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后来才知道是到了安四郎的家里。母亲便让自己不用再过问此事——安四郎夫妻和琉璃的母亲当年关系最好,定然不会坐视不管的。果然,据说琉璃的父亲和那庶母在安家十分现眼,琉璃也再没回过家。他又特意找到安十一郎打听了一句,才知道她竟是到如意夹缬做了画师。
当时安十一郎还笑他莫不是看上琉璃了,穆三郎也吃了一惊,这才惊觉自己这些日子对琉璃的关注有些过了头。他回家想了一夜,终于还是鼓起勇气跟母亲提了一句。母亲却摇头不允,说一则是自家是客籍,与琉璃身份不配,二则琉璃的母亲已经去世,看她父亲和曹氏的模样,那娘家以后不但不是助力,只怕还是个累赘,就算母亲她看在旧日情分上同意了,父亲那边也是绝过不了关的。他便如吃了一记闷棍,郁郁了几日也只得作罢。可今天因来独柳树看热闹,路过西市大门时也不知怎么的就顺着人流走到了这里,又在如意夹缬对面发了半日呆,才鼓足勇气走了进来……
琉璃没有留意到穆三郎的表情,因为“独柳树”三个字已经让她吃了一惊——那并非别处,正是长安城最有名的刑场,就在西市的西北门外不远的一片空地上,而且大多数时候是用以处斩高官贵人的。她忍不住追问,“独柳树今日行刑了?”
穆三郎见她问这个,倒是松了口气,点头道,“正是,今日处斩了好几个人,说是里面有三个驸马,那边围得人山人海的,有一个薛驸马生得相貌堂堂,到死还在大声喝骂,倒真是条好汉!”
琉璃默然无语:这就是房遗爱谋反案的大结局,死了三个驸马两个公主,前后还有三个王爷。而穆三郎所说的那个驸马,大概是薛万彻。其中最冤的却是被赐自尽的吴王。这位相貌英俊、文武双全的王爷曾被李世民认为是最像自己的儿子,虽然因为长孙无忌的坚决反对而没有被立为太子,却依然朝野威望极高。也正因如此,长孙无忌才会利用房遗爱案来陷害他——此刻的长孙无忌已经站在了权力的顶峰,一个案子可以让他借机害死两个声名显赫的王爷级政敌,他大概正踌躇满志觉得天下尽在掌握了吧?肯定想不到他很快就会死在自己一手扶上皇帝宝座的亲外甥手里吧?报应来得如此之快,这场大戏还真是够血腥,够刺激!
然而朝堂上的这种厮杀无论怎样惨烈,距离长安普通人的生活依然太过遥远,也许对西市的商人们来说,那些大人物的头颅和鲜血,不过是一个商机——难怪今天来西市的人格外多,也格外兴奋……说到底,就算李唐宗室都死光了,难道还能影响到她画画挣钱?琉璃不由自嘲的摇了摇头。
穆三郎看琉璃摇头不语,以为自己说的杀人什么的她不爱听,又有些尴尬起来,半日才道,“听十一郎说,你的画如今十分出色,原先你就爱写写画画的,想来是画得越发好了。”
琉璃收回思绪,微笑起来,“那是蒙十一表兄的厚爱罢了,琉璃只是喜(炫书…提供下载)欢动笔而已。”想起穆三郎家也是做布料生意的,她便让小檀将昨日画好的联珠对鹤的图案拿给他。穆三郎看了一眼,心里不由有些吃惊:他虽然知道琉璃能画,却没想到她能画出这样的大图来。他十来岁上就在布庄的柜台上接待客人,又跟着父亲去挑选布料,眼光自然是有的。眼前这幅飘带对鹤图对鹤生动,飘带流丽,穿插着的轻盈的花树点缀,即使是黑白图样也自有种华美大气之感。他想说好,却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词汇,抬头看见琉璃正看着自己,目光清澈无比,突然觉得不敢与这双眼睛对视,低下头来吭哧了半日才道,“原来大娘画得这般好,我就放心了。”
琉璃奇(炫书…提供下载…87book)怪的看着他,有点不大明白他放心什么了,正想问问他对这个图案的配色有什么意见,门外却传来了史掌柜的声音,“大娘,外头有位客人想订一副狩猎图的夹缬,说是要做什么屏风。”
琉璃曾经见过唐代的夹缬山水屏风,并不觉得用夹缬做屏风有什么稀奇,但听掌柜的口气却似乎很是不以为然,便问道,“以前没有客人来买夹缬做屏风么?”掌柜道,“正是,因此想让大娘来看看。”
琉璃站了起来,向穆三郎笑道,“表兄可否稍候片刻?”
穆三郎自然知道此时自己应该起身告辞,但张开嘴说出来的却是,“好。”眼见琉璃向他点头一笑,翩然离去,心里后悔得忍不住想给自己一下:今天自己做的事,说的话没有一样不是傻透了的!琉璃心里不定会怎么想……正懊恼不已,却听门外琉璃“咦”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惊奇。
第11章 故人相见 殚精竭虑
琉璃愣愣的站在门口,只见跟在史掌柜身后走进来的这位客人,身穿一件崭新的青色圆领袍,青色幞头下是一张沉静俊朗的脸,虽然看上去比记忆里似乎要苍白沉郁一些,但琉璃对人脸向来记得清楚,一眼便认出他正是那天在大慈恩寺里遇见的人之一,记得当时他给自己让了路,好像是叫什么守约的……她忍不住紧张的往他身后看了一眼,生怕那个小公爷会突然出现在眼前。
来人显然也认出了琉璃,不太明显的怔了一下。看见她目光警惕的扫向自己身后,想起那天的情形,嘴角忍不住微微扬了起来。
掌柜看出琉璃神色不对,忙问道,“大娘认识这位客官?”
琉璃没看见有别的人影,转眼又看见那抹若有若无的笑容,心里略有些尴尬,含糊道,“认错人了。”却见那人的笑容变得更深了些。
掌柜忙把客人请入了雅间,三人分宾主坐下,掌柜笑道,“这是本店的画师库狄大娘,不知这位客官如何称呼?”
来人微笑着向琉璃点点头,“裴某行九,叨扰了。”
裴九?琉璃突然想起那天那个小公爷似乎也是姓裴,莫非他们是亲戚?不知道那个纨绔子弟后来醒过神来之后有没有发怒记恨,若是如此……她忍不住又看了裴九一眼,却见他悠然的坐在那里,虽然言辞温和,目光澄澈,整个人却仿佛远在天边——有这种气度的人,想来不至于去讨好那种贵公子吧?琉璃的心情莫名的安定了下来。
只听那裴九道,“裴某在别处见过夹缬的屏风,甚是别致,正好今日路过贵店,也想订一幅狩猎图样的夹缬来做屏风,却不知贵店是否能做出合适的花样来?屏风是家师的寿礼,质地花样一定要最好的,价钱好说。”
掌柜陪笑道,“裴君或许不知,本行从来明码标价,只是裴君所云以夹缬为屏风,一则不知尺寸大小,二则小店的确不曾做过,因此能否试上一试,还要画师来拿个主意。”
裴九点头沉吟,“尺寸倒是可以回去量,只是贵店从未做过,若是没有把握……”他本来想说,“裴某也可以去别处看看”。突然看见琉璃眼睛亮闪闪的看了过来,不由就停住了,只听她问道,“裴君所见屏风也是狩猎图案?是几扇屏风,每扇都是一样的图案么?”
裴九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是一副鹿山石的夹缬屏风,一共六扇,每扇图案都不一样。”
琉璃叹了口气,“此扇屏风必定出自染织坊。”除了染织坊这种官家买卖,民间谁会疯到为了一件屏风雕六套花板出来?
裴九不由微微一怔,“怎么,只有染织坊才能做出来?”
琉璃摇头,“做出来不难,然则太过昂贵。”
裴九微笑起来,“裴某敢问其详。”
琉璃看了他一眼,依稀记得上次见他的时候,他是几个人里面穿得最旧的,怎么如今发财了么?换了新衣不说,还要烧钱做夹缬屏风,索性微笑道,“六扇屏风一万钱。”她当然是狮子大开口,此时木料人工都不算贵,六套花板成本加上绢底和染料,成本决计不到六千钱,但不说高一些,如何能吓跑这个暴发户?
裴九神色淡然的点头,“好,一个月能出来么?”
琉璃睁大了眼睛,他真的听清楚价钱了?整整一万钱,琉璃最近也仔细打听过衣冠制度,看他的穿着,不过是个品级最低的九品官员,他一年的俸禄有一万钱么?有这钱他为什么不打个纯银屏风送人?忍不住道,“一个半月,本店规矩,先付一半定金。”
裴九想了想道,“也好。今日却是没带那么多,明日午后裴某会送五千钱过来,只一样,屏风夹缬的图样是否能让裴某先过目?若是……”
琉璃点头道,“若让裴君失望,本店自然分文不取。”史掌柜在一边早已听傻了眼,万万想不到琉璃会如此抬高价钱,也万万料不到这个衣着不起眼的年轻人居然就这样一口答应了下来……等他想插嘴,只见这位裴九已长身而起,“裴某明日午后再过来,屏风图样就劳库狄大娘费心了。”
琉璃也站了起来,大大方方的一笑,“必当尽力而为!”裴九微笑着拱了拱手,转身离去,掌柜忙送了出去,琉璃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扬起了头:若是画个图样还让古人看不上,她前世十几年的功夫难道全白瞎了?
待得史掌柜回转时,琉璃已经大步走回了自己的画室,恨不得立刻拿起画笔才好,一眼看见穆三郎坐在那里,这才恍然惊觉自己还有一个客人。
琉璃的画室和隔壁的雅间原本只是用木板隔开,穆三郎早把那边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心里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自从那次在郊外见过琉璃,他一直担心她过得不好,如今看来,竟是多虑了,她不但气色鲜亮,而且几句话就可以谈下这样的大生意……按说他应该放心才是,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有些空落落的。见琉璃进来,他慢慢站了起来,勉强笑了笑,“大娘且先忙着,三郎便不打扰了。”
琉璃忙道,“表兄为何不多坐一会儿?作画的事却是不急的。”
穆三郎摇头道,“时辰也不早了,原本就该回家了,以免阿母担忧。”
琉璃不好再留,只得将他送出大门,眼见他走远才回转,心里微微有些纳闷:这位三郎怎么看起来不大高兴,难道是自己怠慢他了?而且他看自己的眼神似乎不大对头,难道是跟以前的琉璃有什么瓜葛?不过一回到画室,开始挥笔构图,这点疑惑立刻便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
她先动手画了一张此时较为常见的团花狩猎图案,看了一眼又丢到了一边,脑中不由想起了裴九的音容笑貌:此人的气度其实无论如何也不像个穷官儿或是暴发户——也许他只是偶然穿了一次旧衣服?她若记的不错,“裴”是唐代人才最为鼎盛的大姓,不知有多少宰相将军都是姓裴,最出色者如裴寂、裴矩、裴度、裴行俭等等。这个裴九说不定也是什么高门子弟,不然,那天的几个人里,怎么就他和那个一脸严肃的家伙对什么河东公世子不大买账呢?这种人,既然丢出一万钱眼睛都不带眨的,自然不会看得上那种华丽俗艳的图案,说不得这狩猎图要走典雅古朴风了……
直到西市闭市,琉璃都在屋里推敲四幅屏风夹缬的图案设计,草稿画了又扔,扔了再画,回到安家吃饭时也是恍恍惚惚。小檀早把下午的事情告诉了石氏,不多时大家就都知道了,一方面固然有些惊奇,另一方面也看着琉璃神游天外、比比画画的样子觉得好笑,安六郎还特意跑到琉璃面前伸手晃了晃,却见琉璃愣愣的瞪着自己,只好叹着气又坐了回去。
食不知味的吃空了眼前的碗,琉璃便立刻告退回了自己房间——安家如今又给琉璃收拾出来一间厢房,里面也布置了高案、笔墨纸砚等物,琉璃忙到半夜,心里大致有了几个底稿,才上床合了一会儿眼睛。第二日一大早又起床磨墨,这次却是一气呵成,六幅大样两个多时辰便都勾画完毕。
安静智与石氏听说画好了,忙过来看了一眼,却见是一套四季狩猎图,中间四幅是春猎白兔,夏猎猛虎,秋猎肥鹿,冬猎苍狼,外面两幅是山石树木,图案并不十分繁复,甚至略带古拙,但人马、草木、野兽都勾画得十分简洁传神,图案疏密有致、动静得宜,不由又是感叹,又有些迷惑,只觉得和平日所见的图样都不大一样——他们自然不清楚,这种图样其实已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染织图案,而近似于真正的画作,只是囿于此时的印染技术,不及画作精细而已。
待到西市开市的时间,琉璃兴冲冲的捧着画样来到如意夹缬,进了自己的画室,便将画用浆糊贴在了墙上,左右端详,心里也颇有几分得意:从这几幅画来看,自己这一世的水准似乎已比前世略微高了一些,起码多了一份周密和沉稳。
正看得出神,身后突然传来一个舒缓温润的声音,“这就是你画的六联屏风狩猎图?”琉璃回头一看,正是裴九,也在目不转睛的看着贴在墙上的图样。掌柜在他身后笑着向琉璃点了点头。
琉璃微笑道,“裴君以为如何?”
裴九的目光在琉璃的脸上停了停,又看向墙上的画,长长的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琉璃不由有些紧张起来,忙问,“哪里不好?”
裴九接着叹了口气,沉默片刻才道,“裴某回家才发现,家里余钱不多,原想找个借口来把这夹缬退了,可画得这样好,叫裴某借口都找不到,这可如何是好?”
琉璃愣了一愣,才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不由有些恼火,抬头想说什么,却见裴九正笑着看向自己,明显上扬的嘴角划出一个温暖的弧度,微微眯起的眼睛却闪动着戏谑的明亮光芒。琉璃只觉得心里一跳,下意识的退后了一步,垂下了双眸。史掌柜也被吓了一跳,听到后面这话才算放下心来,赶上一步笑道,“裴君真会顽笑。”
裴九看了琉璃一眼,见她刚才还生动之极的脸已在转瞬间收起了所有的情绪,不由笑着摇摇头,回头对今天跟来的仆人道,“阿成,去把车上的钱搬下来。”又对掌柜道,“可需要写个字据?”
掌柜点头道,“这是自然,剩下五千钱,便劳烦裴君一个半月后交货时付,若是本店做坏了裴君的东西或是延误了时间,亦是要赔偿的。”说着便从袖子里拿出了早已拟定好的一式两份文书,裴九看了几眼,点了点头,“贵店倒是周密。”眼睛便看向高几上的笔墨纸砚。琉璃只得默然走到案几边倒水研墨。
裴九正要提笔签下自己的名字,却听门外传来一个略显尖锐的女声,“库狄大娘是在这里吗?”
第12章 步步紧逼 兵来将挡
琉璃抬起头,心里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小檀已经快步走了出去,不过片刻听得环佩夹杂着脚步声响,进了隔壁的雅间。小檀也挑帘进来,走到琉璃身边低声道,“大娘,来人说是大娘的亲姑母,脸色似有些不大好。”
亲姑母?琉璃的心不由一沉,库狄延忠有两个姐妹,大姐听说是远嫁的,她不曾见过,那妹子却是嫁入了一户高门做滕,似乎也是有品级的贵人,她一年也来不了两次库狄家,每次却都整得声势浩大。看库狄延忠的那架势,恨不得黄土铺地,净水洒街的去接他这个妹子。琉璃对这位姑母也无法不印象深刻,因为她每次看向琉璃的眼光都好像是在看着一只流浪狗。当然,比起珊瑚来,她还算好的——姑母大人看向珊瑚的眼神,就像看见了一堆垃圾。
琉璃经常十二分的纳闷:难道哥哥娶了胡人,居然比妹妹去做妾还丢脸么?这算是什么逻辑?姑母和曹氏不应该正好同病相怜么,为什么她最看不起的却是曹氏?据说这位姑母也是有一个儿子的,只是似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