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出身苗疆,擅使毒,会驱蛊,杀人于无形,不是那么好惹的……”许轻寒冷冷道。
他总算是明白过来,江舒雪之所以先前这么轻易的答应来见这些预备影武,完全是为了过一把起名字的瘾。
许轻寒无奈的看了江舒雪一眼,他这让人不省心的小师妹今天变了花样,穿了件嫩青衫,外面罩着月白蝉翼纱,在凛冽的寒风中,衣袂飘飘宛如凌波仙子,只可惜鼻子冻得红红的,有点破坏意境。
“啊秋——”江舒雪顿了顿,脸上浮出一个疑惑的表情,紧接着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连忙从怀里摸出水蓝手巾捂住鼻子。
“还好还好,没被外人看见,太影响形象了。”
“唉,你看,让你多穿点你不听,还不快把狐裘披上。”许轻寒紧张的凑了过去,“雁痕,后面还有几个人?要是人还多今天就先到这里罢,染了风寒可不是好玩儿的……”
“师兄——”对于这个絮絮叨叨的师兄,江舒雪有些哀怨。
雁痕熟视无睹,她已经习惯了自己的工作被这位许大侠抢走,事实上,她和其他人一致认为,许轻寒做老妈子比做剑客要有前途的多。
“七小姐,今天的文书都已经处理完毕,新进的影武也都分配好了,要不要见见您的影武?”楼中主事的老头子整理完文书,目光炯炯的看向江舒雪,肃然道,虽是问句,语气却是不容置疑。
江舒雪瞅了瞅那个一本正经的老头子,觉得有些无奈。
若是她能做主,绝不会允许这样一个长着橘子皮脸的老头担任主事这一重要职位,何况这位主事大名王富贵。
多俗气啊,武烟阁是江湖数一数二的名门,可不是街上的当铺钱庄。
江舒雪坚定的认为,叫富贵的应该去开当铺,叫来福的应该去看大门,叫大有的应该去赶马车。
这其实是一件很有道理的事,正如江湖中,姓彭的,永远是五虎断门刀这类不上档次的小帮派的传人,姓萧的永远是孤傲的浪子游侠,姓柳的永远是翩翩浊世佳公子,姓南宫东方的,是淡泊名利隐士独居的高人。
然而,眼前这个老头,这个叫王富贵的老头,却占据明月燕子楼主事一职整整十八年。
这也就罢了,关键是他还不肯改名字。
当江舒雪把顾长风,渔鹰子,龙隐先生等一长串风雅的名字送到这老人面前供他挑选时,那老人拿起那张素笺,态度严谨认真的端详了半天,然后挥毫泼墨,在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对着江舒雪,捋了捋胡子,甚为慈祥的一笑:“七小姐的名字取得甚好,只是字稍微逊色了些。”
王富贵,江舒雪。
一张薛涛笺上。
惊若游龙,婉若翩鸿的“王富贵”,浓淡不匀,骨架松散的“顾长风渔鹰子龙隐先生”。
捧着那副对比鲜明的字,江舒雪坐在凄美皎洁的月光下,悲伤的眼泪流淌了一地。
这是一个多么寂寞的人世啊!
武烟阁是一个百年传奇,掌管武烟阁全体影武的明月燕子楼,则是这个传奇中最瑰丽诡谲的一笔。
秀墀是明月燕子楼的精魂,王富贵是明月燕子楼的心脏。
而此刻名义上掌管着燕子楼的江舒雪,在众人心目中,只是个临时打杂的。
现实永远如此惨淡。
“影卫?”许轻寒有些诧异,影卫是珍贵的,只有江家的重要成员才能享受这种待遇。江舒雪何时有了这种地位?
江舒雪倒是很兴奋,当即扯住王主事的衣袖:“在哪?能让我见见吗?”
要知道,明月燕子楼训练出来的影卫名满江湖,他们的武功出神入化,他们的易容手段神秘莫测,他们的忠心日月可鉴。
江湖上有一种说法,很多影卫的主人有很多终其一生,都没能一睹他们忠实手下的真实面目。
上一刻,他们会化身为牛肉面摊上忠厚老实的摊主,一边给你找钱,一边不动声色的在试图对你不利的敌人的面里洒下毁天灭地的毒药。
下一刻,他们又摇身一变,成为匆匆而过的路人,在将你撞到的瞬间,用他们的血肉之躯为你挡下一记必杀的搜魂绝魄掌。
即便你在荒郊野外被人追杀,他们也会从天上,树上,地里,水中,石头中,以及各种匪夷所思的地方瞬间冒出,救你于危难之中。
拥有影卫的人,永远不会担心,因为虽然看不见,但是,他们知道,在不远处的某个地方,永远有一道深情的目光默默的凝视着自己,他们手中的剑,为了自己定格在出鞘的瞬间,他们不会疲惫,不会懈怠,因为,守护着自己的主人,是他们此生不渝的信念。
如果手上没有剑,我就无法保护你,如果一直握着剑,我就无法拥抱你。
只是,为了你,我心甘情愿。
这,是一代又一代隐身于黑暗中的影卫共同的信念。
江舒雪闭上眼睛,她被感动了。
“咳,舒雪小姐,你的影卫正在外面等候。”王主事轻轻的咳了一声,打断了江舒雪飘远的思绪。
“让他进来。”江舒雪缓缓舒出一口气,沉淀了一下心情,抬眸,和悦的说道。
即将见面的影卫啊,相信我,虽然这是我们第一次也很可能是我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但我一定会记住你的音容笑貌。
这样想着,院门被推开,一个黑衣少年悄无声息的走了进来,静静的停在江舒雪面前,然后,半跪下来,抬起夜一般沉沉的眸子。
别扭的影守
江舒雪支起下巴,上下打量起眼前低着头的少年。他太年轻了,肩膀单薄,脸庞瘦削,头发有些凌乱,不过,粗粗一看似乎面容还是相当清秀的。
单衣,布袜,完全不足以抵御凛冽的寒意,他的身上似乎还有伤,垂头敛目的少年仿佛不胜其寒的颤抖着,却又有着一种异常凌厉的感觉。并不像传言中沉默而低调的影卫。
不知为什么,看着眼前的少年,江舒雪想起了传说中武烟阁那些永远只行走在黑暗里的影杀。和影卫相比,他们更加神秘,凌厉,在夜色中来去匆匆。据说,那些影杀在做梦的时候也有一部分神经是清醒的,以便应付任何突发情况,在靠近他们的前一秒,他会突然扼住你的喉咙,然后毫不留情的拧断。
如果说影卫是沉默的剑鞘,那么影杀则是最凛冽的刃锋。
漫长的沉默,积雪落在少年的脖颈上,被体温融化,雪水滑落到衣服里,瞬间湿了一小片,湿掉的布料紧紧贴在皮肤上,被风一吹,难以忍受的寒意渗入骨髓。
这样一个将影杀与影卫气质完美结合在一起的少年,抬眸,目光清亮冷然的看着江舒雪,下巴略有些桀骜的扬起。
他将是自己此生的影卫。
江舒雪有些陶醉。
“十一,我问你,你可知错。”王主事看着少年,平静的开口道。
嗯?这是什么意思,江舒雪有些摸不着头脑。
“十一知罪。”少年平平道,面无表情。
“很好,按楼中规矩,既然犯错就要受罚,你可服?”
“十一甘愿受罚。”
等等,这是什么情况?江舒雪越听越不对劲,然而王主事没有理她,继续道:“很好,既然如此,我便罚你暂时做七小姐的影卫,为期一年。”
江舒雪目瞪口呆,半晌,她怒了:“王富贵,做我的影卫还是临时的影卫居然是对他的惩罚?你什么意思,给我说清楚!”
“七小姐,你要知道,十一可是阁中的记名影杀。”王主事气定神闲的捋了捋胡子。
“你有意见?”那少年将目光转向江舒雪,冷冷的问。
“呃……那又怎么样,影杀有什么了不起,做我的影卫是荣幸才对。”江舒雪与王主事争辩,又看向少年,安抚道,“我不是对你有意见哦,你别想多了,其实我不介意你做我的影卫的。”
“嗖嗖嗖”,冷风擦着江舒雪耳边掠过,一排寒光闪闪的飞刀齐齐钉在她身后的树上,兀自轻轻颤抖着低鸣。
“你你你……”江舒雪后退数步,震惊的看着那少年。
“十一,你太过分了,对七小姐态度应该放尊重一点。”王主事斥责道。
“师兄,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影卫这么粗暴这么蛮横,我的心好痛啊……呜呜……”江舒雪扑到许轻寒怀里,泪流满面。
少年哼了一声,表示对江舒雪的控诉不屑一顾。
要不是之前一时失手废了另外两个候补影杀,被楼里暂时除名,他才懒得做什么劳子影卫,还是眼前这个小丫头的影卫。这位半路上冒出来江家七小姐自从掌管明月燕子楼后,天天混吃混合的名声已经传遍整个影杀组织,奇怪的是秀墀先生居然也纵容着她胡闹,要知道,明月燕子楼楼主秀墀先生可是江湖上有名的厉害角色,一向眼里不揉沙子。
不过,这些都不是他要操心的事儿,这一年熬过去就能回楼中,继续做他的杀手。少年看了一眼江舒雪,心想,这一年,姑且就忍一忍吧。
那边,许轻寒有些无语的拍了拍江舒雪的肩膀,看了一眼正神游物外的少年身上单薄的衣裳,冻得红红的手,忍不住老妈子精神发作,将斗篷拿了出来。那本来是他江舒雪准备的,怎奈她嫌那斗篷不好看,影响风度,死活不肯穿。
少年警惕的抬起头盯着许轻寒,想动手,却收到了王主事警告的目光,显然,在王主事眼里,对于他的临时主人江舒雪甩把飞刀是可以的,对江家的青年俊杰许轻寒动手是绝对不允许的。
他只好极力按耐住身为杀手的本能,只是斗篷裹在他身上的时候,他显然还是很不适应被人触碰的感觉,不由自主的动弹了一下。
那件斗篷带着体温,在凛冽的严寒中,这温暖便格外难得,少年有些别扭的神情稍纵即逝,片刻后,他就完全放松下来。
斗篷领口处镶着一丛蓬松的狐狸毛,他低下头,有些好奇的伸手去拨了拨,柔软的狐狸毛搔在鼻翼两端,害的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大大的喷嚏,这个冷冰冰的少年头一次显出几分孩子气。
他伸手摸了摸那斗篷,脸上露出属于差强人意的神情。
冬日杀人,经常要把自己埋在雪里,滋味可不好受,以后这件斗篷倒是能派上用场,可惜大了点,不太利于隐匿行迹。还有那风骚惹眼的狐狸毛,回去记住一定要剪掉。
“咳咳。”从影卫的打击中恢复过来的江舒雪咳嗽了两声,想起什么般微笑起来,单刀直入的问道,“对了,既然以后你就是我的影卫,我给你起个名字可好?”
少年敏锐的注意到,一瞬间,许轻寒,旁边的那个侍女和王主事的脸,不约而同的黑了一下。
“你先说,我来听听看。”踌躇一会,十一只是一个代号,能多个名字似乎也不错,只是凭着杀手野兽般的直觉,他觉得还是应该谨慎一些。
“嗯……那我就给你起了哦。”江舒雪兴奋的列举出一大串词牌名,睁着水汪汪的眼睛期待的看着少年。
“都不要。”面无表情的听完,少年皱眉。
“啊,为什么?”
“好难听!”
“……”
“师兄,给我宰了他,居然敢质疑我的品位!”
(雷BL者后面可跳过,因为有暧昧嫌疑)
“舒雪她虽然有时喜欢做些奇怪的事,但是人还是很好相处的,你不要介意。”许轻寒回过头来,有些无奈的向少年解释道,习惯性的带着点宽厚的笑,深褐色的瞳仁润泽温和,如同某种温顺无害的大型食草动物。
眼前这个年轻男人,真的是江家这一代的青年高手吗?
据说他的“月痕”可排江湖前二十,怎么看都不像的样子。
少年不动声色的打量着他,
“不过,叫你十一总归不太好,你有别的名字吗?”
“名字啊……”少年收回思绪,抬头望了望苍白的天空,仿佛在远久的记忆中搜寻着,然而没有结果,他无所谓的撇撇嘴,“好像没有,叫我夭夜好了。”
“这是什么破名字?谁给你起的,一点品位都没有。”江舒雪不忿的哇啦哇啦叫起来。
夭夜皱眉,他一向讨厌女人聒噪,通常的解决方法是让她们永远闭嘴,方法很简单,只是——
他叹了口气,好像不适合这一个。
江老夫人的亲孙女,明月燕子楼目前的主事,拥有这种头衔的女人,其他人似乎一般都是很愿意听她们聒噪的。
只好装作没听见。
但是,也没说错,那个名字的确没什么品位,只不过是他随手起的。
然而。
“夭夜是吗,我记住了。”许轻寒认真的默念了几遍,向他微微一笑,那和煦如春风的笑容让夭夜突然觉得有些讨厌,他别扭的偏过脸去。
那么,就这样吧。
反正,比那个女人起的名字要好。
将身上的斗篷裹裹紧,一般近乎贪恋的体味着那人残留下来的温暖,然而却不肯承认这一点。
无关感情,只是本能而已,他这样想到,偏了偏头,觉得有些无趣。
长安少年游
长安的春天,今年来的格外的早。
远远的,亦可隐约看到那赭石红的城墙一派巍峨,背后晨光初吐,颇有些庄严灿然的气象。
城外,枯柳长亭,已泛起星点绿意。
一只纤长的手,逆着光高高举起,映着那高远淡漠的苍穹,竟有些不切实际的透明,宛如一触既碎的水晶蝴蝶。
“舒雪,别瞎比划了,快些进城吧。”身畔的年轻男子策马赶上,略有些无奈的催促道。
江舒雪吐了吐舌头,收回手,拉了拉丝缰,轻斥一声,身下白马小跑起来,许轻寒从左侧赶上来,夭夜却落在了后面。
许轻寒在江湖名声甚好,朋友也多,这次出门少不得四处拜访一番,便把江舒雪也一并带了去,只是不便暴露江舒雪的身份,便谎称是江家的年轻子弟一同出门游历,一路上,三人游山玩水甚是惬意。
江舒雪对这个说法中意的很,大摇大摆的换了身男装,又略微改变了一下容貌,竟一本正经的扮起男人来。女扮男装,对江舒雪来说并不是第一次,但以往她手法未免粗糙笨拙了些,如今身边跟了个夭夜,情况却大是不同。要论这夭夜,不愧为前任武烟阁影杀,易容改装,迷烟毒药样样都玩得转,也不用什么人皮面具之类,只稍作修饰便将江舒雪扮成一个略显单薄,却不含丝毫女气的翩翩少年郎。只是江舒雪尚不满足,缠了夭夜几日,学着样子自己琢磨起来,几日下来,颇有所获,将自己打扮的越发钟灵毓秀,只是怎么也弄不出她心中的江湖侠少的那种风流倜傥来,即便如此,一路行来,也遇到不少娇俏少女暗送秋波,让江舒雪对这变装游戏越发乐此不疲。
夭夜跟在后面不屑的哼了一声。
这一路江舒雪勾搭人家小姑娘,连带着他也沾染了不少麻烦。连江舒雪也没想到,初次见面时,那单薄瘦弱的少年,吃了几顿好饭,换了身衣服,竟顿时好似蒙尘的珠玉洗净一般,闪闪发亮起来。
一想到这里,江舒雪就不禁摇头叹息,这小子才多大,就这么勾人,以后自己可有的烦了。她倒不想想自己将来会成为怎样的祸水。
江南是个好地方,飞柳时节,美人如玉,山水青碧,暖风拂面,令人流连忘返,江舒雪一行此次出门带足了银子,原本打算在那儿多呆上一段时间,好好摆一下阔,孰料天不遂人愿,武烟阁红叶晚香楼送来的一封信,宛如晴空霹雳,将江舒雪打的懵了,傻了,抄起剑便朝着长安方向气势汹汹的杀过去了。
于是,从江南到长安,千山万水的深长情谊,俱在这封信中无语凝噎。
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