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青脑海里犹记得她是卖胭脂的,遂出口喊了她一声“胭脂姐姐”。
她之所以会记得那么清楚,倒不是因为记性好,而是因为自己初来民间时,连堇陪着她逛了一次装饰铺子,曾告诉她那种红红粉粉的东西就是胭脂,是女儿家用来涂脸用的东西。
自那以后她就格外地留心此类小东西,路过这样的摊子总会停下步子看一看,顺带也就记住那了卖东西的人。
本来照她的年纪是不该喊人家姐姐的,可是从表面上看,她确实还是一个不过十几二十岁的小姑娘,不喊的话情理上过不去,所以就在嘴里蹦出了这么一个称呼,喊完了还很是得意,觉得这个称呼非常有趣。
果然,这一声喊出口,立刻让那女子疏开了眉眼,但觉她瞧来乖巧嘴巴讨喜,不禁在心里多生出几分好感,随即留心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脸上微显惊奇地道:“哟,不仔细瞧不知道,这柳姑娘怎么才几日不见,仿佛比早两日出落得更加水灵了些。”
柳青青当她是同自己在开玩笑,便只是笑着道:“胭脂姐姐真是嘴甜,还劳烦胭脂姐姐这两日帮青青多多留心一下连堇连公子的消息,这样青青才是真高兴呢!”
那女子闻言面色一红,犹豫着看了看周围人的反应,压低了声音凑过去对柳青青道:“留心倒是没有问题。不瞒你说,我近来也是鲜少听说连公子的消息,怪想他的。”
柳青青怔了怔,撇起嘴角干巴巴地笑了笑:“是么,那他可是真是人人欢喜。”
那女子又道:“却不知柳姑娘要找连公子做什么,前几日不是听说他去了将军府么,有没有去那儿看过?”
柳青青摇了摇头:“他早就不在将军府里了。”
“这样啊……”胭脂姑娘若有所思地又拈了一颗瓜子塞进嘴里,“早几个月听说将军府出了妖怪,后来又没了消息。最近这城里倒真是格外地安生,也不曾听谁家说过有什么妖魔鬼怪的一类的东西出现,他既不在将军府,那又会去哪里呢……”
柳青青听她这么说,想起这两日毫无线索地寻找,一下子更加沮丧起来,垮下肩膀悻然道:“所以我找了那么久都没有着落。”
胭脂姑娘忽然“啊”地一声,一转头吐去嘴里的瓜子皮道:“我倒是想起来,这杭城里还有一家子人和连公子走得很近呢!”
柳青青听见她这一说法,即刻瞪大了眼睛:“他不是和很多人都走得很近么?”
柳青青想起自己以往也曾和连堇一道上过街,每回却是行一段路就得停下来,等他和路边不知从哪儿窜出来唤住他的甲乙丙丁打打招呼寒寒暄,然后相互道一声别再继续往前走。
几乎就没有一次能将整条路顺畅地走下来过。
胭脂姑娘“啧”了一声:“那不一样,这城里认识他的人自然是多了去了,可这一个却是例外。”
柳青青见仿佛当真是有了连堇消息,一下子打起了精神,万分好奇地问:“那胭脂姐姐说的到底是哪家人?”
“就是城东的粮米大户许家。前几年的时候许家老母身患寒疾,本来这种病也算不得是什么稀奇事,只要随便找个大夫来看看就好了,谁知后来许家人找了好多个大夫,给许母试了很多药,到底也不见得有什么好转,当时城里就有人传,许老夫人是不是中了什么邪了。”
“许家?”柳青青自顾自地将这个词在嘴里复述了一遍,只觉得熟悉。
“当时许老爷还不信,后来许夫人又总说自己心慌气短,晚上睡觉时不时地会做噩梦,还总是看见一些奇怪的东西。许家人这才慌了,又实在是想不出其它办法,只能在城门边的菜市场门口张贴了一张告示,说是谁有本事若能将许夫人的病治好,就把自家那个正值碧玉年华的女儿许配给他。”
柳青青无意识地“啊”了一声,恍惚明白过来:“你说的可是那个生得修长高挑,额心还长了一颗淡痣的许小姐?”
“是的嘛……”胭脂姑娘看了她一眼,“后来这事自然是连堇去了,不过他最后有没有答应这门婚事我就不知道了。”
原本就隐约有些怀疑的事情,现在一经确认,越想越觉得可能,柳青青一下紧张起来,急急地问:“那那……许家府邸究竟在何处?”
胭脂姑娘伸手一指:“前面这条路出去左拐,再笔直走上一段路就到了。”
柳青青忙道:“那谢谢胭脂姐姐!”完了就转身向她所指的方向奔去。
一路走一路心里“别别”地跳,她当先忆起昨日在药铺门口碰见许姑娘时她说家中有人等着用药……
其它事姑且不说,那毕竟都不重要。她现在只希望连堇一定不要有什么事才好,要不然她真的是要……
莽莽撞撞地在路口拐了个弯,柳青青一直只顾着看脚下的路,不留神“嘣”地一声就撞到上一个人。
柳青青摸着额头抬眼,待看清来人,当即心头大悦。
竟是连月!
天哪,寻寻觅觅了多少天,此番却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柳青青这下就差没哭出来,就怕他溜了似的,不等他说话先逮住他的衣袖,声音因着激动而显得有些发颤:“阿月,你这两天去了哪里?”
不想连月这下瞧见柳青青却是跟见了鬼似的,乍然惊了一大跳:“柳青青,你怎么在这儿!”
柳青青道:“我还要问你呢?连堇在哪里?”
连月手里还抱着一包东西,这回将其圈在怀里紧了紧,只支支吾吾地道:“你现在不应该成仙去了么?”
“你怎么知道?”柳青青闻言怔了怔。
连月撇了撇嘴:“算的呗。”
柳青青道:“可事实上我还没去啊。”
“那你……”连月想了想,“那你现在应该好好地回去等着着成仙啊,来这儿瞎逛做什么?”
柳青青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又踮脚往他身后看了看:“我的事,要你在这儿指手画脚地做什么。我问你,连堇他人呢?”
连月眼神一晃:“他……不在。”
柳青青一愣:“那他现在在哪里?”
连月不看她,转身绕过她走:“我不知道。”
“阿月,”柳青青折身快步追上去,“你不要跟我开玩笑了!”
“我哪有在跟你开玩笑。”
柳青青不依不饶:“那你怎么会不知道他在哪里?骗人也要找个能让人信服的理由。”
连月不胜其烦:“你不要再跟着我,跟着我也没有用,你只要去成你的仙去就好了。”
“你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柳青青这下更是紧紧地追着他不放,“是不是连堇出什么事了?”
连月不说话,只顾自己疾步地走。
“你快告诉我呀!”
柳青青急了,又欲伸手去扯住他的衣袖,这下被他烦躁地一把甩了开来:“说了让你不要再跟着我了,你就算是知道他有什么事,你帮得了他么?”
柳青青心里“咯噔”一下:“这么说,他真的是出事了?”
连月顿了顿,转身又继续往前走:“不是他出事了,而是他一直都是有事的。”
“你说什么!”柳青青闻言大惊,紧紧跟着他不放,“你说清楚,连堇到底有什么事?”
连月不答。
柳青青放软口气:“你就先告诉我,没准我还真的能帮得上忙呢?”
“……”
“你先说好不好,不要这样不理我啊……”
“……”
这么纠纠缠缠着,柳青青一路跟着他到了一家门面宽敞的府邸前。
连月停下来,几步走上台阶去,很是自然地抬手敲门。
柳青青举头一看,“许府”两个烫金大字赫然印在门口的牌匾上。
轻轻敲了几下门,连月放下握着门环的手,回头看了柳青青一眼。
柳青青急忙将视线对过去。
连月凝着脸别过头道:“你自己看着办吧,反正我什么也没跟你说,更不是我带着你来的。”
说完府内便有人出来应门,连月和那人点了点头就抱着手中的东西走了进去。
柳青青到底没有十分明白连月的话,只听他这么一说,心中隐隐生起了一分难言的怯弱和恐惧,见他迈步进去了,一时无法思考更多,唯得急急提着裙子跟上。
弯弯绕绕地随着他进了许府,一路碰上许多人,看见连月都是一一地点头见礼,很是熟络的样子,却都不说话。就连见着他身后跟着的柳青青,一律也没有多问什么。
柳青青只觉得他们俱是安静得可以,甚至连每个人的走路声音都压得低低的,终究是有些不同寻常。
越往前走心里就越发觉得清寒,隐约猜到什么,却又觉得不大可能。
这么折磨着,她开始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到最后连捏着衣角的手都开始打颤。
直至在一处房廊边上拐了个弯,但见一处僻静的园角。
原本狭隘的视线豁然变得开朗。
柳青青的眼睛诧异地瞪大开来。
那园中鲜花翠叶横斜丛生,蝶舞鸟鸣期间,一瞬间仿佛让时光重回了人间芳菲满天的三四月份。
最惹人眼惊艳的便是那园中池子里一朵朵滚圆鲜艳的莲花,风吹莲叶轻晃,垂下叶面上的水滴,颗颗炫亮如同珍珠一般,当真美不胜收。
那馥郁的莲花池边正斜斜倚坐着一个人,从侧面看上去的脸颊弧度一如既往地清爽怡人,长睫悠悠地颤。
连堇听见脚步声,也不回过头来,只眼瞧着池子里自顾自地说话:“阿月,你快过来看看,这儿的莲花当真是与别处有很多的不同,一朵朵开得那样鲜艳饱满,颜色也是格外地红……”
他说着弯腰蹲下身去,伸手轻轻触了触离岸沿最近的那朵红莲,自肩胛滑落下来的卷发依旧那样的浓墨入黑:“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他这边轻轻地吟着诗,却是不知是想到什么,忽然莞尔笑了起来,嘴边还露出了一道浅浅的窝,“真想回到小时候,跟着家中娘亲与邻里姑娘们一道荡浆在河上采莲的日子,犹记得那时家门外荷塘里的莲花,也同样是如这般红得直蛰人眼。”
说这话的时候,连堇的眼眸浓郁得似一汪深潭,方才展现出来笑意终究不能曼延至眼底,花色衬托人脸,还有一分隐约的苍白。
第四四章
“那本就是代表着地狱的一种花朵,如同彼岸花。”
一个清恬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连堇诧异地回过头来。
柳青青敛裙在他身旁坐下,举目望向池塘:“但很奇怪,那种红与绮丽,分明该是冰凉且透心彻骨的,却偏偏是通往鬼界道路上的唯一点缀与风景,好像一个正在燃烧的生命,鲜活而又旺盛。”
她说着调过头来,望进连堇的眼睛里:“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现在在想什么?”
连堇这才反应过来,复又重新转过脸去,抬眸望向天际,淡淡笑道:“在想繁华年少,春去秋逝,岁月静好。”
“不要和我猜谜语,你明知说这些高深的话我也听不懂,”柳青青生冷着语气道,“你不如就直接同我说,你到底是怎么了?”
连堇怔了怔。
柳青青见他犹是这般,一下心生恼火:“你知不知道我这几天,一直不眠不休地在到处找你,差不多要把整个杭城都翻遍了。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担心得不得了……你现在居然就这么呆在这里,好好地呆在这里!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想着先同我说一声?”
这不说还好,一说就气愤,柳青青禁不住紧紧纠起了眉头:“连堇,你几世为人,分明一直都知道对待他人要谦恭礼遇,那么对待我,你把那些经年学来的礼数都丢到哪里去了?”
“你……”
连堇尚未开口,又被她打断:“还是说……你连堇,根本就从未把我放在眼里?”
想到这个可能,柳青青揪紧自己膝前的裙襟,竟是委屈得瞬间湿润了眼睛。
连堇全未料到她居然会这么跟自己发火,一下哑然。
仿佛被打开了一个闸门,柳青青也不知道自己那么多天忍受着的到底都是些什么,只觉得这眼泪一流出来就收也收不住。
连堇急忙拈起自己衣袖送过去:“喂,我还什么话都没说,你哭什么?”
“我心里难过,不行啊!”柳青青愤然一抬掌将他的手拍开,兀自伸出手背去揩自己的脸。
连堇悻然收回手去,又低头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递到她的眼前,顿了顿终于开口道:“还记得那日在校场上发生的事吗?”
柳青青故意赌气不接:“那又怎么样。”
连堇叹了一口气,低头细心折好帕子,倾过身去替她擦眼泪:“你知道是谁窃走了你那两百年的修行吗?”
那是蓦然接近的属于连堇的气息,温热的呼吸,还有他身上一股清淡的香气,让柳青青思维有一瞬间的停滞。
直到隔了好一会儿,脑子里才完全消化了他方才问出的话:“谁?”
连堇收回手去,转头继续看着向池塘:“就是那条白蛇。”
柳青青一下子忘记了还在跟他怄气的事:“你是说……那她现在在哪里?”
连堇淡淡道:“被地府的人收去了。”
柳青青倒抽一口气。
难怪那之后也没有再看到鱼诗诗,她原本还想先找到连堇,之后再顺便去找寻一下她的下落……
想来想去又觉得有些不对,柳青青又问他:“她既然吸食了那么多妖的修行,为什么她那时候幻出原型,看起来还是那么大?”
照理说应该更大一些……
“你应当知道妖精用以偷食气息的方法有两种吧?”连堇道。
“啊?”柳青青恍悟,“阿月同我说过,除了平时常见的一种直接吸食,还有一种仿佛是需要容器。”
连堇点头:“白蛇的容器就是她头顶的发簪,但是她能力不足贪心有余。至今仍然无法将偷到的东西转为己用,所以她到现在只能一直收集他人的修行,将它们全数存在她的发簪里。”
“你说她贪心……”
“她确是贪心,不止窃了你的修行,还有很多在你们妖界的其它妖精,甚至连一只魔障都不放过。”
“你是说……”
“那次在‘楼兰家’,当时她会出现在那里,就是想要去偷那只黄蜂修行。”
怎么会这样?
如果真是……那么妖界里那些小黄皮们的修行难不成都是她窃走的?
现在想想,这也不无可能。
柳青青忆起自己之前去妖界找鱼诗诗时,还能从黄小一同她说的一些话里隐约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那她真是太坏了!”柳青青愤然,“枉我还同她做了那么久的朋友。”
连堇点头表示同意:“你是挺容易被骗的。”
柳青青怔了怔。
连堇弯起眉眼:“开个玩笑。”
柳青青气恼地横了他一眼。
连堇又笑问道:“还难受么?”
柳青青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原本不是该和他在吵着架的么?
连堇又道:“说来我六百年前就一直在找寻那条白蛇,她到底是在人间呆久了,学得那样善于伪装和变化……所以那时我才会把你认错。”
听见“六百年前”这个词,柳青青心中一刺。
“所以人间有百态,丑恶亦良多,你终究不能长久地呆在这里,”连堇继续道,“能够得到机会重回仙界,那是一件好事。我之所以不告诉你,不同你道别,只是怕你走的时候心里会更加难受。”
柳青青听完这话,只觉心口一滞,刚想说什么,眼前忽然暗了下来。
那是瞬间翻涌而来的记忆,也是她进来入眠时夜夜能够梦见的画面。
只是这一次更加真实。
血腥,哭号,黑暗的天,沾满血迹的双手。
一波又一波,强制性地闯入她的脑海,压得她心口剧痛难忍,几乎不能呼吸。
稳了稳心思,深吸一口气,柳青青摇晃着从地上站了起来:“那你也太瞧得起自己了!”
连堇诧然看着她。
柳青青浑身颤抖不已:“说人间有百态,说凡人丑恶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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