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敬儒笑着解围说:“跃斌,你这就不对了,怎么随便对客人的家事刨根问底呢?”
曹跃斌慌忙检讨:“是是是,我太不礼貌了。对不起呀,小糖。”
苏小糖也替曹跃斌解围:“瞧您,曹部长,这有什么呀,值得您道歉?不过我真的不清楚我们家祖上究竟在哪儿。”
不管怎么样,谈话的氛围一开场就很愉快,这让曹跃斌在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自从田敬儒决定接受苏小糖的专访后,他的心就一直悬着,生怕在采访的过程中发生什么矛盾和冲突。田敬儒是清凌的最高首长,无论他曹跃斌以后想在官场上有什么发展,都离不开市委书记,所以他不能在任何细节上出现差池。带着苏小糖一进田敬儒的办公室,他便有了一种如履薄冰的感觉,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田敬儒和苏小糖的言语和表情变化。所幸两个人都是谈笑风生,使他绷紧的神经稍稍得到了一些放松。
不过曹跃斌放松得有些早了,和谐的氛围很快被苏小糖打破了。
苏小糖发现了田敬儒办公室墙上的书法作品,她站起身,走到近前,轻声读了起来:
圣贤将立喻,上善贮情深。
洁白依全德,澄清有片心。
浇浮知不挠,滥浊固难侵。
方寸悬高鉴,生涯讵陆沉。
对泉能自诫,如镜静相临。
廉慎传家政,流芳合古今。
苏小糖读罢回过头,对田敬儒一笑,说:“真是好诗!田书记每天面对这幅作品,一定深得其中三昧,能不能给小糖指点一下?”
不等田敬儒说什么,曹跃斌抢先炫耀着说:“小糖,我得向你介绍一下,我们田书记清正廉明、亲民爱民,在清凌有大批的‘粉丝’,这是‘粉丝’们专门送给田书记的。”
苏小糖说:“哦,‘粉丝’送的……田书记,看来您的‘粉丝’还真是用心良苦啊。”
田敬儒勉强笑笑,仔细地看了几眼那幅书法作品,忽然觉出有什么地方不对了,可是究竟是哪儿不对呢……
得失 第十四章(4)
不容田敬儒细想,苏小糖紧接着说:“所谓忠言逆耳利于行,我想田书记肯定是读懂了这首古诗中的寓意,所以把这幅书法作品用来作为对自己的警示和勉励吧?”
田敬儒听出了苏小糖的弦外之音,故作轻松地说:“哈哈,苏记者讲话就是有个性,含而不露,一语双关……不,应该说一语多关!”
苏小糖说:“田书记,您别那么客气,直接管我叫小糖吧,我家人和朋友都这么叫我。”
田敬儒说:“好,恭敬不如从命。”他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小糖,你看我们的采访什么时候开始?”
苏小糖说:“占用了田书记的宝贵时间,真是不好意思。我们现在就开始采访,您看可以吗?”
田敬儒点头赞同。
苏小糖掏出采访本、录音笔,说:“田书记,今天我想请您谈谈正确的政绩观是什么,正确的决策又是什么。”
田敬儒说:“这个问题很好回答嘛。为了党的事业,呕心沥血,两袖清风,是一个党员干部的正确政绩观。”
苏小糖说:“您的清廉我也有所耳闻,在现在的官场中确实难能可贵。清凌市因为水污染问题而上访的群众,尽管对市委市政府的决策深恶痛绝,但说到您的廉洁奉公,没有不竖大拇指的,清凌贴吧里也有很多写给您的表扬信。可是田书记,*主义经典理论认为,决策失误是最大的*,对此您怎么看?”
田敬儒转了转眼珠说:“你认为我们市委市政府的决策有失误吗?”
苏小糖机警地还击道:“作为记者,我只能客观地反映社会现实和绝大多数人的声音。那么田书记认为你们市委市政府的决策没有失误吗?”
田敬儒苦笑了一下,说:“就像空气中不可能没有细菌一样,没有失误的决策是不存在的。关键是要看我们决策的出发点和落脚点是什么?”
苏小糖跟进一步问:“是什么?”
田敬儒机械地回了一句:“当然是党的事业!”
苏小糖又跟进一步:“那么以田书记的理解,党的事业具体说应该是什么?”
曹跃斌觉得头皮发麻、四肢冰凉,刚才还谈笑风生的两个人,怎么转眼间就剑拔弩张了?这转折也太快了,都不给人一点儿余地。他看得出,苏小糖显然是有备而来,问题尖锐而刁钻,言辞咄咄逼人。他偷眼瞧了瞧两人的表情,居然都是面带微笑,可这更让他的心悬到了嗓子眼,他明白,越是这样的表情,越是容易出事。两个人像是武林高手在较量内功,看似笑意盈面,实际上比面红耳赤还要凶险得多!他想转移一下话题,说:“小糖,你看,田书记一会儿还要会见省里的客人,是不是抓紧时间换个实际一点的话题?”
田敬儒不悦地向曹跃斌摆摆手说:“你别打岔。苏记者提出的问题是有点老生常谈,但是正因为是老生常谈,我们却往往忽略了它的本质意义。小糖,我继续回答你。你问党的事业具体是什么?我认为,就目前来说,党的事业当然是发展经济!一个中心,当务之急嘛!在清凌的具体体现应该是,不讲条件、不提困难,一切为经济发展服务,一切为经济发展让步。”
苏小糖问:“那么请问,发展经济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田敬儒耐着性子,冷笑一下,说:“我不是中学生了,还要我给你背一遍党的宗旨吗?”
苏小糖说:“对不起,但我还是要问。党的宗旨是为人民服务,发展经济是为了提高人民群众的生活水平。可是清凌目前的经济发展方式,人民群众不满意,甚至抵触,因为这种方式不但没能给人民群众造福,反而造成了危害!请问,这符合党的宗旨吗?” txt小说上传分享
得失 第十四章(5)
田敬儒倏地站起身,走到窗前,凝神看向窗外,显然他在极力克制自己不要发火。
曹跃斌背着田敬儒,对着苏小糖又是拧眉又是挤眼,暗示她太过分了。
苏小糖轻蔑地一笑,岿然不动。
田敬儒转过身来,出人意料地换上了一脸慈祥的微笑。他就那么慈祥地看着苏小糖,嗓音喑哑地说道:“小糖,你刚才的问题很尖锐,但我不能不说,这问题也很幼稚。说尖锐,是因为你提出了一个全党都应该仔细思考的问题;要说幼稚,你把这样一个问题提给一个小小的清凌市委书记,你想没想过,我回答得了吗?我是和你父亲一样年龄、一样阅历的人了,我看你也真是像看自己的女儿一样,我特别喜欢你的坦率、真诚、纯洁和泼辣。可是也担着一份心,因为你毕竟还年轻,社会,尤其是政治,远不像你所看到和想象的那样简单,那样非此即彼,非黑即白。希望你能理解我这番话,即便不理解,也希望你记住它,等你到了我和你父亲的这个年龄时,你就会理解了。怎么样,我这样说,你生气吗?”说到这儿,他的眼里真的闪出了父亲般柔软的泪光。
苏小糖的眼睛有些发烫,她扭开脸,说:“对不起……我是说……我提的问题真的太……您的话我能理解,因为我知道您有您的难处。不过……我也希望您能理解我,或者说理解媒体。媒体应该承载一个社会的良心,所以希望您能够支持我履行一个媒体人的职责。”
曹跃斌本来被这两个人父女般的交流感动得要哭了,听到苏小糖绵里藏针似的宣言,已经流到眼角的泪倏地又收了回去,怯怯地看着田敬儒沉下来的脸色。
田敬儒苦笑了一下,叹息了一声,对苏小糖说了四个字:“理解,支持。”
“谢谢您,田书记。”苏小糖适时地站起身,主动向田敬儒伸出了手。
苏小糖离开后,田敬儒站在办公室的窗口。他看到苏小糖的身影很快从市委大楼走了出去,她后背挺得直直的,马尾辫随着她走路的姿态一动一摆。苏小糖说过的那些话,在他的脑海里来来回回地翻腾着。突然想起苏小糖评价过的那首诗,他回身走到写字台后,仔细琢磨起那幅挂在墙上的书法作品。看着看着,不禁一震,一种汗涔涔的感觉从他的心底蔓延开来。
送走苏小糖,曹跃斌一溜小跑地回来了,进门就开始检讨:“田书记,实在对不起,我没想到苏小糖这样胆大妄为、出言不逊,您大人大量,这都是我安排不周,请您……”
田敬儒回过头,看了曹跃斌一眼,说:“你先别忙着检讨,先过来看看,看看这首诗是什么意思。”
曹跃斌看了一会儿,支吾着说:“好像是说……清水能当镜子照?还好像……”他挠了下头发,“田书记,您看我研究政策理论还行,这古诗词,我真是……”
田敬儒哼了一声,又问:“那你知不知道这首诗是谁写的?”
曹跃斌围着那幅书法作品,左边走走,右边瞧瞧,说:“这字体看着面熟,应该是草书,估计可能……大概……是书法家协会谁写的吧?”
田敬儒很恼火,说:“我没问你字体。这是行草,我认识!我是问你这首诗的作者是谁?”
曹跃斌脸色红到了脖子根儿,吭吭了几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田敬儒长叹一声,嘲讽地说:“难怪有人反映,说现在当官儿的两只眼睛只盯着钱,不重视文化建设。本来就没有文化,你让他重视文化,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曹跃斌急忙说:“田书记,我马上回去查这首诗的作者……”
田敬儒也不看他,摆摆手,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曹跃斌知趣地推开门,红着脸擦着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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