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这么简单!”陈澜知道张惠心自小都是在父母呵护下长大,那身世背景更是让她不用接触到最严苛残酷的一面,因而也不想让这种事烦了她的心,当即轻轻巧巧把话题岔开了去,“对了,贤妃娘娘和周王殿下最近还好么?”
“贤妃娘娘好得很,宝宝哥哥却可恶得很,一见着我就说我是坏妹妹,还问我好妹妹在哪儿!”张惠心说着就有些咬牙切齿,随即便露出了些许怅惘,“只是娘对我说过,若是嫁了人,就不好三天两头往宫里跑了,到时候他好妹妹坏妹妹全都见不着了!而且,贤妃娘娘总不能护着宝宝哥哥一辈子,也不知道将来会如何!”
看到张惠心一贯爽朗的笑脸上露出了几许难言的怅惘,陈澜不禁也跟着陷入了怔忡。两人肩并肩坐着谁也不说话,直到不远处传来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声,她们才双双回过神。
“小姐,小姐!”从小路那边匆匆过来的正是张惠心的丫头鹿鸣,她一溜小跑到了近前,遮着口连打了两三个喷嚏,这才说道,“宫中又有公公来了,是来颁上巳节赏赐的。”
“又来了!”这一回张惠心终于忍不住哀嚎了一声,随即苦着脸问道,“这上巳节宫中是年年都颁赏的吗?”
鹿鸣也是和张惠心一样多年都在江南,此时自然答不上来。而陈澜仔仔细细搜索了一下记忆,最后便不太确定地摇了摇头说:“如果我记得没错,仿佛往年并没有这一桩。”
正如陈澜所说的一样,三月初三上巳节盛于汉唐,宋时亦是大节,但到了元朝和楚朝,就渐渐式微了。所以,当韩国公府上下领了赏赐,其余宾客从那宣旨颁赏的中官处得知这一回是遍赐文武大臣,自然都不敢耽搁,纷纷辞去回家。因这是正经理由,韩国公夫人和宜兴郡主自然都没有硬是挽留。等到人都走了,妯娌两个少不得检视那些赐物。
韩国公张铭和张铨兄弟都赐了避虿毒瘟疫的细柳圈,张铭更多一袭锦袍一条玉带,而韩国公夫人张氏和宜兴郡主则是表里各四端,韩国公夫人额外多一架紫檀屏风、一串佛珠,宜兴郡主则是多一匣扇子和绣帕,至于一众少爷小姐则是全都没有,想来是赏赐勋臣和夫人的。张氏看到自己的赐物竟是比宜兴郡主丰厚,心中不禁异常欢喜,细细一思量就觉得是因为女儿有了喜脉之故,因而回到房中就立时去佛龛前上了三炷香。
而陈澜回到阳宁侯府,便得知宫使才刚走。和韩国公府那边一样,来者亦是上巳节赐物,除了赏赐陈玖和陈瑛兄弟的细柳圈之外,家中有诰命的马夫人和徐夫人罗姨娘皆有赏赐表里,多少则依诰命品级不等。
因着陈玖如今只有正四品指挥佥事的虚衔,马夫人自然是按照四品恭人的品级,还比罗姨娘三品淑人的例差了一等,据说一气之下说了不少刺心话,而朱氏这位阳宁侯太夫人则是极其丰厚,除了楠木拐杖之外,还有玉枕、香木手串、五福捧寿玉簪三样,此外还有四盆珍品兰草。陈澜进了蓼香院东次间的时候,就只见家里人都在,一应人等看着屋子里那四盆样式各异的兰草,全是连番奉承,好些日子心绪不宁的朱氏也露出了笑容。
见了陈澜行礼,她便笑道:“上次郑家的去你那儿,回来之后就说你那边实在是太朴素了,正好宫中赏赐了四盆兰草,让人给你搬一盆回去,这院子里才好歹有些锦绣的意味。不过这花娇贵,寻常人侍弄不来,回头寻一个能干的婆子过去照料。”
陈澜听着连忙谢过,心里却明白,朱氏如今确实觉得她有用,这等小东西自然不会吝惜,同样也要向其余人表明自己和长房如今是一道的。果然,给了她一盆之后,朱氏又将剩下三盆中给了徐夫人一盆,却压根没理会马夫人的热切眼神。
等到众人退下,她留下陈澜问了一番张惠心及笄礼上的情形,得知了晋王妃那边的喜讯,她就笑道:“你才走,晋王府那边就报喜来了,我知道了也是高兴得了不得!想来今天这赐物格外优厚,也多半是因为这缘故。她自从生下了长女之后就一直没动静,这次总算苦尽甘来了。我特意让郑家的去护国寺上香还愿,只希望这次能得偿心愿。”
见朱氏一扫愁容满面欢喜,陈澜自也赔笑凑趣。东昌侯府的事之前朱氏就摆明了撂开手不管,如今得了这喜讯就更不用说了。如今自家和韩国公府得了诸多丰厚赏赐,赫然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想来那危机也该解除了。可不知道怎得,她心里却总有些不踏实。
第一卷 京华侯门 第一百一十章 图穷匕见(上)
第一百一十章 图穷匕见(上)
垂花门前,八个精壮小童四人推四人拉,将朱氏那辆楠木清油轿车稳稳当当地停好,随即便垂手停下。紧跟着,早等候在门前的马夫人徐夫人方才带着女儿们上前,见着陈澜搀扶朱氏从车上下来,徐夫人倒还好,马夫人眼神中却是露出了掩饰不住的嫉妒和不满。
“人逢喜事精神爽,老太太这几天的精神好多了。”徐夫人一面恭维,一面轻轻搀扶了朱氏的另一边胳膊,旋即又不无关切地问道,“不过,您毕竟是多日不曾出去,今儿个去晋王府一路上可还妥当,王妃那儿一切可好?”
“前呼后拥那么多人跟着,去的又是晋王府,哪有什么不好。”正如徐夫人所说,朱氏的精神极好,那笑容似乎把脸上的皱纹也都展开了,此时一面往里头走一面说道,“王妃好得很,吃得下睡得着,又有太医呆在王府中随时请脉照应,皇上皇后都赏赐了好些名贵药材,金银表里更不计其数。她母亲也去瞧过好几回了,还为着这事去点了护国寺点了长明灯祈福……总之,有那许多人守着护着,决计是无碍的。”
马夫人听着嫉妒,可瞥了一眼陈冰,见女儿攥着帕子要出声,她连忙冲其使了个眼色,这才在旁边陪笑道:“老太太说的是,晋王妃是有福气的人,这回必定能一举得男。她这边有了喜讯,那边平夫人自然算不得什么。”
“嫡庶有别,自然如此。”
听到朱氏这句话,陈澜便稍稍低下了头,掩住了脸上的微妙表情。时人对嫡庶的严苛自不必说,就连那位太祖都没能将其扭转,她自然不会对这既定的规矩说道什么,只今日去探望晋王妃时,朱氏有意将她留了下来。而那时候,她方才知道自己之前的怀疑没错,朱氏早几天就得知了晋王妃有喜的事。不但如此,晋王妃还说出了另一件事。
那位平夫人有喜的事,竟是编造出来争宠的!只人毕竟和淑妃沾亲,她不好贸然处置,总得瞅准了机会再徐徐图之。
那会儿眼看着朱氏当着自己的面对晋王妃面授机宜,紧跟着晋王妃又是拉着自己的手,笑吟吟地嘱咐她好好照应老太太,紧跟着又是送了她好些东西,她哪里不知道,这祖孙两人能够信赖自己,也只是因为自己先前的一系列表现。然而,她毕竟没有别的选择,因而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要下船还为时尚早。
一行人簇拥着朱氏进了蓼香院正房东次间,朱氏觉得人多气闷,其余丫头们自然而然都退了下去,只夫人小姐们依照往日的座位一一坐下。陈冰斜睨着陈澜在老太太身侧坐下,手绢倏忽间就被她揉成了一团。她正恼恨之际,耳朵突然捕捉到了一番要紧话。
“今天去晋王府,王妃也问起了你们这些姊妹的情形,言谈间不无牵挂。她在韩国公府只有惠心姑娘一个妹妹,而惠心姑娘如今也许了人,按着年纪,立马就是你们四个。你们四个只是差着月份,明年一个接一个都要及笄了,想想当年你们粉妆玉琢一丁点大的模样,这时光真是过得快……”说了一番追忆的话,朱氏就轻轻巧巧岔转了话题,“眼看这一科再过一阵子就要有结果了,咱们和苏家的婚事到时候也就差不多该定下来了。”
若是平常,提到终身大事,小姐们少不得要脸露红云起身避开,但此时此刻,一众人都被朱氏这一番话震得做声不得。勋贵世家并不是素来不和文官联姻,尤其是那些看着前途不错的进士,往往也会作为乘龙快婿的人选。然而,苏家那一家子的光景陈家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前已经按下的事陡然再提,谁会不明白那背后的勾当?
因而,马夫人和陈冰陈滟姊妹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陈汐,面上全都露出了讥嘲之色。朱氏和陈瑛之间那是深仇大恨,这苏家的婚事若不塞给三房,那是怎么都说不过去的。况且,老太太如今挟着晋王妃有喜的事,正是最有话语权的时候,陈瑛偏还不在,徐夫人是事不关己,谁还能为三房那几个做主?
然而,相比之前那一次想要一锤定音,朱氏却只是随口一提,接着就不再多言此事,反而是闲聊一般说起了三月十八威国公府的邀约,说着说着,她就看着徐夫人道:“说起来老三毕竟在威国公麾下效力多年,如今双双进了京城,这一层关系也不能完全撇开了,到时候不妨你领头带着家里几个姑娘家去凑凑热闹。”
陈澜坐在朱氏旁边始终没做声,见其他人被朱氏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敲得有些懵了,陈汐那漠然的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欣喜,不禁暗自苦笑。老太太从前是不想让陈瑛和威国公府走得太近,因而把陈家拉上了罗家那条船,现在却是觉得陈瑛太难制,希望让别人看到陈瑛见风使舵的一面,最好让晋王和罗家都厌弃了他。至于陈汐的想法,则是根本不在考虑之内。这一层私心不足为外人道,她也只是隐约猜着一星半点而已。
陈滟坐在底下,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终却低下了头。然而,在她旁边的陈冰见陈汐高兴,陈澜又是越来越得宠,脸上终于掩不住那深深的恼怒,突然张口说道:“老太太,您可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此话一出,马夫人顿时警醒过来,见其他人有的发愣,有的皱眉,慌忙陪笑道:“老太太,冰儿这么大了,还是就记得撒娇,今儿个是她生日呢。不过是十四岁的小生辰,让厨房多做几个菜下碗长寿面,大伙乐呵乐呵就成了。”
“今天是冰儿的生日?”朱氏先是一愣,蹙眉想了想方才笑了起来,“这些天一桩桩一件件紧跟着都是事情,我竟是全都忘了。十四岁也不是什么小生辰,明年就及笄了,今年也该热闹热闹,这样,客人是来不及请了,吩咐厨房多准备些好酒好菜,再去添些各色蜜饯果子,然后拿我的帖子去请戏班来,今天下午唱一下午的戏热闹热闹!”
陈冰原本是满肚子的郁气,却没想到朱氏竟会突然这么操办,顿时喜出望外,慌忙上前去拜谢,又顺势在朱氏旁边坐着,挽了胳膊很是撒了一阵子娇。陈澜看见她如此光景,自也不会相争,心里明白朱氏不过是趁着晋王妃的喜讯高兴高兴。
朱氏一句话,阳宁侯府上下自然是立时三刻忙碌了起来。备办酒菜的,布置打扫后头花园的,出去请戏班子的……总之,一时间有职司的下人们忙得脚不沾地,更多闲散的则是以为老太太重新又对二房另眼看待,纷纷往紫宁居巴结讨好。而这些都不关陈澜的事,陈冰和陈滟忙着在蓼香院正房奉承老太太,她索性不在面前凑热闹,吃完饭后正好偷得浮生半日闲,借着午休戏班子还没到这点子时间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上看书,时不时瞟一眼玉芍和瑞雪两人在合香盘上捣鼓那梅花香膏。
“小姐,韩国公府派了赵妈妈来,说是二小姐给您送东西!”
一听到苏木说这话,陈澜连忙抬起头。随着门外一阵说话声传来,胡椒很快打起了帘笼,就只见跟徐夫人的吴妈妈领着赵妈妈进来。两人行过礼后,陈澜忙还了半礼,又吩咐苏木去搬来锦墩请她们坐了。吴妈妈分说了两句,因有事便早早起身告辞,而赵妈妈寒暄了一番之后,就笑吟吟地说:“前时三小姐托咱们小姐打听的事情,已经有着落了。”
陈澜早知道这样的事情,张惠心必然不会瞒过了宜兴郡主,因而今天赵妈妈登门分说此事,她自是感激地说:“这些京城官宦人家的事,我这儿打听实在是不方便,再说也未必能有个准信,实在是偏劳郡主和惠心姐姐了。”
“三小姐客气了,我家郡主说,这小孩子拜师读书的大事,确实是不可轻忽,三小姐能星星念念惦记着,足可见爱护幼弟之心。”
赵妈妈按着宜兴郡主的原话赞了一句,这才一五一十地说,“那位韩翰林如今虽然致仕,名声也不大,但遥想当年,竟也是一位奇人。二十出头便一甲探花及第,之后则直接授了编修,期满之后便是在六科廊,后来只因故恶了前任首辅吕阁老,于是被放了外任,一路从知州知府一直做到了湖广布政司右参政,因他是北人,不惯南方阴湿,落下了不少毛病,多年之后调回京原本正待派职,结果正值京察,原本要启用他的座师竟遭了贬谪,之后就又蹉跎了下来,在光禄寺和国子监厮混了一阵子,一年前突然自己递了折子因病致仕。”
做过京官,又当过外官,有过风光正盛的时候,也有过蹉跎不得志的经历,罗旭向陈衍举荐的竟是这样的人选!陈澜情知宜兴郡主打听到的这些消息必定可靠,在心中思量了好一阵子,暗暗打定了主意,忙对赵妈妈又是好一阵感谢,又留着人喝茶吃果子。又小坐了一会,她正要送人出去的时候,那边红螺一打帘子进了屋来。
“小姐,戏班子已经来了,老太太那边已经起轿去花园预备看戏了,听说韩国公府派了赵妈妈来,说是不妨一道请过去叙叙话。就连三老爷也送了信,说是一会儿就回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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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京华侯门 第一百一十一章 图穷匕见(中)
第一百一十一章 图穷匕见(中)
阳宁侯府的后园当初请来江南园林名家设计,从什刹海引活水曰小玉溪,亭台楼阁无不是精工细造,自然而然就让这一园景致生动活泼了起来。
从门进去就是数棵垂柳高槐,因年岁久远,亭亭冠盖满园,如今这开春之际都抽出了青翠的嫩芽嫩叶,放眼望去,那一片绿意几乎遮盖了大半天空。沿小道往前十余步,就是一个数亩方圆的荷花塘。如今尚未到荷花绽放的时节,但塘中荷叶却已经一片片舒展了开来,使人一望就能想起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时候。从荷花塘上的弯曲木桥过去,岸边乱卧着数块奇石,奇石之后又是一小片竹林,旋即方可见一座临湖的高堂。
高堂名曰清萱,前设戏台,历来就是阳宁侯府女眷们齐集看戏的地方。这还是阳宁侯府今年第一次出条子叫戏班子,因而尽管时间紧迫,管事媳妇妈妈们还是极力准备,不过两三个时辰就已经全都预备停当。
作为今天真正的寿星,陈冰却丝毫没有这几天动辄发火的气性,言笑盈盈地围着朱氏又是玩笑又是奉承,打叠起了十分的精神。等到那戏单子送来的时候,她双手送到了朱氏面前,嘴里却笑道:“三妹妹怎么那么迟?大家都到齐了,单单缺了她一个!”
朱氏接过正式递来的眼镜匣子,取出很少使用的眼睛戴好,仿佛没听见陈冰话似的看着那份戏单子,半晌才开口说道:“今日既是冰儿过生日,不如点一出新鲜的。”
一旁的陈冰见朱氏不搭腔,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满,但随即就笑容满面地说:“老太太,刚刚那戏班子的班主使人来说,如今又有一场新戏邯郸记》,他们那戏班子才刚刚排练好,不如就是这个?”
“邯郸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