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上,不管任何事都是有代价的,虽然我赢了,可还是要付出代价。”南宫离将目光收回,神色出奇的平静轻松。
“我管你你赢了什么,阿离哥哥,你告诉我,这毒要什么东西才能解?不管是什么,就算是大内珍宝,我也替你抢过来!”那一刻,江舒雪的眼神比锋刃更寒,竟淬了血般狠厉。
“别这样。”南宫离皱了皱眉,伸手摸了摸江舒雪的头发,“这种眼神,不该属于你。”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天下十大剧毒中,寒烟散,怜芳草,牵机引,鹤顶红,无药可救,中者必死,其余如牵机,钩吻之流,若手边有药物,可暂时压制,事后缓缓解之,亦非不可。”
“我中的这种毒,无色无味,难以察觉,若有发现及时,身边高手相助,辅之以汤药,可将毒逼出,可惜……”他顿了顿,又笑道,“耽误的久了,毒性已侵入五脏六腑,你阿离哥哥虽然被吹捧为神医,毕竟还是凡夫俗子,哪里能和阎王抢人……”
“我不信,一定还有办法的,武烟阁有鹤雪珠,可辟百毒,云潇代我养着的小狐狸,它的血也是解毒的宝物,我这就去……”
“舒雪,你不相信我的话吗?若有哪怕一线生机,我难道会坐以待毙?”
南宫离的一句话将江舒雪打的怔住。
论天下神医,除了故去的娘,还有谁比得上阿离哥哥,他自己都说没有办法了,难道真的……
“还好,这毒发作的甚是缓慢,我还有时间做我要做的事。”南宫离安抚的拍了拍江舒雪的肩膀,笑道,“人力终有尽头,生死之事,不可强求,你看那些笑傲风云的王侯豪杰,百年之后,还不是一捧枯骨,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无怨无悔……”
“这段日子我一直很犹豫,你虽然幼年丧父,又被师姐赶出谷去,但云中散人和素女前辈待你如亲女,又有我和你师兄照拂,并没有吃过什么大苦头,为人处世难免过于直率单纯,与人交往总是交付太多真心……这虽是你的好处,但一旦被辜负,受到的打击不可谓不大,但是,有些事你终究该明白……”南宫离淡淡的道,显然心中思虑已熟,将他的身世遭遇,武烟阁九道流雪剑的秘密,江舒雪自己的隐患一并细细说来,这一说便是半个多时辰,待话音落下,江舒雪早已一脸泪痕,泣不成声。
南宫离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祖母眼看你被秀墀算计,却为了家族私利不置一词让人心寒,莫要难过,待我治好你,离开便是。”
江舒雪摇了摇头,捉住南宫离的手,眼泪止不住的落下来:“当年祖母为了争夺武烟阁的掌控之权,毫不顾惜我的性命,我的心要冷早就冷了,秀墀也好,老夫人也好,在我心里不过是外人罢了。外人伤我再深,日后还他便是,可阿离哥哥,你是我最亲的人啊,你怎么能这样,你这是在我心里捅刀子啊,我不要你为了给我求药赔上性命,只有活的开心,早夭也好,活不过三十岁也好,那有怎么样,爹娘都去了,你若是死了,丢下我一个怎么办?阿离哥哥,你不是最疼我吗,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
南宫离听了,也是心中酸楚,只得低声道:“舒雪,我和你不同,我一生下来就被人误当做越王世子,躲了这么多年,早晚有被发现的时候,我注定一世流离,唯有盼你平安幸福,我观察云潇许久,他虽身为天云帝乡之主,难免身涉众多是非,好在对你用情之深,令人动容,日后有他护你,我也可放心……这么大人了,你不是从小就嚷着要做一个威风八面的女侠吗,哪有这么大还哭鼻子的女侠,来,快把眼泪擦擦干……”
“阿离哥哥……”江舒雪哽咽着,胡乱擦了擦脸,抬头看向他。
南宫离却已经收回衣袖,看向那一抹夕阳,稳了稳心绪,方才温言道:“你看,你今年还不满二十岁,一个女孩最美好的年纪也不过如此,你一身武艺,又生的好容貌,倾慕者无数,大把的好时光在前面等着你,阿离哥哥这个买卖,其实做的一点都不亏。”
他站起来,青色的衣袍在风中舞动,瘦削的脸庞在温柔的霞光中熠熠生辉。
他回头,看着江舒雪,眼神温柔而坚决。
“七夜龙胆花已入药,如今做已做了,无需多言,替你易经洗髓,就在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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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害怕,乖乖听话就好。”南宫离一边准备药酒,一边安慰道。
江舒雪被摁在药浴里泡了一个多时辰才被侍女捞出来,早被那气味诡异的药熏得头晕眼花,趴在榻上眼巴巴的看着自己。
“我不害怕。”她小声哼哼着,南宫离走过来,手顺着脊梁一节一节按上去。
手隔着薄薄的衣料触到后背的时候,江舒雪下意识的缩了缩,她反应过来,偷偷看了南宫离一眼,脸红红的,有些不好意思。
南宫离轻笑了一声:“舒雪害羞了吗?”
“啊……没……”江舒雪有点慌乱,身子向塌里缩了缩。
“害羞也没什么,舒雪现在是大姑娘了么。”南宫离善解人意的道,“想起来真快啊,一眨眼,十几年了。”
“啊?我怎么不知道?”江舒雪诧异。
“听说师姐当年为了你爹私奔出谷,把师父气了个半死,等师姐挺着大肚子回来,师父非要你爹在谷外跪满三天,你爹起来的时候一个不稳摔下去,脑袋磕了好大一个包。师姐说,你出生时,头发是竖着的不说,还肉滚滚的,比谷外李婶家那小子重多了。”南宫离轻轻笑道。
“不是吧……”江舒雪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不由得拉下一张脸打了个寒颤,药师谷外村子里李婶家那个臭小子她还是记得,那可是远近闻名的胖墩,自己出生的时候比他还重?再看南宫离此刻谈笑风生,想起昨日他所说的话,鼻子一酸,就要落下泪来,却不想让他看见,只好悄悄将脸埋到褥子上去。
南宫离松骨扎针的手法乃药师谷秘传,手法重处颇让人难以忍受,江舒雪虽是习武之人,却与硬气半点沾不上边,搁在平时早就大呼小叫手脚扑腾起来,然而眼下她知道南宫离中毒体虚,替她松骨已经很是吃力,咬牙硬是撑着默默不动,南宫离知道她忍得难受,便开始讲她小时候的趣事,引开她的注意力,渐渐的,药力起了作用,江舒雪只觉得全身软绵绵的失去了控制,仿佛飘在半空似的。
她迷迷糊糊的看了南宫离一眼,南宫离眉头微蹙,面色凝重,目光专注,江舒雪知道此刻他已经全部心思放在治疗上,万万不能打搅,便清空脑中一切思绪,听从南宫离的指示,放开对体内真气的束缚,任其四散奔流,左突右冲,只牢牢护住心脉。要知道,流雪真气逆行倒施,威力强大,九道流雪剑秘籍上第一句便是要求修炼者定要牢牢锁住真气,以免失控,江舒雪此举,若非信任南宫离比信任自己更甚,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后面会很疼。”南宫离手拈一枚梅花针,柔声道。
“没事,我不怕!”江舒雪大义凛然,双手握拳。
“别紧张,我会暂时封去你的痛感,你闭着眼睛睡一觉便好了。”南宫离轻笑。
“……”
屋内一片寂静,只听见汗滴落在地的声音,南宫离的气息已有些不继。
已经六个时辰了。
时间变得如此漫长而难熬,看不到尽头,让人几乎绝望。
可扎针的手却依然没有丝毫停顿,还最开始一模一样,带着奇异的韵律,银针上微弱的光彼此交映,有些微的凌乱,南宫离最后一枚针扎下时,突然一阵难以抑制的心悸,手偏了一点,银针扎进的地方,沁出一丝殷红。
南宫离大惊,连忙抬手补上一针,此次施针,顺序,时间半点差错不得,一发而动全身,好在手快,没有前功尽弃。
补完那针,南宫离的心还在怦怦跳,好不容易喘了一口气,他放稳心神,缓缓抬起左手,同样扎了四针守住自己气脉,然后,开始最关键一步——引气。
江舒雪的流雪真气运行与常人不同,况且锋锐强横,而她六脉断绝再续,长此以往,难以长寿,南宫离在药师谷学过引气的法子,眼下便是要替她引气。
其中步骤,这些日南宫离不知预想了几千几万遍,早已对可能出现的情况作了腹案,而一切也正如南宫离所想,江舒雪体内的流雪真气一点点汇如他体内,流雪真气还有一个特点,除了同宗真气外,余者遇到便会反弹,好在南宫离不会武功,这一点倒无须顾虑。
温和的真气顺着南宫离全身筋脉缓缓流淌,宛如一道暖流,江舒雪只觉得屋里静的难受,正想开口说话,突然听得南宫离呼吸骤急,她诧异抬眼,只见南宫离眼中竟闪过一丝从未见过的惊惧与恐慌。
她心中一颤,正要开口,只觉得体内真气猛的失控,那次和季晚亭生死相博时的感觉再一次出现,方才还和煦平缓的真气突然觉醒一般,如脱缰野马暴烈,疯了似地一股脑儿抽离自身,涌入南宫离体内。
这一下把她惊得心胆俱裂,季晚亭何等功力,尚且受不得这一击,南宫离毫无功力,如何受的。
她正要反应,南宫离一扬手,数根银针扎入,江舒雪当即动弹不得。
“阿离哥哥——”声音戛然而止,江舒雪五内俱焚,恨不得当场死掉,只求能将涌出的真气收回。
她作声不得,只好死死看着南宫离,面露哀求之色,求他当即撤力脱身,免得被她真气伤到。
此刻一线天光自窗边倾斜,落入南宫离眼底,南宫离秋日湖水般温和的眼眸竟隐隐有一丝血色氤氲,他双手微颤,紧紧抿着唇,仿佛忍着极大的痛苦,触到江舒雪泛着泪光的双眸,全身一震,胸口剧颤,好不容易才喘平了一口气,他故作不在意的笑道:“舒雪,看样子,我是看不到你嫁人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筋脉居然有一处不知何时被人暗中截断,流雪真气的特殊之处便是遇到这种受损处会立刻觉醒,但他与江舒雪不同,根本无法承受觉醒后流雪真气的暴虐,此时撤力,虽可保命,但江舒雪只怕从此便是瘫了。
百般算计,还是漏了一处啊!
他叹息着,当即下定决心,笑容虽如往日一般宛如春风,又怎能掩饰其中悲哀苦涩之意,江舒雪听懂其中意思,心中一发狠,嘴唇竟被咬出血来。
南宫离见她睫毛湿润,不觉微笑,伸手替她细细拭去眼泪,低声道:“你阿离哥哥从不食言,说能治好你,那边一定能的。”
语毕,不再去看江舒雪眼中绝望灰暗之色,南宫离缓缓伸手去拔手上银针,三根银针一拔,第四根银针受不得那摧枯拉朽之力,当即折断飞落,银针一除,再无阻挡,流雪真气宛如奔流到海,气势浩大,一瞬间内涌进南宫离体内的真气何止数倍,南宫离再难支持,闷哼一声,一口鲜血自嘴角溢出,却强自不倒。
此时,他温润如玉的眉目间已经隐隐有着一丝青黑煞气,将一枚药丸塞入江舒雪口中,拈针的手虽巨颤不已,却无半点停息,又快又狠,银针顺着江舒雪流走的真气补上,将它牢牢控制住。
江舒雪呆呆的看着南宫离。
第一次见到阿离哥哥,自己大概四岁,正忙着往爹宽厚结实的背上爬,爹的肩膀好高啊,就像一座山,怎么爬都爬不上去,她手脚并用,却总是滑下来,爹一边下棋一边闷笑,好不容易抱着爹的脖子快攀上肩膀,爹在她鼻子上一弹,咕噜咕噜又滚了下去,气鼓鼓的站起来要哭,却看见一个文文静静的小哥哥坐在爹的对面,拈着棋子,微笑着看向她,一双乌黑的眼眸澄澈如后山泉水。
五岁那年阿离哥哥受不得她的软磨硬缠,上山采药时瞒着娘偷偷带上她一起,结果自己贪玩走丢,他一个人在山里找了整整一夜,才找到蹲在草丛里哭的昏天黑地自己,把自己背下山去,那一次,他磨出一脚的血泡,还被谷主罚跪了整整一夜。
七岁那年被娘赶出谷去,年幼的自己无处可去,也是阿离哥哥偷偷溜出来,将自己安置在谷外村子里,后来费尽心思,带她找到师父,说尽好话求师父收她为徒。
记忆里的阿离哥哥,是可以全心全意信任的亲人,永远温和微笑着,如四月春风拂面。
而眼前这人,面色苍白,嘴角溢血,乌黑的眼眸却出人意料的光华璀璨,凛然之势让人难以直视。
两个人千差万别,却又殊途同归,终在江舒雪眼中重合为一人。
南宫离的手势渐渐慢下来,鲜红滚烫的血滴落在江舒雪脸上,她夺眶而出的眼泪冰冷而茫然。
“舒雪,闭眼……”
她定定的看着他。
“闭眼……”
她执拗的望着他,不肯听话……
“唉……”轻轻一声叹息,随风消逝无痕。
终于,一切都停了下来,屋内陷入沉沉的寂静。
被南宫离按住的手只觉得突然一紧,然后,被缓缓松开。
江舒雪转过眼去,怔怔的看着他脸上残留的那一抹笑容,温暖的,柔华的笑容渐渐散去,看着他那双蒙着层淡雾,晶莹蕴润的眼眸渐渐失去焦距……
心缓缓下沉,茫然中仿佛有什么值得一生珍惜的东西,就这么碎裂了,失去了,散入天涯海就奥,不复存在……
不,这只是一个梦而已。
阿离哥哥说过,他要看着我嫁人的,他说他连贺礼都准备好了,他不会有事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道在心里反复念了多少遍,渐渐的,江舒雪的手无意识的动了一下,失去的力气渐渐回来,她慢慢直起身来,鸦羽般的长发垂落,和南宫离柔软的长发纠缠在一起,被大片大片的鲜血浸润开来,再难分开。
恍惚中,江舒雪的眼前有出现十三死去的那惨烈一夜。
人,为什么会流那么多血呢?
她从来都没有想通过这个问题。
江舒雪拉起南宫离的手,手指交握,轻轻伏在他犹带温热的怀里,低低的唤了一声:“阿离哥哥……”
屋里空落落的,没有回答。
“阿离哥哥,阿离哥哥,阿离哥哥……”她一遍又一遍低低唤着,唤道最后,也不知道是在唤那个再也不可能回来的人,还是在唤那个想跟着一起离去的自己……
“阿离哥哥,舒雪很冷啊……”眼泪慢慢流淌下来,她紧紧握着南宫离无力的手,才秋天而已,为什么却这么冷,从窗缝里刮进来的风好像一直钻进了骨头缝里,南宫离温暖的怀抱,让她贪恋的温暖,如今也一点点消散在这死寂的冰冷中。
大朵大朵艳红的花在江舒雪的白衣上渲染开来,它们绵密的盛放,如一场惨烈的厮杀
南宫离长长的睫毛合着,如蝴蝶残破的羽翅,他的衣衫上还残留着清淡的香味,寂静而坦然,可嘴角一抹血痕如同火焰中灼烧的宝石,那么艳烈,那么突兀,那么残酷……
天地之大,江湖之远,我江舒雪,再也没有亲人了……
江舒雪的心里从未有过的宁静,如同一个荒凉沉寂的秋天,她抬起眼,茫然的看向窗外。
一片黄叶悠然落下。
“啪——”的一声,生命好像断裂了,握着南宫离的手一紧,一种尖锐的刺痛深入血肉中,一枚银针无声的落在地上,微弱的光稍纵即逝。
彼岸回眸
铁卫十八小心翼翼的蹲在屋外走廊的横梁上。
前任铁卫十八因为外出执行任务受了重伤,便从铁卫中退了下来,于是便有了一个空缺。
按实力资历来说,本来轮不到他,可架不住原来的铁卫十八是他的亲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