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床,这下子好了,清风自门而来,臭气由门而起,而他又贪睡,睡必脱鞋,鞋一脱下,与脚对臭,全连都当其冲。好在终日奔波,大家的脚也未尝不臭,无从计较,只是张永亭的,以一当十而已。
张水亭不但摔交第一、脚臭第一、枪法也是第一。他的枪法,全连无出其右,但在射击训练时,却每每相左——他并不好好放枪。他懒洋洋的,拿起机枪,在一尺距离内,朝土堆集中射击,然后挖开土堆,刨出弹头,包在一起,到外面当废铁卖。——你“政府”抓老子来当兵,给老子这么可怜的军饷,却舍得花大钱去造枪炮子弹,老子就给你浪费一下,变成废铁吧!这种靠卖废铁赚外快的也不止军人,每当射击训练时,前面靶场远处,就有不少穷老百姓等在那边,炮声一停、枪声一歇,他们就蜂拥而至,去挖弹头,因而误炸误伤之事,时有所闻。尤其许多的苦小孩子,因无知敲废弹而发生的惨剧剧,更是不少。
张永亭是老兵,阅战已多,自然受过伤。但他的伤,都在背上,后腿上,全身正面却没有。原来他逢战必逃、走为上计,所以虽有受伤的光荣,无奈全在背后,为此李敖常常笑他。有一次他连赢三次摔跤,因他为全派增光,李排长特意买双喜烟赏他。他那天很开心,当众大谈从军史,最后向阿兵哥们指着李敖说:“头一次上战场没有不怕的,你们平时看他张牙舞爪不可一世,可是他若上战场,前面砰啪枪一响,他后面噗嗤屎就来了!”他说话滑稽、表情生动,大家笑得直不起腰来,李敖也与兵同乐,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张永亭对李敖可谓忠心耿耿,他别人的帐都不买,李敖让他做事,却往往成功。张永亭有次向李敖抱怨,说自己当兵这么久,从来没给人擦过枪,可已给李敖擦了好几次枪了。但说归说,擦还是接着擦。还有一次在雨中演习,李敖在狭路上吃饭,头上是雨,饭盒盖住一半,边吃边流入雨水。饭后躲到一茅棚,脱衣扭干,这时张永亭出现:他竟偷偷违反军令,冒雨溜回营房,自动替排长取来干内衣换——一个自己背心经常穿一周而不换洗的家伙,居然对排长如此细心照料,真是难得!
一般说来,预备军官在部队,学问有余、经验不足,李敖对自己这一类人的素描是:“白白的、俊傻的,一副近视眼镜,经常总是遮在低戴的帽沿底下,背有点儿驼,走起路来大摇大摆,谈吐之间总是脱不掉他在大学时代的那种书袋气,站在队伍前面,慌手慌脚,喊口令像踩了鸡脖子,一点没有收叱咤风云的味儿。”正因为预备军官给人的印象如此,所以老兵常常作弄这种上级。但李敖却颇有悍气。那时他受海明威影响颇深,向往那种文人的武人式勇敢,逢难不避、有苦先尝,而且对自己的阳刚之气,颇为自得;有跳降训练、突击训练机会,无不自动请求参加。可是营长一律不准。理由是:“我们老军官出事死了,死就死了;你们预备军官出了事,对上面、对外面不好交代。”就这样,李敖眼睁睁失去了一些耀武扬威的机会,但他总不甘心,总想找机会炫耀一下自己的勇敢无畏,不过有一次却因这种勇敢而闹出十七师建军以来最大的笑话,甚至说是世界陆军史中最大的笑话。
3.野战部队李排长(3)
笑话是这样的。
1960年7月23日,举行“连测验”,清早四点,在黑暗与冷风中,李敖与连长坐吉普绕过台南县新化,在新化镇南边五甲势地方的甘蔗林中接受命令,并勘察地形。到了九点三十分,攻击发起,李敖勇敢过度、性急如火,一听前面枪声,又阻于眼前小山,看不清情况,就下令全排,跟他向左沿小路绕到山前。李敖亲率七五炮组带路,六O炮组尾随,仍不顾枪声,朝前攻去。顿时前后枪声大作。张永亭立刻一屁股坐在地上,撒起赖来,不干了,他大叫:前后山上正在相对射击,我们夹在中间。这仗怎么打法?这时裁判赶来,指责李敖,说你这排长怎么这么性急,你们连的第二三排都远在后面,你这兵器排怎么跑到前面来了?我抬头向右细看,果然山上是自己这一方的部队。按兵力配备,兵器排是炮排,理应殿后支援,如今这么快就跑到前面来了,如此变换阵地,也变换得太神速了。
这次洋相可出得太大了。从此每逢玩笑,排长们就笑李敖“七五炮打冲锋”,虽勇气过人,但所用武器,并非冲锋所用。——冲锋都是用步枪上刺刀的,怎可用起好几个人才抬得动的七五炮?这一馊事,令李敖终身难忘。多年后李敖看电影《巴顿将军》,看到巴顿将军用手枪打飞机、以司令官指挥交通的那种荒腔走板的击气势与奇趣,李敖才对自己当年的荒腔走板稍有自解自嘲,心想巴顿杀得性起,用“七五炮打冲锋”的戏剧性动作,也许大有可采吧?
4.以肉体训练进行精神训练(1)
当时的预备役军官几乎无一例外都在数退伍的日子,可李敖却充实地利用这段难得的肉体训练的机会加强精神训练。他的肉体虽奔波于日晒雨淋凡夫俗子,但他的精神却独与天地往来,神驰他方。
当时象李敖这样的预备役军官几乎无一例外都在鬼混、“数馒头”、数退伍的日子,可是李敖却充实地利用这段难得的肉体训练的机会加强精神训练,在这方面可说李敖是蓄谋已早。他的肉体虽奔波于日晒雨淋凡夫俗子,但他的精神却独与天地往来,神驰他方,没有人知道他这样肉体与精神交错地生活着,可是他显然在日复一日地这样生活着。他为自己自豪。
军中的艰苦生涯更凝固了李敖的悍气与斗志。9月9日,李敖写信给马戈、景新汉,表明了自己的这一志向:
在这“水深波浪阔”的时代里,我们是多么渺小!多么无力!又多么短暂!如果我们能在环境允许的“极限”下,伺机蠕动一番,说说我们想说的,做做我们想做的,捣一下小乱、冒一下小险、使老顽固们高一高血压,大概这就是我们最大的“能耐”了!我们还能怎样呢?我们岂配做“杀头生意”么?
因此我说,在环境的“极限”下,我们少做一分懦夫,我们就该多充一分勇士;能表白一下真我,就少戴一次假面。如果我们能高飞,我们希望飞得像只多谋的九头乌;如果我们与覆巢同下,我们希望不是一个太狼狈的坏蛋;如果我们在釜底,我们希望不做俎肉,而是一条活生生的游魂!
本着这点可怜的持身观点,我忍不住骂你们两位不脱“乡愿”之气,你们在血气方刚之年就垂垂“稳健”起来了,就带着老成持重的口吻主张“多少融合一些。”(老马)和“何
必曰‘绝’”(老景)了!你们也居然浇我凉水、扯我后路了!
路是那么长,我们随时会倒下,死就死了,又何必“正首丘”呢?青山多得很,到处都可埋我们这副不算重的骨头,在重归尘土的刹那,愿我们都能刻上几行带有彩色的里程碑!
做了陆军,又下了部队,下了野战部队,就不能不天天折腾训练,殊少宁日。李敖属于“前瞻师”,是美援的部队,花样也最多,每当他后来翻看那时的日记,犹心有悸!
8月2日:
一、阴雨中醒来,黑暗中集合,出营门大风雨,冒风雨行军甚速,过新化转双兴里,北过西势村、新竹村、大弯、妈祖庙,抵归仁时已中午,疲劳不堪,脚痛而落伍,躺在教室的讲台上,喝了一口周排长送来的酒。下午改坐四分之三炮车,雨中浑身里外皆湿。为了等部队,车边走边停,我感到很冷,用毛巾围在脖子上稍御寒,甚苦恼。傍晚抵阿莲,又看到我所喜欢的大岗山。今日我行三十八里,夜在阿莲教室外扭干衣服,阿兵让出水泥讲台给我睡,被也湿了,勉强架起蚊帐,天黑即眠。二三小时后,吴照把讲台一撞,头顶架蚊帐的抬七五炮大竹杠掉下来,打了头一记。
二、半夜醒来,一片漆黑,浑身酸痛,水门汀愈睡愈凉,张永亭臭脚伸过来,一夜蹬我好几次。
八月三日
……军复北进,次深坑村,途中卖菠萝者过,两行队伍一直望之。在深坑村集结,坐在竹上,把绑腿鞋袜穷晒一阵……
八月四日
一、晨睡起腰酸背痛。黑暗中行抵关庙北边,大骂高兴记一次,可算是当官以来第一次大吵,解散炮一班为其背三OO,晨雾中拂晓攻击,我身兼排附及六O组长,过许县溪,
菊生欲负我,我却之,毅然下水,水深及膝,连过三河,在烂泥中摔一跤,枪端撞我右下颚,痛不可言。在菠萝地中行进,刺腿之至。看四二射击及战车冲锋,攻下虎山后东转直达埤子头。在埤子头警所中午饭,看阿兵们买菠萝实在很想吃,可是身上一文不名(仅余六十三元于前晚请客了),又以不愿身蹈军纪故也。阿兵送菠萝给我,我亦拒之。午饭后鞋袜尚未晒干,正边晒边读书之际,又复出发!转赴双兴里,途中小憩,吴信忠言其当兵十八年,今年已四十,日觉体力不支。在双兴里小憩,再晒鞋袜,末几又上车去新化农职接受命令。大便仍少,在校中洗头手,写日记,躺在水泥台上小眠,蚊子甚多,又苦牙病,颚痛。
……
三、返……途中甚艰苦,我虽巳练习得相当能走路,可是仍累得很。十二时抵家,喝甜稀饭一碗,无水,只好把没洗的旧裤来换湿衣裤,躺在床上大舒服,洗澡真奢侈也!
8月11日晚,部队又行动了:
天黑下雨,我轻装,只穿雨衣戴胶盗,急行于泥泞,转赴马路,在桥边被团长拉了一把,真浑球!军行甚速,间跑步,唱了一段歌以解之。至小新营,东向走入土路中,小休息一会,又在泥中乱走,过仁德、明和、南洲,终抵山上,已累得不成样子,幸周忠明自动代拿雨衣及送水来,稍好。我浑身汗湿,拉出上衣,在冷风中吹吹,吹了一路,反倒凉快。自山上小休后,再行即渐不支,终落伍,独行山中,夜色甚美,但有一点恐惧,远村灯火,望之极美、极诱人……归来洗浴后,已二时矣。夜行四十六里,我今日行约五十里。
躺在床上,这是多少个小时以来一直向往的、渴望的,不忍睡去,因为要好好享受以下这种难得的休息,现在两腿已非我所有,那是“死人”的,脚上的黑,洗也洗不下去。
4.以肉体训练进行精神训练(2)
令李敖没想到的是,除了行军演习,他在大学里学的知识竟也在军中找到了用武之地。从1960年10月24日,李敖被派去参加“三民主义讲习班”,听八股、考八股后,又被派去参加演讲比赛,别人演讲一板一眼,合规合矩,而李敖讲演时却闹出很多笑闻。11月3日,他在给朋友的信中报告了如下趣闻:
“三民主义讲习班”被抓公差,参加演讲比赛,本人先讽第一营营长不诚实(此人常打一预官朋友官腔,故乘机讽之)继说师长对“班训”解释之错误,然后军中乐园、打炮、女人大腿、anti论、高跟鞋等全部出笼,众大哄笑,我的营长笑得抬不起头,众大笑后大骇异,盖彼等当兵以来从见如此庄严场合竟有如此狂人也。事后中队长(即第一营长)以“头发蓬乱,仪容不整,没礼貌”反击我。并嘱“勿放肆”。我演说时另一组回头听者有之;骂我神经病者亦有之;誉我者亦多,而我态度之自然,则任何与赛者所不能望项背也。此次最后一名当然又依步校旧例——仍旧由本人获得。
“历史人物评介”比赛又把我推出来,本拟讲武则天或玉环,因为已受好几个笑脸警告,谓在那种神圣场合安可再及于女人?于是我被硬指定讲关公,在十三四分钟的演说里;在副师长瞪眼睛里,在四五百军官大笑欢呼嗟叹声里,在十几次掌声打断的情况里,我以严肃的脸孔,以台大历史系的金牌子,以嬉笑讽刺的口吻,轻而易举的拆穿了关老爷那张偶像的脸,顺便拆穿了花木兰、包龙图、郑成功等人的真面目,下台后副师长赶忙上去一再强调关公是民族英雄,忠肝义胆,阿兵哥们则人人以一种惊奇而忍俊不禁的鬼脸看我,一位预官说:“我们很久没听你讲演了,你又来了!”另一位说:“你的演说使三民主义讲习班光芒万丈!使预官班光芒万丈!”有的说:“你把关公根本否定了,在你嘴里,关公一个钱都不值了!”一位少校说:“李敖啊!你真有一套,你的历史背得真有一套!”有的叹我游戏人间;有的欲挽我长谈,与我为友,指导员说:“为了讨好听众,你的效果达到了;为了争取第一,你就失败了。我们内心佩服你,可是场合不同,所以你得了最末一名!”颇有人为我得倒数第一不平者,哀哉!
最有趣的,那位第一营营长——神经营长,在十二月十日还跟李敖有一段后话:他问李敖是不是受过什么刺激,才有点神经病,并劝李敖入世后要小心讲话。李敖心想:问这种话的人才是神经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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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红玫瑰
“红玫瑰盛开的时候,同时也播下了枯萎的信息,诗人从一朵花里看到一个天国,而我呢?却从一朵花里看到我梦境的昏暗。”
在一年半的军中生活中,李敖全无性事。但李敖并非没有恋爱生活,不但有,而且是高尚的柏拉图式的爱。他恋的对象,叫Rosa。
在一年半的军中生活中,李敖全无性事,军中乐园只是参观过,却从未亲身实践过。但李敖并非没有恋爱生活,不但有,而且是高尚的柏拉图式的爱。他恋的对象,叫Rosa。
Rosa是台大外文系学生;毕业前一个月才与李敖相识,李敖深深地被她的美丽优雅吸引住了,然而毕业在即,两人还没来得及发展,就各奔东西了。
在军队中,李敖止不住地思念她,就用英文写了一篇文章给她,她回信说:“你的文笔是美的,颇动人的,读了你的这篇散文,我甚佩服你的想象力及羡慕你的灵魂。既然写作是你的癖好,替我写一偏散文如何?作何用?恕不奉告,让我提议一个你极感兴趣的题目——红玫瑰。我相信你定能写出令人废寝忘食之杰作来。”
佳人相约,岂不从命?李敖真为她写了,后来她用“黎思”笔名发表在“台大四十八年外文系同学通讯”里了,当李敖收到她信的时候,一连高兴了好几天。
这的确是一篇美仑美奂的抒情散文。主人公是“我”和玫瑰。
那一年夏天到来的时候,玫园的花全开放了。
玫园的主人知道我对玫瑰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就写信请我去看玫瑰。我看着满园盛开的玫瑰,默然不语;主人进来,我向主人做了一个苦涩的笑容。
玫瑰共三十七朵,十六棵。
“其中有一棵仍是你的,还能把它认出来吗?”主人问我。
我迟缓地点点头,深吸了一口烟,迷茫的烟雾牵我走进迷茫的领域,那领域不是旧梦,而是旧梦笼罩起来的愁城。
就是长在墙角旁边的那棵玫瑰,如今又结了一朵花——仍是孤零零的一朵,殷红的染色反映出它绚烂的容颜,它没有牡丹那种富贵的俗气;也没有幽兰那种王者的天香,它只是默默地开着,开着,隐逸地显露着它的美丽与孤单。
我还记得初次在花圃里看到它的情景。那是一个浓雾弥漫的清晨,子夜的寒露刚为它洗过柔细的枝条,嫩叶上的水珠对它似乎是一种沉重的负担,娇小的蓓蕾紧紧蜷缩在一起,像是怯于开放,也怯于走向窈窕和成熟。
大概就在这个时候,我认识了她,平心说来,她实在是个可爱的小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