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园里头各种家具都是现成的。不一会儿,两个粗使婆子就抬了一具四扇雕仙鹤衔仙草的黄花梨大屏风来摆在太师椅前头,随即方才垂手出去了。没过多久,陈澜就听见一阵响动,透过屏风缝隙,隐约可见四个少年依次进门,行了礼方才垂手站起。
不等他发问,当中身材最壮实的楚平便粗声粗气地说:“回禀三小姐,小的四个奉您的命去给那几个佃户送热水,又在旁边劝了几句,结果发现好几个人身上都有伤。看样子都是新鲜的,应当不是今天就是昨天打的。不管对谁说话,他们都是一概不理会,给水也不喝,哪怕是其中一个坚持不住昏了过去,其他人也只是看一眼就继续跪着。刚刚小的四个进来的时候,张大叔带着人过去了,叫他们也不理,拖人的时候却反抗了起来,一放手却不动了。”
楚平只是十二岁,说话不但利索,还有些条理,因而陈澜听完之后,脑子已经是飞速转动了起来。殴打挑唆,用强威逼,总之脱不开是这几层关系。这么大冷的天,眼下天就要黑了,倘若真是让这些佃户在门前跪上一晚,等到了天明少说也得冻死几个,到了那时候,御史一参就是过错!想到这里,她的眼中便添了几分冷意。
想是有楚平打头,抑或是寻不出其他好说的,其余三个少年只添了几句话。陈澜寻思了一阵子,就打发了他们四个先到屋子外头等着,把楚四家的几个叫上来吩咐了一番话,这才让她们出去,随即就让红螺去请绿萼。很快,绿萼就匆匆赶了过来,一进屋看了一眼那大屏风,她才问道:“三小姐可是有事?”
陈澜把刚刚得到的这些消息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遍,见绿萼的脸色渐渐变了,她便轻声说:“眼下就快天黑了,要真是那两个巡检司被先前那个夏庄头喂饱,只怕也不会派几个人过来,顶多是敷衍一阵子罢了。如今之计,一来是派人快马加鞭进城一趟。打听一下这个夏庄头和御用监夏公公是什么关系;二来则是这些佃户的安置。”
外头的纷争绿萼不敢告诉朱氏,但此时却有些为难,可见陈澜虽是眉头紧皱,却并无慌张之色,她心里也就有了些底气,因而便问道:“派人回去的事情好办,我便可以做主。可这些佃户……毕竟有二三十个人,咱们的护卫亲随再加上张庄头带的庄丁等等,也就只有这么多,怎么安置他们?不能让人乱棒打走么?”
“不能。”陈澜面色沉静,但拢在袖子中的双手已经紧握成拳,“这佃户是连同田庄一起给的咱们,看他们的架势,只怕是不管三七二十一都会在这儿死扛,新赐的庄田要是出了人命案,别人会怎么看咱们侯府?楚四家的她们就住在佃户最多的白河村,我让她们去认人了。若是有认得的,就暗自指认出来,待会儿他们跪久了,人自然就僵了,先把人架了安置在前院,至于剩下不认识的,把这边真正的苦主安置了,他们人少不能成事,自然而然就散了。还有那个昏过去的已经抬进了前头,等醒了之后让张庄头立刻问他。除了这个,我还吩咐楚四家的让她们的男人去把庄丁和护卫亲随集中起来,他们打过仗,这点阵仗不在话下。”
听陈澜转眼间就已经安排下了这些,绿萼心中大为惊讶,可想着事情确实非同小可,便点点头道:“奴婢知道了,一切就听三小姐的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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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京华侯门 第七十三章 见微知着,庄园有疑
第七十三章 见微知着,庄园有疑
奴婢贱人,律比畜产。从汉至唐。奴婢一直都是微不足道。直到宋时,仆役之流再不是终身制,往往都是签了契约,主家不得任意处置,而大楚初年更是一度废黜了官奴婢的制度。但武宗夺位,一度将那些对头官吏全家贬做奴婢,赐给有拥立之功的一众勋贵,又将大量流民当做佃户连同土地一块处置,因而,勋贵之家的奴婢经过多年繁衍,就成了一个相当庞大的数字,而佃户们因为根本离不开土地,久而久之竟是和奴婢没什么两样,甚至连户籍也没有。无论在江北还是江南,将祖传佃户当成世仆任意处置的家族不在少数。
而所有佃户中,最最凄惨的便是皇庄里头的佃户了。沾着一个皇字,不管是州府县还是都司卫所,亦或是按察司和巡按,谁都不敢管不愿管,若是遇着些体恤的庄头也就罢了,若是遇着那等横征暴敛的。别说仅有的家底保不住,就连妻女也是任人**。几十年来也不是没有人反抗过,奈何每次的火星都是刚刚燃起就被扑灭,而反抗者的凄惨下场往往是被官府一力宣传,久而久之,大多数佃户便完全绝望麻木了。
这会儿安园门口的佃户也是如此。正如陈澜此前的看法一样,巡检司的人压根连影子都没瞧见,据说是那边卡子上查到了违禁的东西,正忙着,至少今天分不出人手来。因而,夕阳西下夜幕降临,寒气比白日里更甚,那些佃户跪在冷冰冰的地上,好些人已经是嘴唇发青,双膝完全失去了知觉。
可即便如此,也没有人挪动半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紧闭的大门一下子敞开,里头一下子涌出了好些人的时候,发僵了的佃户们脑子已经转不动了,直到一个个人被架了起来,他们方才恍然惊觉,但这会儿要动弹哪有之前那般容易。不消一会儿功夫,刚刚还跪满了二三十个人的地头就只剩下了寥寥数个。这几个人你眼望我眼,突然挣扎着起身,竟是跌跌撞撞朝原路走了。
十几个佃户是架进来了,剩下的也跑了,门前总算清净了下来。张庄头自是吩咐关门落锁不提。紧跟着便是安置一群快要冻僵的人,棉被姜汤热酒……总而言之,安园的外院一片忙乱。虽是多出来的差事,可这趟跟着老太太出来的人有言在先都有重赏,干些分外的活也没什么好说。至于张庄头一干人等都知道这是长房的庄子,因而陈澜发话自也卖力,须臾便料理得停当。年岁最大的张庄头这才再度一个个问起了话,这回却是从家常话开始唠嗑。
内院则是一片安详。朱氏虽从陈澜和绿萼的神色中知道外头有事,可刘太医吩咐别劳心,她索性也就撂开了手不管,早早上了床安歇。陈澜服侍了朱氏躺下,又把跟在后头满脸想要帮忙劲头的陈衍赶了回房,说是一切等明早再说,随即便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这里的东厢房和上房一样,亦是三间,此时已经收拾好了,铺盖等等全都布置得整整齐齐,蒲包里头亦是早就沏好了茶温着。喝了一杯茶润嗓子,陈澜便叫了红螺芸儿过来。两人虽不好往外院那全部都是男人的地方跑,却把这座院子和垂花门外头那一块地摸了个遍。
芸儿是自小就在侯门里头长大的,掰着手指头历数那些家具的木料做工。而红螺毕竟在民间长大。则是和外头几个杂役的仆妇闲话了一阵。虽说得到的讯息和之前的也差不了多少,但却更详细些——木料除了下西洋得来的那些花梨木紫檀木等等红木,还有向来富贵人家打家具用得最多的杉木,金丝楠木竟也不少,而且有些家具是新制,有些却是老的,仿佛有些年头了,式样却颇为华贵——陈澜了解了更多情况,心中愈发觉得皇帝当初赏还长房这片庄田,绝非是怜恤她们孤女弱弟,亦或是单纯赏她救了周王的功劳那么简单。
这座天安庄和这座安园,怕是别有蹊跷,尤其安园应不是完全新建的。话说回来,她父亲当年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据说胡闹横行第一,怎么会买了这片地?不过,倒是以他的性格,买的时候兴许压根没考虑那么多。要知道,在通州这样靠近京师一马平川的地方,怎会有人突然急着脱手卖地?对了……她怎就忘记去打听,这块地当初入手时究竟用了多少钱!
“小姐,赖妈妈来了!”
陈澜抬起头,就只见前头的帘子被人高高打起,却是一个中年马脸女人进了门来,正是此次跟着朱氏出来的两位妈妈之一。知道朱氏因为有一个自小服侍的郑妈妈,其余的管事妈妈都看得淡淡的,赖妈妈也算不得什么有头有脸的亲信,甚至连绿萼这等比她小一辈的大丫头都及不上,此次也不过是需要仆妇。这才带上了她和张妈妈,陈澜对其便更加亲切了。
“妈妈快请坐。”陈澜让芸儿端了一个小杌子过来,见赖妈妈满脸受宠若惊的样子,又笑道,“这么冷的天,劳妈妈在外院等消息,实在是有劳了。”
“三小姐说哪里话,小的平日里就干惯了这样的跑腿事,这点小事算什么。”赖妈妈哪里不知道三小姐如今正得老太太喜(霸气书库…提供下载)欢,巴不得在她面前多露露脸,此时满脸堆笑地谦逊了一句,终究还记得正事要紧,忙说道,“好教小姐得知,刚刚那一番忙活之后,总算是有一个佃户对张庄头吐露实话了,说是他们这趟来是被逼的!那个夏庄头又命人寻上了他们,说是他们要不是还不上欠租,就把他们的儿女老婆统统卖了抵账。这群人是被唬怕的人,又听来人说咱们侯府老太太怜老惜贫最是心善,所以就被鼓动了到这儿跪着求恳。”
听了这话,不但陈澜,就连屋里的红螺芸儿和后头进来的苏木胡椒亦是脸色不好。尤其是曾经体会过被人卖来卖去滋味的红螺更是死死咬住了嘴唇。赖妈妈见这几位姑娘家都是这副表情,忙也用手绢抹了一把完全干涩的眼睛。
“小的听了之后也气得了不得,又按照小姐的吩咐追问那些逃了的人。那人说,余下几个他们不太认识,瞧着仿佛是破落户,具体情形他们也不知道。”赖妈妈紧跟着又把张庄头转述的其他闲话又一五一十道来,末了才开口说道,“不是小的多嘴,那先前的夏庄头忒不是个东西,这次还讹上咱们侯府了,这可是皇上赐的庄子!”
“妈妈辛苦了。”
陈澜却仍是不动声色。并不接这话茬,又说笑两句赏了赖妈妈几十个铜子做酒钱,便让苏木胡椒送了人出去。细细沉吟了一会,她料想即便今夜无事,明日也会有事,便掐着手指头算了算时间,随即就站起身往外走。芸儿见机得快,忙追了上去。
“小姐,这么晚了,您还要出去?”
“不用跟了,我去上房寻绿萼姐姐她们说几句话。”
芸儿听了这话,见红螺眼疾手快给陈澜加了一件大氅,也就站住了,等到人出去,她方才上前,在红螺旁边似有似无地嘟囔道:“小姐如今是越发让人看不透了。”
出了东厢房,陈澜抬头看了看天上,见乌云正好遮住了此前还皎洁的圆月,步子一顿便赶了几步到正房门口。正好绿萼从里头出来,手中还抱着一个厚厚的包袱,一见陈澜便吃了一惊,随即便讪讪地解释道:“三小姐……老太太已经睡沉了,我是担心那边屋子太冷,收拾了两件棉比甲,还有毯子,想给芙蓉木樨送去。”
陈澜之前还惦记着木樨和芙蓉,可外头突发事情,她就忘了那一头,此时看了一眼里间,她便点点头道:“我正好有话和你说,便一块走一趟吧。”
这些日子,绿萼冷眼旁观,颇觉得这位三小姐不但人机敏聪颖,更难得的是心善,此时听了这话,更是如释重负,忙感激地谢了一声。
木樨和芙蓉说是关柴房。但由于陈澜之前吩咐过,所以人只是关在穿堂旁边的小阁中。因庄上木炭预备得不够,这屋子自然是冰冷的。两个人听绿萼透过口风,已经是没最初这么害怕,可是这寒冷的晚上光凭两床棉被又怎么睡得着,只能彼此紧挨着取暖,见绿萼送衣裳过来,全都是感激莫名,又是连连向陈澜磕头谢恩。陈澜心里有事,这当口也不想询问她们什么,劝了两句就拉着绿萼走了。
走在路上,她便对绿萼低声把得到的消息拣要紧的说了一二,见绿萼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仿佛正在消化这些讯息,她便低声说道:“如果我没想错,恐怕接着还会有大动静。”
这大动静三个字一出,绿萼立时站住了。此时没有月亮,路上又不像家里那边一排排都是明瓦灯,只是她手里提着灯笼,因而她也不虞外人瞧见她那晦暗不明的脸色。呆立了好一会儿,她才咬咬牙说:“我知道了……事已至此,明日若是老太太早起,我一定提醒一声。”
这一晚却是风平浪静,陈澜辗转反侧了半夜,最后终于是睡沉了。然而,次日大清早,她起床后刚刚梳洗完,便听到外头传来一个婆子的唤声,遂差了苏木出去看究竟。不消一会儿,苏木便脸色焦急地转了回来。
“小姐,外头大门又被人堵住了。还有,昨晚上回京打探消息的陈大回来了,说是侯府上一大早就在准备车马。”
第一卷 京华侯门 第七十四章 至亲未到,锦衣先来
第七十四章 至亲未到,锦衣先来
虽说是年纪大了。晚上睡得轻,换了个地方理该睡不好觉,朱氏昨晚上却不知道怎么回事,睡得格外香甜,直到一大清早平日睁眼的时分才正巧醒了。叫了丫头问过时辰,她又在床上歪了一会,这才由绿萼服侍着起床洗漱了,又换上一身衣裳。坐到镜子前梳头的时候,她习惯性地想和赵大娘说话,可往那铜镜中一瞧,立时便闭上了嘴。
在府中便是这点好,隔三差五就能让赵大娘进来陪自己说说话,现如今在外头却不成了。赵大娘比她还大两岁,年轻时又因为那桩事情落下了隐疾,她哪里舍得让其在路上再受颠簸之苦。于是,暗叹了一声,察觉到头上那双手亦是轻巧娴熟,想起这专门梳头的二等丫头珊瑚也是赵大娘亲手调教出来的,也就不再想这些。
梳完头之后,绿萼上前报了早饭的单子,又把其余的丫头都遣开了去。就轻描淡写地说了昨日她们入住之后那些事情,见朱氏脸上阴晴不定,遂低声道:“老太太,三小姐本是不想说的,但怕事情闹大,所以让奴婢提醒一声。她还说,如果料的没错,怕是接着还有事,等今早过来问安的时候再对您细禀。”
朱氏沉默地坐了一会,面上便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她做事果然妥当,先把事情按下了让我睡了个好觉,如今再让你禀了我,也好让我心里有个预备。她昨天的处置也还罢了,毕竟,一个闺阁千金,懂什么农田佃户的事情,自然想着息事宁人。这些人就算受人挑唆,本身也是刁滑的,虽不能打杀了,可也不能轻易放过!”
说到这儿,朱氏的脸上已是露出了森然厉色。就在这时候,外间突然传来了小丫头的通报声:“老太太,三小姐来了!”
闻听此言,绿萼微微一愣,朱氏也有些意外。这会儿已经是辰正一刻,但朱氏早说过到田庄上这些时候,晨起问安可以晚些。陈衍和陈澜彼此就住在对面,怎的居然会没有一块来?不多时,那松花色绣莲花的棉帘子被人打起,紧跟着陈澜就进了屋子,脚下颇有些匆忙。见陈澜屈膝一礼,又听到她说的话,朱氏脸色立时变了。
“老太太,一大早就又有佃户围了安园的大门,我让人瞧过了,大多生面孔。还有,昨晚上让绿萼姐姐派了回城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我刚刚在垂花门那边问过话,此人回城就直奔了侯府后街,一应事宜都是郑妈妈安排。出城时郑妈妈却又递出了一个要紧消息,说是侯府一大早就在准备车马,极可能是三叔他们要来这儿探望老太太!”
原本是七分的怀疑,这会儿已经一下子变成了十分。朱氏一下子捏紧了太师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