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让人在小口纹成红色,下面又纹了两个红点,如果不仔细看,会觉得他流出了三滴血泪。他原本就长了一张不大众的脸——鼻梁那是一个直挺,从正面完全没法看到鼻孔配了个尖下巴,加上时刻“泣血”宝石般的眼,随便往旁边一坐,再是觉得他好看的人,都不会有跟他说话的欲望。
上官透的头式还一直是人们议论的焦点。自从他结束了光头生涯以后,头发就慢慢地回归了乌黑亮丽型。他个子高,留了长发,看去头发就比别人还长得多。乌发质量是很好,还天生直顺,只是挽起在头顶的发髻,别人都是插的发簪或绑头巾,他插的却是三根横着的孔雀翎。他最喜欢穿白色的连帽长斗篷,如果是换做冬天,帽檐和斗篷边缘还会有雪白的绒毛,如果再戴上帽子在风雪里走,很容易就让人联想起出塞的昭君。所以上官透还有个外号叫上官昭君。只是上官公子的身材和娇小窈窕的昭君完全搭不上边,混过军队的男人,行为举止和普通男人更不在一个档次上。几乎看过他动手的人,记得最清楚的场景,都是他斩断云空一般利索的身法,还有和飞扬长发,以及旋转的雪白斗篷。
因为他的身手了得,皮囊好看,又有个一品官的爹爹,所以上官昭君还有个外号,叫一品透。
以上的传闻,不过是上官透的最基本传闻的一小部分。重雪芝听到的版本,绝对比这些多得多。
重雪芝实在不明白,大家都是从小就出了名的人,为什么她的日子就这么倒霉?
被人不少人仇视不说,还要被林奉紫那个阴魂不散的死丫头纠缠。
次日,重火宫的人抵达英雄大会会场。
所有参赛者都有权力向任何人挑战。不过挑战者只有一次机会,被挑战者如果战败,还可以挑战除了打败他或她的任何人,然后按胜负排名。
重雪芝带着五个护法,还有两个丫头一走进会场,很快就成了众人的焦点。虽说她出道很早,但年轻人里,真正和她见过面的人还不很多。
她刚一找到重火宫万年不变的位置坐下,就听到一个很温和的声音:“雪芝,你也来了?”
这个人光荣地列在她最讨厌的人第二名。
果然一回头,就看到相当惊人的灵剑山庄弟子群,十五到三十不等,带头的人是个三十来岁的英俊大叔。在重雪芝看来,他拥有着和他女儿一样的死鱼眼,媒婆痣,令人生厌。
虽说如此,重雪芝却得不情不愿地站起来,扯着嘴角,露出最僵硬的微笑:
“轩凤叔叔。”
重雪芝没有办法,这是她两个爹爹都交代过的:对林轩凤,一定要有礼貌。
林轩凤跟看了亲生闺女似的开心:“太好了,小紫天天跟我念你,我这就去叫她过来。”
“不要。我还有事。”
“也好。你先准备准备,一会好上场。”
雪芝大喘一口气,刚转身,就又被林轩凤叫住:
“对了,你二爹爹回来了吗?”
8
雪芝没有回答林轩凤的话,林轩凤也不再追问。
她是不想提林宇凰的。对于重莲,她表现出来的,从来都是赤裸的崇拜与尊敬。而她对林宇凰,无时不刻不是逆反与无礼。或许是因为林宇凰大而化之的性格问题,她即便有心疼二爹爹的时候,都会被对方傻兮兮的笑容给弹回去。林宇凰曾经勾着重莲的肩,无比叹息地说,这年头敢打老爹还打得大义凛然的女儿,真的只有我们林雪芝了。重莲也不纠正他,什么都随着他,只有雪芝一个人反抗说她姓重。
重莲去世那一年,好像什么都不大顺利。
重雪芝看看自己的左手肘到手臂一块,有一条长长的伤疤。她的皮肤白,疤痕因此更加明显,很不好看。她从来不相信天命,但这条疤带带给她的悲恸,远远要超过肉体上的疼痛。
她从小的武学底子很好,也比较有天赋,几乎没有受过什么伤,但是十一岁那一年,她却因为下山买赤豆粥踢到岩石,从重火境的山坡上摔下来,右手手臂挂了钩藤,连个缓和的余地都没有,立即大出血。所幸赤豆粥没有从右手滑落,雪芝大松一口气,把粥放在岩石上,然后咬牙撕下布料替自己包扎,却在包扎的时候,不小心碰掉了赤豆粥。
雪芝急得几乎掉泪,也不包扎了,直接按住伤口往山下跑去。
重莲连续昏睡了很多天,再次醒来的时候,居然第一件事是要喝山下小铺子里卖的赤豆粥。整个重火宫的人都知道,重莲小时候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练武过后下山喝一碗赤豆粥。
一个活到三十二岁的人,在重病的时候,突然叫自己的女儿去买儿时最爱喝的粥。
十岁出头的小孩虽说比较懵懂,但雪芝的直觉告诉她,大爹爹状况不好。
谁知她刚跑到山脚,就有弟子哭哭啼啼地跑下来说,宫主过世了。
雪芝赶回去的时候,弟子们哭的哭,喊的喊,要么就是沉默。
终于到了心莲阁,提起了很大的勇气才跨步进去。没想到里面安静得有些离谱。重莲还是以同样的姿势躺在床上。林宇凰坐在旁边,一声不吭地握住他的手,泪水却顺着脸颊流下,一直浸透了整个领口。
半个时辰以前,重莲还弯着眼角,对林宇凰笑道:“其实在你和芝儿刚出去的时候,我心里还是很害怕的。”
林宇凰扯着嘴角,笑得很不好看:“你以为我是回来陪你的?我只是懒得去买你那个什么豆子粥。”
“其实这个时候,我还是希望你陪着我……会不会怪我太懦弱?”
“都懦弱这么多年了,还不都是我罩着你的。”
重莲轻轻笑了笑:“凰儿,前段时间我才听海棠和朱砂说,长安的福家布商才进了很多冰绡,我想如果把他们做成新衣给你穿,一定很好看。”
“你在跟我开玩笑么?我给你说了多少次,不要把我当成姑娘来打扮,你少在我面前提那些花儿簪儿的,我难受。”
“不是的,我是说,做成新衣。”
林宇凰这才反应过来,咬紧牙关道:“那些是娘们儿喜欢的事,大爷不爱做。我倒是比较关心韦一昴新打的那把刀子,他号称比天鬼神刃还要利索,我不信。”
“你啊,怎么都还是不解风情。”重莲稍微握紧他的手,“有人说,前生五百次的回眸,才换得今生的擦肩而过。不知道五百世过后,凰儿是否会在我身边多停留一会儿?”
“我这人从来不说肉麻话,也不给人承诺,你这是在逼我。我这辈子我被你祸害多了,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下下下下辈子,你加起来都还不清。你积点德,说一点开心的事好不好?”
“我会等你五百世。”重莲仍在笑着,但已疲倦至极,眼睛几乎睁不开,“到时候,我还会带着你游奉天,参加英雄大会,去京城逛兵器铺,骑着白马,走遍长安的大街小巷,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在一起很开心。让所有人知道,我重莲……永生永世,深爱林宇凰……”
时逢初夏,红莲盛放的季节。
重莲躺在床头的样子,恍如熟睡一般,嘴角甚至还挂着浅浅的笑意。
到最后,他还是紧紧握着林宇凰的手。直到那只手都没有温度了,林宇凰还不肯放开。
雪芝从来没见过二爹爹这样哭过。但她知道,重莲断气之前,林宇凰绝对没有掉眼泪。
重火宫里所有人都参加了重莲的葬礼。入了棺,林宇凰用双手挖了坟坑,却在下葬的前一刻,又开棺抱着无力的尸体哭了几个时辰才松了手。
雪芝如何都不会料到,人生中第一次经历与亲人的生离死别,对象竟然是大爹爹。
之后几天几夜,林宇凰一直没有进食,穿着白褂子头顶白带子在重莲坟墓前守着,最后晕倒在墓碑前面。
林宇凰再次醒来后没多久,就彻底销声匿迹。
这也是雪芝不敢问他去了哪里的原因。
如果哪一天听到消息说,二爹爹也去世了,她真的不知还有多少力气去负荷这样的打击。
至于她的伤口,大夫说,没有及时处理,流脓了。过些年可能会淡些,但永远不会消失。
9
重新回到位置上,就听到琉璃正在和穆远说话:“这些年英雄大会比武制度改过以后,参加的人确实多了,也稍微公平些。不过看上去就没以前那么刺激,时间也拖得更长了,你看前面那个小子,武功这么臭还上去打,换做以往,恐怕都是高手角逐。”
穆远道:“你说的那个人,招式使得非常古怪,也不大灵光,但是资质一定很好。”
这时,身后有人突然站起来,朝着琉璃大吼道:“敢这么说我们小师弟,你要死啊!”
琉璃回头看看那人,冷笑道:“你们又是哪个门派的?我说他,又没说你。”
身后一群男子都站着,远远望着台上正在比武的少年。导致他们身后的人都没办法看到擂台,纷纷抱怨。最奇特的是,这帮男人举止都有些没教养,却打扮得跟妖精似的。再一仔细看,竟个个长得眉清目秀,就是气质稍微欠缺。
朱砂道:“这是个什么门派,感觉真奇怪。”
穆远道:“应该是玄天鸿灵观。他们每个人腰间都挂了毒葫芦。”
“啊,对。”朱砂压低声音道,“听说这整个门派就是个男妃后宫,观主满非月是一个变态女人,心狠手辣,以毒制胜,她喜欢让手下打扮得像妖怪一样,大家一起养毒物,放毒蛊。虽毒性不及毒公子天涯,蛊性不及蛊娘子鬼母,但只要逮着机会他们就会到处惹是生非,相当草菅人命。”
雪芝也凑过去,小声说:“这才是真正的邪教呢,怎么人家都把矛头都指到我们头上?”
海棠道:“重甄宫主在世的时候,我们还只是中立的门派。宫主年少乱杀人的时候也一样,人家只说重甄养出了个孽子。我们真正变成‘邪教’的起点,是从宫主武功震惊天下那一刻开始。少宫主,倘若你以后不够强其实也是好事,重火宫就可以摘掉邪教的帽子了。”
穆远道:“实际纵观整个鸿灵观,只有满非月身手不错,前天才败给原双双,拿了第九。别的弟子武功都拿不出台面。跟这些人比武赢得很快,但要论胜败,恐怕不好斗。”
琉璃道:“我听别人说在底下和满非月斗上的,只有上官透真正赢过了她,不知是真是假。”
穆远道:“这是事实,上官透有高人相助,早已练就百毒不侵之身。”
琉璃笑:“这天下哪来这么多高人?”
“我猜是月上谷的二谷主。”
“胡说,我听说月上二谷主天天窝在谷里不出来,白吃白喝,整个谷的人都恨不得赶他走,只有上官透却一直养着他……”琉璃忽然一击掌,“说得没错啊。我就说上官昭君这些年怎么越来越神秘,原来是准备超脱升仙。”
此时,身后的人又唤道:
“喂,喂喂,你们在嘀嘀咕咕些什么?”
重雪芝正听得带劲,被闹得心烦,直接站起来道:“闭嘴!”
那些人一看到雪芝,大笑起来。每个人脸上身上都有花里胡哨的纹身,这样看去更加不伦不类。
这时,一个女子的声音传出来:“在笑什么呢?”
“这个大妈居然叫我们‘闭嘴’,哈哈哈哈哈……”
大……妈?
雪芝怔怔地看着他们。
下一刻,她终于知道,自己真的是个大妈。
一群妖男中央,忽然挤出来一个小女娃,身高才到旁边人的胸口,也就十一二岁的模样。她的肤色不但不像别的孩童那样白里透红,还略微带了点青色。至于嘴唇,那可是整两片蓝色。看上去不可怖,但相当古怪。
雪芝低声道:“不要告诉我,这是满非月。”
穆远道:“正是她。”
雪芝吞了一口唾沫,不知该如何是好。满非月却无限婀娜地走过来,亲昵地摸摸雪芝的手:“这位是重火宫的少宫主吧?”
雪芝看着她泛蓝的皮肤,下意识收了收手。
满非月略显尴尬,却很快又笑了:“我的弟子说话一直这样失礼,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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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明是孩童的模样,说话却像个慈祥的阿姨。这种感觉真是说不出的奇怪。
这个时候,忽然群众开始低呼。
众人抬头看去,发现台上原本在比武的人消失了一个,倒下了一个。倒下那一个原本占了优势,这会儿却躺在台子上,脸上长满了五颜六色的泡,已经断气。
很多人看到以后都忍不住发出干呕声。
重雪芝恶心得脸都扭了。
死在台上的并不是什么大人物,却是华山的弟子。玄天鸿灵观这下挑了个大梁子。英雄大会上连续六十年内,都没有发生过蓄意杀人的例子。作为这一回英雄大会的首席主办人,少林方丈释炎已经上台验尸,开始追究责任。
雪芝再一回头,发现满非月和那一帮妖男都不见了。
华山掌门丰城已经带着其余弟子杀出去,释炎方丈宣布,玄天鸿灵观将在接下来的十五年内都将失去参赛资格。
整个大会的气氛僵硬了不少,但仍在继续。
琉璃看着被人们用布包着拖下去的尸体,咂嘴道:“真没看出来,那个小孩武功这么菜,真铆起劲来,下手够狠的。”
朱砂道:“跟着满非月混的人,有几个不是这样?”
雪芝道:“满非月只是个小女娃而已,怎么……”
“她不是小女娃。她只是从小就练毒功,到十二岁的时候不知道吃到了什么怪毒,之后身材就再也没有长大,满非月对她的皮肤和身材特别在意,特别向往变成十八九的风韵少女,于是更加努力地尝试解毒,谁知身材毒解了,她早过了发育的年龄,不能长高不说,肤色还变成了你看的那样。她的鸿灵观里,弟子都是男人,下人都是女童,还都是比她小的。一旦长得比她高了,或者胸部比她大了,都会被她毒死。”
琉璃道:“这样的人还真难找。”
“总之,少宫主你要小心她。这女人看上去温柔,实际很可怕的。”
重雪芝根本没有在听。她的目光一直凝聚在灵剑山庄和雪燕教那一块。奉紫似乎被那尸体吓着了,一直缠着林轩凤的手臂撒娇,弄得她周围的长辈包括师兄妹都在哄她。其实雪芝早已习惯她这个样子,但一看到身为老爹的林轩凤一边安抚她,一边抚摸她脑袋的样子,雪芝突然特别难过。
朱砂伸手在雪芝面前晃晃:“少宫主?”
雪芝拾起宝剑,倏地跳到台上。
台上空了好一会儿。她这一出场,成百上千的双视线都扫上来。
“重火宫重雪芝!”重雪芝向四周拱手,然后转向林奉紫,“请雪燕教林奉紫上台赐教!”
奉紫略微有些吃惊地看上去。
灵剑山庄很多新弟子都在问,台上那个英气风发的锦衣少女是什么来头。
见她不耐烦地跺脚,夏轻眉也禁不住道:“这姑娘性格真刚烈,奉紫,你还是小心点。”
奉紫抿了抿唇,接过鞭子,慢吞吞地磨上了擂台,朝雪芝福了福身:“姐姐。”
重雪芝站得笔直,用剑锋指着地。气氛霎时剑拔弩张。
会场旁边依然有大片大片的赌铺,这一场却没有人下注。两个女子都是新人,而且都是十来岁的年纪,也不知为何互相嫉恨成这样。
“这还用猜么?当然是为了男人啦。”一个大叔颇有经验地摸摸胡子,“一看那个脸蛋特别漂亮但是神态凶恶的少宫主,就知道她是被温柔的那个什么奉紫抢走了男人。女人和女人之间,是不存在什么深仇大恨的。”
众人一听这说法,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