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李敖一生都耿耿于怀,四十多年后说起来还很感慨,并且告诫搞教育的人要对小孩子“小心”,“小孩子是最容易受伤害的”。
1943年,李敖八岁,进入小学二年级,级任是位姓崔的男老师,这是个非常刻板的人、沉默寡言,永远是一袭旧“阴丹士林”蓝布长袍。他每次进教室后先不说话,而是拿出鸡毛掸子,清除讲台桌椅,他动作很慢,很有规律,包括每一条桌面下的边,都不放过,他清理过程一言不发,全班同学也一言不发,看着他天天大扫除。
显然这位崔老师有洁癖,但最让李敖难忘的,是崔老师的那件蓝布大褂儿,那种长袍是李敖对长袍的最早的印象。
崔老师书教得不错,只是太严肃了。他曾经骂过李敖一回,全文是:“李敖你出去!”至于出于什么原因,则谁也不知道了。
崔老师不久得肺病死去,来了一位女老师代他,李敖所在的班上恢复了活泼气氛,李敖喜欢女老师,所以开心得不得了,功课也上得越来越好。他最喜欢上图画课,因为他可以画一手漂亮的汽车,那是李敖在太原时的经验,这样的经验那时的小学生们很少有人有过,他们只会画人力车,所以女教师很欣赏他,偶尔拍拍他的头,或拥他一下,使他激动不已。
新鲜胡同小学也给李敖留下了许多希奇古怪的印象和感悟。学校因是古宅老屋,所以在学生和坊间流传着许多鬼怪传说,少年李敖难免想入非非,与鬼怪为伍,他曾记载过自己的一次奇遇:
二年级—天上课的时候,我坐在教室左后角的最后一个位子上,突然全身似为鬼迷,神智清楚,可是不能动弹,好一阵子才过去,至今记忆犹新。
30年后,我睡在警总军法处地板上,半夜忽醒,又有此一现象,我知道这是一种“梦魇”经验而已。我生平不信怪力乱神,但新鲜胡同小学的许多教室,倒颇有一般阴气,有时令人发毛。
1944年,李敖升入三年级,开始到校本部上课,这里上课有两个让李敖觉得有吸引力的特点:一是音乐课有音乐教堂,二是开始学习日文。音乐教室的主持人是杨老师,是小学校的资深教师,前额又秃又大,人很精神,学校太穷,买不起钢琴,就以风琴代替,杨老师弹风琴时,显得神采飞扬,神气十足。
李敖他们学的第一首歌是《飞》,歌词只有三句,即“飞飞飞蝶飞飞飞,飞到鸳鸯天芳草地,飞飞飞蝶飞飞飞”。在冬天,天气很冷的时候,李敖就相同学们一起学唱半农、赵元任合写的《好大的西北风》,唱得浑身是劲,唱得热气腾腾。歌词如下:
好大的西北凤啊,飞到一座树林里。
它叫树林跳舞啊,一二三四呼呼呼。
它对树林大声说:现在已经不早了,
大家都要用些劲儿,一二三四呼呼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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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新鲜胡同小学(4)
《好大的西北风》与当时的季节倒也相应,因为教室里冷得要命,学校太穷,每个教室发一个火炉,这已经不错了,至于燃料,则是供应不起的,只好全班同学每人每天带煤来,生火则由全班最早到的同学负责,有的同学没有生火的经验,偏偏又来得早,那就惨了,常常手忙脚乱,最后上课时已成一颗“煤球”了。
日本侵略中国,不仅仅是军事上的占领,而且还要在文化上、思想上占领,其中一个办法就是在中国的学校推行日本式的教育。在台湾,在东北,都从小学一年级起有日文课;在华北,则从小学三年级起。当时每个小学都有一名日本顾问,新鲜胡同小学日本顾问叫“施掘”(?),李敖和同学们给他取了一个外号叫“屎掘”。教日文的是一位男老师,李敖因为从小就仇恨日本人侵略中国,所以恨人及物,对日文也很反感,成绩很坏。成绩单拿回家里,父亲教育他说:“恨日本和学日文是两回事,学一样东西,总要学好才对。”李敖大悟,从此努力学习日文,考了100分。
这个故事教育了李敖。李敖开始发奋学习,最后日文考了100分。
李敖上小学四年级时,中国坚苦卓绝的八年抗战终于迎来了胜利的曙光,在沦陷区生活了八年的“遗民”欢欣鼓舞,流下了快乐的眼泪,李敖和他的同学们也不例外,放鞭炮,听锣鼓,像过节一样热闹和兴奋。
但也有一些让他反感的事。国民党趁抗战胜利,大摆威风,一次,当时的所谓北平市教育局长王季高来学校视察,全校学生恭迎有仪,王季高那飞扬跋扈但又虚伪的嘴脸使李敖十分讨厌;还有一次是国民党陆军司令何应钦来北平宣慰,全北京的小学生都列队站在马路两边,也恭迎有仪;这些可怜的小学生还参加了欢迎美国人北上的仪式,恭迎有仪,更不在话下。
这时候,一个最优秀的小学生走进了李敖的生活,他叫詹永杰,人长得极好,圆圆的,红红的脸蛋,一对又大又亮的眼睛,一张能言善道的嘴巴,他以优异的成绩,在四年级的班上突然脱颖而出,风靡了全班同学。他知道的最多的是八年抗战期间沦陷区被封锁了的一切,如会背《国父遗嘱》,会读《三民主义》,会唱《中华民国国歌》,会唱《义勇军进行曲》,因而成为了李敖和他的同学们的领头人物。
李敖不但佩服詹水杰的成绩,而且在性格强悍方面两人也堪称惺惺相惜,特别是在四年级的第二学期两人共同组织的一次“复仇”行动,更使两人的友谊飞跃发展。
事情是詹永杰首先发动的,原来他们班上有一个叫齐风鸣的大块头,平时喜欢齐欺负同学,动不动拳头说话,詹永杰提出的口号是:“我们‘抗齐八学期’,如今要随抗战八年一起胜利才对。”李敖因为在二年级时挨过齐凤鸣的拳头,久思报复,今逢詹永杰发难,于是首先响应,于是群起而斗齐凤鸣,齐凤鸣见对方人多势众,只好认输,李敖在这场运动中的凶悍,使人大为惊讶,事后级任鲁小姐责备李敖:“没想到你那么凶!”其实连李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那么凶,可能平时压抑太久,好不容易有了发泄的机会,自然如江河决堤,势不可挡。
詹永杰对李敖的帮助还不止这些。他家里有很多杂书,常跟李敖交换着看,极大了扩展了李敖的阅读范围。两人此时判若兄弟,形影不离。李敖家曾在市场上买来一只狮子毛小叭狗儿,叫“伯儿”,后来伯儿与一体态庞大的男友未婚先孕,生下一条杂种大长毛狗,就送给了詹永杰,过旧历年的时候,詹永杰就牵着伯儿的后代来李家拜年。他人长得白白胖胖,仪表不俗,举止大方,彬彬有礼,就连磕头的样子都四平八稳,让人怜爱,特别是此时他和李敖都穿上长袍马褂,人人见了都夸这一对小哥俩。
后来两人的感情实在好得不能再好了,于是他们两个,还有一个脑后留“坠根”(“坠根”是脑后留眼镜片大小的头发、这种从胎毛就留起的头发又叫“孝顺毛”,留长后可编小辫。因为很短、据说鬼都抓不住,可以长命百岁,所以也叫“鬼见愁”。)、左耳戴“金圈耳环”(满月这天扎左耳洞戴“金圈耳环”,意谓套住了,安全了,结婚之夜才由新娘拿下。)的小朋友,三人在李敖家,仿《三国演义》刘、关、张桃园三结义,焚香膜拜,拜起把子来。李敖的爸爸非常喜欢詹永杰,所以并不反对,反而叮嘱他们不要“拔香头子”,意即不要决裂。后来天隔一方,李敖和詹永杰直到四十五年后才再度联络,感情如昔,显然两人都没“拔香头子”。
四年级念完了,李敖也就“初小”毕业,于是拿到了自己平生第一张文凭——初小毕业文凭。这一年“新鲜胡同小学”改名为“一区九保国民学校”。
1946年,11岁的李敖进五年级,算是高小,分甲乙丙三班,李敖分在五丙。五丙教室是全校最后面的一间教室,阴森而隐蔽,好在教师很好。级任老师叫王恒庆,人很乐观,口才又好,善于循循诱导,很受学生欢迎。她除了生小孩时由她哥哥代课外,一直跟班跟到六丙以至高小毕业。她除正课以外,还教学生念《陋室铭》、〈归去来辞〉、《桃花源记》、《秋声赋》、〈卖柑者言〉等古文,这些古文李敖至今还能背,这都得力于王恒庆老师的开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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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新鲜胡同小学(5)
王恒庆老师跟同学感情极好、但有一次被学生气得赌气走出教室,不教了,李敖赶忙跑出去,把她迎面推了回来。王老师是李敖小学时代最怀念的老师。李敖小时候,长得“真人不露相”,面目慈祥,同学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老太太,”王老师也这样跟着叫,由此可见她能和学生打成—片。
王恒庆老师生小孩时,她的哥哥来代课,这位“哥哥”也很不俗,一是身材很高,二是写一手整整齐齐的黑板字,为李敖生平所少见,三是在李敖的作文本上批“意短情长,允称佳作”,给李敖很大的鼓励,四是善讲〈聊斋〉故事,把《聊斋》人物讲得鬼气森森,令学生大为倾倒。
另一个使李敖难忘的老师是教劳作外号“老头”的老师,他是齐白石的学生,宿舍里琳琅满目,艺术奇珍甚多。他教学生刻印,第一次李敖刻的是“竹报平安”四个字,刻得不错,但有些顽皮的男生却不肯刻,只用朱笔偷偷描成印文,去骗老头”,老头一看,劈头就揍,顽皮的男生因此个个恨他,在劳作课前,常常用毛笔画“打倒老头”图文在镜子上,再用镜子反射日光照在墙上,好像电影一样,全班大笑:不久“老头”进来,追查此事,又是一个个狠揍。
李敖从小爱书,爱读课外书。在新鲜胡同小学念书期间,最吸引他的有两个画面,一是史家胡同一家商店的橱窗,窗内有蒸汽火车模型,这是真正用蒸汽开动的玩具,使李敖爱之欲死;另一个是学校音乐教室后面的一个书橱,橱内是一排派整齐的丛书——商务印书馆出版、王云五主编的共五百本、一千多万字的《小学生文库》。在日本统治期间,这些书都被锁起来了,抗战胜利后,不但橱门打开了,李敖还做了学校图书馆馆长,从此利用职权,对这套丛书可谓烂熟于心。
升入五丙以后,李敖读书越来越多,成绩也越来越好,而且文理科都好。六丙的时候,他被选为班上自治会主席,还被选为“模范儿童”。此外,他还受顾均正《少年化学实验法》一书的影响,在六丙时就有了私人的理化实验室,他还为此刻了一颗“李敖实验室”的木印,保留至今。此外他还有了自己的私人藏书室,其中既有《中山全书》,也有希特勒的《我的奋斗》以及大量左派报纸、书籍。
同时,他从六年级开始向北京的《好国民》杂志投稿,刊出的有《妄心》、《人类的冷藏》等,这些是李敖第一批发表的文字,此时他才12岁。
4.魂牵梦萦的小情人(1)
李敖小时候“不近女色”,但这时他却有了一次神秘的初恋,而且刻骨铭心。
只为了这一段少年奇情,只为了这一场春梦无痕的初恋,他愿在时光倒流中停止,在停止中死去,若能长眠在她怀里,他就宁愿不活十三岁以后的他了。
小学时期似乎预演了李敖以后的许多言、行、情,似乎“一个都不能少”。
新鲜胡同小学也留下了少年李敖神秘的初恋。
若他的姐姐们当时知道了这件事,一定惊讶得要死,因为在她们的印象里,李敖小时候“道学”得很,几乎可以说是“不近女色”。李敖四五岁的时候,家里一部分房子分租给一家房客,房客中有一个小女儿,大家都叫她小妹。李敖当时最大的禁忌,就是别人说他和小妹有什么什么关系,若李敖听到有人这么说,会立刻大发脾气,并且破口大骂。姐姐们知道李敖有这一弱点,所以吵架的时候,就故意说李敖是“小妹丈夫”来气李敖。李敖呢,就用“大连太太”来报复(大连是李敖大爷亲戚李德邻的儿子,是个极顽皮又厚皮的小男孩)。有时候,李敖和姐姐们如有什么谈判或协议,为遵守诺言起见,双方都以“大连太太”、“小妹丈夫”做赌咒,姐姐失信,就是“大连太大”,李敖若失信,就是“小妹丈夫”。谁也不知道李敖为什么会得这一“小妹过敏症”,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变得如此道学,他这种怪癖的“严男女之防”,后来发展到连温茂林都吃不消:当温茂林同女佣人们一起吃饭的时候,李敖竟在旁边监视,不准男人同女人讲话!有一次温茂林看李敖不在,讲了几句,不料李敖却从桌子底下跳出来,对温茂林大声申斥一番。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李敖,却自己打破了男女防线,开始似真似幻的神秘初恋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个漂亮女孩子的身影在李敖的脑海里扎下了根,成了他挥之不去的梦。每次见到她李敖都耳热心跳,不敢抬头。一抬头发现小女孩不见了,则马上又怅然若失。他此时还不知道这就是美丽的初恋。
小女孩就在李敖隔壁的教室里上课,她的确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小女生,她人长得清秀脱俗,长形的脸,眼睛不大,但是晶莹而有灵气。她身材高瘦,性情温和,自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清纯之美。
李敖直后悔自己以前光记着找齐凤鸣“复仇”,怎么偏偏忽略了这样一位最最可爱的女生了?
“盈盈一水间,默默不得语”,他不再对捉弄齐凤鸣感兴趣了,而总是默默地站在某个角落,希望看到那个小女生,希望她能偶尔青眼相加,哪怕只用眼角扫一下。
不知有多少次,李敖鼓起勇气想找她说话,可一见到她马上又临阵退缩。
时间在焦灼和渴盼中一天天过去,终于机会来了:五年级的时候,重新分班,那个女生竟和李敖都分到了五丙班,老师排座位,一度还把他们排在了一起,令李敖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快乐。
慢慢地,李敖了解到,这位小女生名叫张敏英,北京人,聪明伶俐,功课很好,还能写一手好字。
既然同班,李敖与张敏英接触的机会自然越来越多,两人慢慢地熟识了,下课回家,他们偶尔会走在一起。李敖知道是天赐良机,也懂得抓住机会,可一旦要表白了,却又总是词不达意,张敏英不知是否知道李敖此时的少年心事,每当这时,总是机灵含蓄地一笑,李敖又羞又喜,马上回报一笑,可张敏英笑得灿烂好看,越发像个小天使,李敖笑的效果则大相径庭,很难说像什么了。
六年级后,两人更熟,当时学校实行童子军护校,童子军在校门口站岗的时候,两人曾经在一个组。李敖看到她穿着女童军的制服,姿态优美无比,不禁心动不已。
张敏英的哭也让李敖陶醉,可惜他只看过她哭一次。那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李敖看到张敏英一个人闷闷不乐地走,便走过去问个究竟,一问之下,张敏英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扑簌扑簌直往下落,李敖心疼了,像个大男人一样安慰她。听说张敏英只是因为这次算术没考好才如此伤心,李敖忙着找她的优点安慰她,像语文好呀,画画好呀,长得美呀——这些话平时想说而不敢说,早已在肚子里翻来覆去打了不知多少个滚,所以说起来毫不费力。张敏英被李敖说得破涕为笑。李敖看她泪眼,看她楚楚可怜,更加喜欢她。而他哄女孩子的功夫,于此可见一斑。
从这以后,张敏英成了李敖的好朋友。李敖做图书馆长的时候,张敏英成了他的副手。有一次,张敏英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