我就是。”
“我不杀你,但我有一百种以上的方法让全天下最丑最臭的大汉鸡奸你。”
“我只有一颗。”
“死到临头还嘴硬。你有三颗。”
“好吧,我有三颗,但你如果三颗都要,我立刻吞了它们然后咬舌自尽。”
“林二爷对你的破丹也没那么多兴趣。给一颗芝丫头就是。”
于是丰涉拿起腰间的葫芦,把塞儿拔出来,轻轻一掰,两颗极小的金丹就从塞里掉出来。他给了雪芝一颗,把剩下的装回去。
雪芝拿着金丹,道:“这不是两颗么?”
林宇凰道:“还有一颗在葫芦旁边的玉佩里。”
雪芝看了一眼林宇凰,惊道:“凰儿,你是不是搜了别人身啊。”
丰涉倒是不吃惊,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别处。
“我才没那么多时间。”林宇凰说罢拍拍雪芝,“你赶快去,不然追不到。”
“等一下,这丹药是用来做什么的我都不知道。我怎么追?”
“闺女啊,你连这么邪门的药都没有听过,怎么混的江湖?反正你吃了它就是,不会被那两个掌门发现的。”
雪芝点点头,吃下金丹,又一次纵身跃上房顶,顿时发现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的内力和体重,动作比以往轻盈数十成。
很快,她追上了那一帮人。眼见他们进入了一个大宅院,雪芝跳到宅院屋顶,轻手轻脚走过去,倒挂在后院房檐上,贴在窗子上。
房间里果然只剩了丰城和原双双。
“我的心肝儿,快快过来,真是想死你丰哥哥了。”
若不是丰城的声音极具特色,雪芝一定会以为里面另有其人。
“双双,你为何要躲着我?”丰城叹道,“你还是在气我收了曼曼么?要不是怕人家闲言闲语侮了你的名声,我才不会跟她在一起……你就别生气了。”
“你们这些个死男人,嘴巴上都说得好听。啧,这天下哪有不漏风的墙?姓白的贱人早知道了点事,明着在外面说那重雪芝的不是,暗着把我批得一钱不值。当初你若等老婆死了就娶我,还会有这么多麻烦事么?”
“就娶就娶,都在一起这么多年了,你还怕等这几天不成?”
“说实话,你是不是连重雪芝的主意也在打?”
“怎可能?她不过是个小丫头。”
“小丫头值得你这样去帮?”
“江湖后辈,我们老一辈的多少都会照顾照顾,双双你不会连她都要计较吧。”
“她确实不值一谈,不过我怕她的存在对我们的计划有影响。”
“我们要打败的是武当峨嵋,和重火宫又有什么关系了?”
“提到这事我就气!”原双双提高音量,似乎又拍了一下桌子,“都是你那个死表弟!他害我们奉紫到现在都还没有恢复过来!要不是他有那么硬的后台,我早弄死他了!”
“看你在外面可是偏心他得很,我还说你说一说的真忘了。”
“奉紫对我来说,就是亲生女儿一般。你的女儿要在十来岁就被人强行那样了……呜,你会不会想杀了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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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听见丰城的声音放得温软了不少:“好了好了,旧事莫提。我只是想知道,是否莲翼真的走漏了?”
“这种事我怎么会知道?”
这个时候,雪芝的长发自衣襟中落出,垂下来。她甚至连伸手去捉回头发的时间都没有,便蓦然睁大眼,更往窗口旁靠了些。但是接下来,里面原双双发出的声音,却吓掉了她一身鸡皮疙瘩。
“你们这些死男人,就知道莲翼、莲翼,有没有替我们女人家想过?还说就爱我一个人,为了我天下都可以不要!”
“傻双双,我这不是来疼你了么。”
接下来一阵推搡声,亲嘴声。雪芝面红耳赤地往后缩了缩,却撞上一个事物。回头一看,丰涉竟也倒挂在她的身边,并快速伸手捂住了她的嘴,然后摇了摇手指,笑得阴森森。待雪芝神情正常些了,丰涉松开手,勾勾手指,让她跟着自己走。
过了一会儿,两人偷偷摸摸爬到屋顶。
“竟然喜欢偷看这样的事,真是好下流的姑娘。”刚一站稳,丰涉就无奈地耸耸肩,又飞快补充道,“不过不要在这里发脾气,底下听得到。”
雪芝憋着一口气,双眼几乎要爆发出火焰。
“底下两个人是原双双和丰城,你什么都没听到?”
“没有,我对这些人一点兴趣都没……什么?”丰涉愕然,“你说,是原双双和……丰城?”
“是。”雪芝观察他片刻,疑惑道,“丰城是你什么人么?”
“没什么。”
雪芝不好多问,又很快看到两个雪燕教的女子从后院并肩走过,一边说话一边笑。这两个女人说话的声音不大声,但都实在耳熟到让雪芝无法忽视。听了半晌没有想起是什么人,便飞速顺着房檐走,跟到了一口井旁。其中一人握住绳子,背对着雪芝往上面提水桶,另一人歪歪地靠在水井旁,唉声叹气:
“我开始以为教主这样折腾奉紫,是因为她人不好,结果我猜错了。你说,教主怎么就对那丫头这么好呢?她武功又不高,也不机灵,所有人都讨厌死她了。”
她甩甩手,雪芝这才看清她的面容。
非常眼熟,几乎就要想起来。
提水的女子没有回话。
“你说当初教主为什么要叫我们把重雪芝给扔到光明藏河中,还让我们说是林奉紫的主意?”
在雪芝一直留意她面容的时候,那打水的女子说话了:
“话少一点,你不会死。”
“你怎么这样说话?当初你还不是有插一手。”那女子拍拍手,“你当时说得比我还起劲,怎么现在装哑巴了?有本事做事就别怕事!”
“……我有问题想问你。”
“你说。”
“你和上官透,到底有没有在一起过。”
“有!”
“你骗得过重雪芝,就认为骗得了我么。”
“你……要知道这个做什么?”
雪芝这才猛然想起那站着的女子是什么人——燕子花,前几日才和她在奉紫寿宴上对决,又和上官透扯不清关系的峨嵋女弟子。这人说话方式和外貌完全没变,只是让人迷惑不解的,是她现在竟然变成了雪燕教的人。
此时,那提水的女子道:“我只是好奇而已。你对上官透的所作所为,似乎不在计划当中。莫非你是对他动了真情?”
“怎么可能!”燕子花涨红了脸,“我不过是想挑拨重雪芝和他的关系,以免他帮忙,给教主带来大患。”
“教主最担心的,就是重雪芝和林奉紫关系好转,和上官透一点关系都没有。若你真想挑拨,也该是她和林奉紫的关系,也该把当年灵剑山庄的旧事翻出来说。你倒是颇有奉献精神,自个儿上阵了。”
“你这嘴巴真是让人讨厌,少在这里尖酸刻薄!不要总是以自己的做事方式要求别人……唉,你等等,不要走……”
提水的女子带着水桶,走远了。可惜一直背对雪芝,什么也看不到。很快燕子花也跟着离开,雪芝一时间理不清思绪:原双双为何要挑拨她和奉紫的关系?她和奉紫关系好转,对原双双又会有什么影响?那燕子花只算苍蝇不算豺狼。而寡言的女子,知道的事似乎更多。
但没有时间多想。
雪芝又快速回到屋脊旁,丰涉也挂在那里。
屋内的两人竟已亲热完毕,开始讨论别的事。
原双双娇嗔道:“丰郎,我自知不如《莲神九式》,但若此秘笈走漏之事为真,你又恰巧得之,修炼之前,还是要慎重的好。”
“哈哈哈哈,那武功男人练了不像男人,女人练了不像女人,我怎么可能练?”丰城大笑道,“我呢,虽然只有一个儿子,但好歹也是个当爹的。当爹的,怎可能做这么不尽责任的事?”
接下来,两人又聊了一些有的没的话题,雪芝越听越困,回头才发现丰涉已经不见了。正逢黄昏时分,火云半遮斜阳,流红洒落万家。雪芝偷偷离开屋脊,见他正僵直地站在屋顶上,身影被斜晖的金边淡淡勾了出来,浓稠的发间,密密麻麻的几根小辫子和腰间的葫芦一般,在风中没有规律地乱舞。他的身后是万丈浓焰下的苏州城,小桥流水,渔家归路,都被绵绵红光紧紧包围环绕。
隔了很久,雪芝才轻声问道:
“怎么了?”
“那人是生我的人。”丰涉答得相当干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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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丰城?”
“嗯,他知道我存在过,不过以为我已经死了。”
“那你为何不和他相认?”
“他是华山派的掌门人,江湖人眼中的英雄豪杰。”丰涉转过来,对雪芝露出他的招牌笑容,“我是他扔的,也是满非月养大的。我为什么要认他?”
“这些你都是听谁说的?”
“当然是圣母。”
“你有没有想过,她或许会骗你?”
“有想过,所以我一直都有留意丰城的行踪。但是他对我母亲和我的事绝口不提,也从来都对人说,他只有一个儿子丰漠。”
北风猎猎,落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