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出小墨的时候,这个孩子已经中了两年血毒,毒深入骨髓,这辈子都去不掉,而且,他也永远不再能说话。
季晚亭怜惜这个小兽一般单纯凶狠的孩子,将他带在了身边。
少年认真的比划着,季晚亭的眸光渐渐沉下来。
小墨告诉他,山的那一边,有人在朝这里接近。
他们被跟上了。
季晚亭闭上眼睛。
这两天一直跟在自己后面的杀手耐心的将他的护卫一一除掉,他们冷静,利落,训练有素。
很明显,自己的身边出了奸细,他的行踪被泄露了个干净,而“风雷”这次,大概也是掉转矛头来对付他的。
杀掉了潜伏在身边的奸细,身边也只剩下小墨一个人而已。
季晚亭觉得很疲惫,那个人跟了他十年,救过他两次,他一度以为那是自己最忠心的部下。
是他莽撞了。
只是,他很奇怪,和“风雷”打交道并不是第一次,据他了解,“风雷”近两年重新兴起,幕后的支持者,就是离国的大皇子。现在的“风雷”可以说是大皇子的一颗棋子,而离国大皇子和自己是盟友,自己手上还捏着他的把柄,到底发生了什么,让“风雷”竟敢要自己的性命。
然而,他没时间想了。
少年的脸色已经有些焦虑,他不停的扭头看着季晚亭,无声的催促他快点离开。
“怕了?”季晚亭低低的笑起来。
少年又扯了扯他的袖子,比划着,精致的脸上带着一丝认真的神气。
“小墨你要保护我吗?”季晚亭好像看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一样,眼神里带着点戏谑。
少年郑重其事的望着他,眼神里满是严肃。
“那我们就不躲了,反正也出不去,不如让我们看看,风雷为了对付我,到底派了什么人出来吧。”季晚亭替少年理了理衣领,淡淡的道。
那一瞬间,纯黑的眸子里带了点茫然和不知所措,然后,少年冲季晚亭点了点头,抽出一柄雪亮的匕首,挡在了季晚亭的前面。
十七岁的少年,肩膀还有点单薄,和季晚亭一样苍白的脸色,年轻的眼眸中却闪着血一般的光,他周身有着狼一般凶狠凌厉的味道。让季晚亭不由得一愣。
刚刚捡到他的时候,不过是一个瘦弱孩子,只是在一群惨兮兮哭歪歪的孩子群中,一声不吭显得有些特殊,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才留在了身边。
什么时候,已经长这么大了呢?
坚韧,凌厉,野性未驯,让他咬上一口,恐怕,真的会很疼呢,就像西武的野狼一样。
季晚亭有些走神。
瞥见少年一脸认真的样子,他又不由得一笑:这小子,就算是狼,也依然还是个没长大的小狼崽子,没了他的照顾,恐怕还是没办法在这个冷酷的世上独自生存下去。
“在我面前充什么英雄,谁需要你保护,啊!”季晚亭忍不住笑骂道,将少年的头发揉了个乱七八糟。
少年明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委屈,扭过头去不理他,却依然将匕首稳稳的横在胸前。
山的那一边,人影已隐约可见。
“只有一个人吗?看样子,是个高手。”季晚亭意味不明的笑了笑,“让我猜猜看,来的,是刀鬼还是斩夜?”
那孤傲的身影陡然加快了速度,几个跃起,不过一瞬间,已出现在季晚亭眼前。
“啊,是斩夜。看样子,风雷还是挺重视我们的。”
季晚亭温柔的近乎安抚的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小狼崽子,你面前这个,可是相当厉害的狼王呢,害怕吗?”
少年沉默着,斩夜也沉默着。
然后,刀锋划破冷冽的空气,在雪光中如此的耀眼,几欲夺人心神——
山道上,两人一骑慢吞吞的前进着。
“谢天骄,我有点饿了……”江舒雪的声音传来。
“忍着!”
“喂,你什么态度啊!”
“江大小姐,你可是杀手,求你拿出点杀手的风度来好不好,不要老在我耳边吵来吵去的。”谢天骄扭过头没好气的道。
“杀手也是人啊,杀手饿了也要吃饭,我饿了我饿了我饿了!”某人开始耍赖,在马上扭来扭去。
踏影停下脚步,很不满的打了个响鼻。
“……”谢天骄脸红了,咬牙切齿道,“男女授受不亲,手拿开,别摸那里!”
江舒雪一下子兴奋了:“哇,原来你怕痒啊,嘿嘿,这下有你瞧的。”
她的手不老实的去掐谢天骄的腰:“痒不痒?怕不怕,还敢不敢吼我?快说!”
谢天骄扭过身子去打她的手:“叫你别乱动,这是在马上呢,小心掉下去。喂,还来,你一个女孩子,羞不羞啊,云潇怎么会看上你这种……”
话还没说完,一个响亮的耳光已经抽在谢天骄脸上。
谢天骄被打晕了,傻愣愣的看着突然翻脸的江舒雪。
“关你什么事,给我闭嘴!”
“……”谢天骄捂着半边脸,张大了嘴,
半晌,他大吼一声:“靠,你居然敢扇我,老子怒了!”
话音未落,他一个饿虎扑食,两个人在马上打成一团。
踏影又打了个响鼻,见骑在自己身上的两个人不理它,慢条斯理的啃了两口雪,然后一尥蹶子,将两个人掀了下去,颠儿颠儿小跑着到一边歇着去了。
江舒雪摔的七荤八素,刚睁开眼,还没反应过来,一个巨大的身影朝她砸来。
“啪”的一声,谢天骄脸朝地摔了下来,还好地上有厚厚一层积雪,不然一定会破相。
不过,谢少可没心情去庆幸,事实上,他现在已经傻了。
怎么说呢,他正好摔在了江舒雪身上。
然后,这个姿势呢……那是相当相当的暧昧……
谢天骄发誓他真的不是故意的。
两个人面面相觑了半天,然后——
江舒雪率先反应过来,她恶狠狠的瞪着谢天骄,一双漂亮的眼睛几乎要喷火。
“咯吱咯吱”的可疑声音传进谢天骄耳中,听得人牙酸胆寒。
“我……我不是故……故意的……你……你……没事吧……我刚才……”他慌慌张张的双手一撑,想站起来。
结果,唔,我们姑且还是善良的认为谢少是太惊慌了没看仔细,他的左手正好在江舒雪前胸——于是——
“你去死!”随着终于爆发的怒吼,谢天骄被拍飞了。
“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这是被拍飞的谢少的遗言。
江舒雪气的眼睛都红了,她爬起来就要去揍谢天骄,谢天骄见撞死不管用,连忙一边道歉一边逃跑,被江舒雪三步两步追上,压在身下一阵死扁。
谢天骄自知理亏,不怎么好还手,被江舒雪打的龇牙咧嘴,只死命捂着脸,连声哀求:“喂喂,求你别打脸,老子回去还要见人呢!嘶——你掐人!啊——”
好不容易等江舒雪打累了,放开他一屁股坐在雪地里喘气,谢天骄这才小心翼翼的爬起来。
“喂,你——”他刚开口,被江舒雪凌厉的眼刀吓了一跳,摸了摸鼻子,讪讪一笑。
“我警告你,今天这事儿,谁也不许说!”江舒雪威胁道。
“今天发生什么了?你放心,我啥都不记得了。”谢天骄拍胸口保证。
“哼!”江舒雪也爬起来,剜了他一眼,大步流星往前走。
“那儿,我说,这么找也不是个事儿,季晚亭那家伙太狡猾了,这都两天了,要是让他跑了……”谢天骄跟在后面。
“等一下!”江舒雪突然停下脚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谢天骄挑了挑眉。
两人小心的沿着山崖转过去,顿时呆住了。
不知何时,天上飘起了细碎的雪。
身后,是一行深深浅浅的脚印,染着血,一直延伸向远处。
等喘息平定,季晚亭捂住伤口无力的靠在冰冷的岩石上。
黑色的岩石,白色的雪。
他咳嗽起来,嘴角带出一丝血沫,胃部强烈的痉挛起来,尖锐的疼痛让他几近晕厥,手一软,纯黑色的剑“哐当”一声摔在了地上。
他活下来了,从“风雷”的修罗斩夜手中活下来了。
虽然如此惨烈。
“风雷”杀手的匕首几乎是擦着肋骨刺进了他的胸口,虽然还不算致命,但若将匕首拔下来,他恐怕很快就会因失血过多死在这寒冷的雪地里。
他很幸运,斩夜显然没有料到,他也是会武功的。
是的,季晚亭会武功,甚至不在斩夜之下。
虽然,他只出手过两次。
第一次,救了还是皇子的当今西武皇帝,得到了信任。
第二次,重伤了斩夜,从这江湖最可怕的修罗手中硬是抢回一条性命。
可惜,没有第三次。
小墨,那个还没长大的孩子,那个有着和脾气不相称的柔软头发的少年,恐怕已经凶多吉少了吧。
他亲眼看见自己一手养大的少年凶狠的咬在斩夜的手上,将匕首捅进那个杀手的身体。
然后呢……
然后,他的右手被斩夜砍断,鲜血溅了季晚亭一脸,那个少年被斩夜踢下了山崖。
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季晚亭甚至诧异,在那种可怕的声音中,他是怎样保持着那不可思议的冷静,在斩夜的刀挥来的瞬间,将剑刺进他的身体。
那个伤口并不致命,致命的是剑上染的毒。
剑上染得是他的血,有毒的血。
中了血毒,就算斩夜能逃得一死,也绝对没有余力再来追杀他。
只是可惜了小墨,那个狼崽子一般的少年;不过,中了血毒的人,注定一生痛苦,就这样死去,也许反而会更好。
小心的喘息着,季晚亭可以清楚的感觉到卡在肋骨的匕首上那森冷的寒意。
他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想找一个地方暂时藏身,他留在离国的部下几天没接到消息,也该找来了。
只要支撑到那一刻……
他伸手去拿剑,现在的他,身边再也没有人了,就像当初逃出季家那样,只有他自己。
不,那时,他还有仇恨。
现在,却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除了这把剑。
触到剑的手指突然顿了顿,然后,将剑柄紧紧握住。
剧烈咳嗽着,胸腔一阵一阵的疼痛,季晚亭微微苦笑。
“看样子,这次还真是倒霉呢。”
山岩的那一边,大概两百步距离的样子,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正呆呆的看着他。
霜天醉枯颜
谢天骄很愤怒,他很想揍人,但鉴于此刻他正僵硬邦的横倒在地上,这个念头显然不怎么切合实际。
撞见季晚亭的一瞬间,他和江舒雪都愣住了,只有那个狼狈的男子最先反应过来,洒出漫天银针,转身逃走。
江舒雪挥剑格挡开来后,没有急着去追,而是捡起一枚银针,针细如牛毛,尖端略黑,她微微有些惊讶的低语:“血毒?”
“你还是待在这里好了,我追过去……咦……”扭过头,只见谢天骄已经全身僵硬的倒在一边,右肩还插着一枚细针。
“笨,这么容易就被放倒了啊。”江舒雪皱眉,伸手拔掉那枚毒针,略略检查一下,塞了一枚药丸到他嘴里,“还好中毒浅,没什么大事,反正也没你什么事,还是这里老老实实的等着吧。”
说罢,她起身离开,将谢天骄一个人扔在雪中。
雪越下越大,谢天骄歪嘴斜眼的躺在雪地里,把江舒雪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知道江舒雪是为他好,他不是江湖人,这种情况确实也帮不上什么忙,但一想到江舒雪那语气,好像自己是累赘一样,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说起来,那个丫头才是真正的累赘,除了武功好,啥都一塌糊涂,谢天骄毫不怀疑,要是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的话,她绝对会迷路然后活活饿死。
全身僵硬着,没法动弹,谢天骄只好东想西想来打发时间,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之前两人不小心摔在一起的画面。
然后,之前心里一片慌乱,后来被江舒雪痛扁,再然后又撞见季晚亭,他也没来得及细想,现在一想,脸不由自主的红了。
说起来,他和江舒雪认识也有两年多了,按常理,江舒雪这个相貌绝对拿得出手,他谢天骄好歹也在长安跟白香亭那种老色狼一起混了那么久,却对江舒雪一直没什么绮思,说到底,还是第一次见面太惨烈留下的后遗症。
两人一见面就跟小猫遇小狗一样,你撕我咬,他谢天骄还总是倒霉的那一方,以至于,谢天骄完全忽略了江舒雪还是一个美貌少女的事实。
唔——刚才,摔在她身上的时候,稀里糊涂的,好像……也许……亲……不是,应该是嘴唇碰到她脸了……
谢天骄脸一阵红一阵白,思绪飘来飘去,一会儿想到方才摔在江舒雪身上,两人面面相觑时,江舒雪那呆愣的样子。
嗯,她的眼睫毛微翘,纤长,一丝一丝的颤抖着,很撩人,大大的眼睛眨巴眨巴,纯净的黑色眸子里闪着茫然的光,一脸没反应过来的样子,像被打懵了的小猫。
小猫还是挺可爱的,就是后来挠人的时候,有点疼——
还有之前她使出九道流雪剑的时候,真的是,非常非常的惊艳,算得上是云衣飞扬,风华绝代——虽然这个词用在她身上有点怪怪的。
谢天骄下意识的舔了舔嘴唇,然后他猛的呆住。
这个动作……真的……真的……好猥琐啊!
就在谢天骄悲催的想捂住脸的时候,脚步声远远传来。
他竭力偏过脸去,心中一凛。
缓缓走来的那人,看身形,显然是个男子,腰间一把长而弯的细刀,一身银衣已经被血染红,看来伤势不轻,但隔着这么远,谢天骄依然能感觉到那近乎凝固成形的冰冷杀意。
那种尖锐入骨的冷意,如同针扎一般,让人骨头缝都凉飕飕的,谢天骄不由自主的屏住呼吸,目送着那男子一步一步走过去。
直到那男子消失在视线中,他才长出一口气。
突然,他愣住。
长而弯的细刀,刀柄乌黑,有银色纹路——那是斩夜!
在伯父那看到的资料迅速在脑中呈现出来,江舒雪的武烟阁和“风雷”是有过节的,他——难道说——
谢天骄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慢慢恢复了知觉,他扶住岩石,拼命爬起来,捡起跌落在一边的弓箭,跌跌撞撞的朝斩夜消失的地方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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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天骄的担心还是很有道理的,江舒雪现在情况确实很不好。
季晚亭身上种了血毒,这个江舒雪已经知道了。
血毒这个东西,她在七杀天涯秀墀那里也略有耳闻。血毒相当奇特,对普通人伤害并不大,但对内力深厚的高手,无疑是噩梦,它能破坏全身筋络,使人气血翻腾,内息混乱,甚至走火入魔。谢天骄中的毒很浅,内息也不怎么样,是以最多全身麻木一会,但江舒雪却不敢大意,九道流雪剑很讲究内息配合,她虽只练至第三重,内力却已经算得上江湖一流,若是中了这血毒,可就麻烦了。
血毒是一种相当霸道的毒,需要从小接种,接种后每月发作一次,发作时异常痛苦,很少有人能熬过去,接种三年后毒性入骨方为成功,此此时,接种者的全身经脉已被强行拓开,内力猛增,极为嗜血,这种残酷的秘法据说是大胤皇室专门用来训练死士的,江舒雪发现季晚亭被种了血毒后,原本对他颇为同情。
然而,倒霉催的,她现在也是自顾不暇了。
江舒雪的剑抵住了季晚亭的下颌。
只要将剑轻轻一递,就能杀掉眼前这个人,然而,不知为什么,江舒雪却犹豫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