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潇闭了眼睛,一滴泪落在楚天非的背上。
“……金针七渡?”
“……嗯。”
金针七渡,以金针封住重伤濒死者身上奇经八脉,断绝一切机能,让他的身体被封在一刻,伤不会恶化,毒不会发作,没有呼吸,没有体温,以保留他一线生机。
至少七年,可以保留原样。
这本是楚天非秘传绝技。
“……”游潇想说声谢谢,但是说不出口。
游潇看着山路,道:“浮图山?”游潇只是记得那里有一处奇异的寒潭,常年低温。
“嗯。”
游潇缓缓点头,一路上再没有说话。
两个多时辰后,浮图山。
游潇从楚天非身上下来,深吸几口气,用平静的语气对他道:“让我一个人进去看看,半个时辰就出来。”
“我帮你抱他出来,你不能下去。”楚天非拉着游潇走了前面。
走了没多久,楚天非点亮早就准备在那的火把,然后交给游潇拿着道:“你等着我。”
游潇点头,看着那一丈方圆的寒潭。
不一会儿,楚天非抱了武彦殊上来。游潇拿这火把,缓缓走近,火光一寸寸渐渐照亮那张刀削般又俊美的脸。
以前总觉得他的言语神色如万年寒冰,此刻却想不到真的也可以冷如寒冰。
游潇注意到他手中还握着闭月簪,转念一想便已经明白:他不想让自己睹物思人,于是想让它陪着吧,又或许,便如自己陪着他一样。
记忆拉回到成府夜宴,那个时候他才惊四座,独占鳌头,从苏淼手中夺了簪子,然后故意转送自己,后来在素锦轩强迫自己戴上……想着想着,泪水已经模糊了眼睛。
“丫头……这里寒气太重,你身体没好,不可以待太久,而且这样对他也不好,你知道的吧。”楚天非转头便看到游潇泪滴下来了,记忆中,真的太少了。
游潇恍若未闻,轻轻抚上那张俊美的脸,低头,一滴泪落在他眉间。
那日小杨受伤濒死,她哭得像个孩子,但是面对躺在这里的武彦殊,游潇只是默默流泪,却大哭不起来,心头憋得难受。
缓缓将闭月簪从他紧握的手中拿出来,低头在他唇上轻轻印上一吻,不发一言,起身头也不会地走了出去。
楚天非轻叹一口气,将武彦殊复抱下寒潭,出了山洞,只见游潇看着残月发呆,试着走过去叫她:“丫头,我们回去吧。你好些了,再来看。”
游潇目光呆滞,像根本没听到。
“丫头!”
等游潇回过神来的时候,一口鲜血咳了出来,然后抬眸看他一眼,起身径自下山。
楚天非默默跟在她身后,担心她的伤,但是也不忍叫住她。
直到快天亮了,两人才差不多走回茅屋。
晨光下菊花开得正艳,游潇停步,想摘一朵,却忽地眼前一黑,沉睡在菊花丛中。
她记得,在这里,他抱着她,他给她戴花,她们亲吻,她笑得,风华绝代。
再次醒来是第二日早晨,她睡了一天一夜,病了。
或许是因为受伤又在浮图山受了寒潭的寒气,又或许她根本不想醒来。
楚天非端来药,游潇点点头便把药给喝了。然后端来一碗粥,游潇一看,却是蛇羹粥,疑问地看了一眼楚天非。
楚天非告诉她是上次武彦殊捉的,那次没吃完便给养起来了。
游潇听罢也只是点点头,没说话,眼泪却下来了。
连续几天,游潇都是那样,叫她吃药就吃药,叫她吃饭就吃饭,但是基本上没跟楚天非说过几句话,时不时便那么默默流泪。
好几次,楚天非看着心痛,想叫她想哭就痛快地哭出来,但是又怕她承受不住。
差不多七天过去,游潇病好了些。楚天非看见她抱着双腿在床上发呆,轻轻走过去,道:“丫头,想哭便哭一次吧,哭过了便好了。”
游潇却只是拧起眉看他,不说话。
楚天非除了叹息,也只能叹息,转身要走,到门边的时候,却意外地听见游潇极轻地说了句:“为什么要哭?他又没死……”
楚天非转头,游潇已经拉过被子躺了下去。
伤势虽然好得慢,但是一天天好一点点,半个多月过去游潇已经好了八分,剩下的就是好好调理。
这半个多月,游潇说的话没超过二十句。
楚天非心中担心,但是也没法子。心结只能自己解。
伤好了,游潇开始下床,但是也只是在外面菊花丛中坐着。楚天非说了几次地上凉,游潇嘴上没说什么,但是下次楚天非却看见游潇搬了把椅子坐着。
这些日子,她想什么,楚天非真的是一点都猜不出来。
她只是盯着菊花看,一看就是大半天。看累了菊花,就把闭月簪拿出来对着阳光看,看那流光溢彩投在手上,身上。
就这样,又是半个多月过去,游潇的病和伤倒是全好了。
那一地的菊花,经过一个月,已经全部凋谢。
花谢了,游潇就开始断断续续地跟楚天非说话多了些。
有一天,楚天非竟然看见游潇在练剑。他大讶的同时,却听游潇道:“老头,来指点我几招。”
那一瞬间让楚天非有点回到十几年前的错觉,那个浅笑的游潇,让他觉得,差不多了,游潇已经可以,从失去武彦殊的痛苦缓过来。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那天练完剑,游潇问他:“你说这个世间还有可以让他醒过来的法子吗?”
楚天非不愿她丧失希望,微笑道:“有,天地之大,怎么会没有?”
游潇冲他淡淡一笑:“我也觉得有。”
几天后,游潇已经可以跟他谈笑如常的时候便是游潇辞别他的时候。
然后两人又去了一趟浮图山,这一次,楚天非没有跟游潇进去。
谁也不知道那一个时辰里游潇是像上次那般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还是说了很多话。
只是游潇出来的时候面带微笑对楚天非说:“老头,帮我看着他。你跟他居然在我晚饭中下迷药,他没醒过来之前,你就给我老实待着,别想出去云游。”
听着游潇故作轻松的语气,楚天非笑笑,点头。
游潇回之一笑,转身,大步下山离去。
一如当年她这样踏上江湖。
楚天非看着她的背影,已经知道她不用自己再担心。
微风拂过,游潇秀发飞扬。楚天非恍然发现,游潇扎起来的头发,少了一截。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楚天非转身进了寒潭,借着微光,已经看见武彦殊手上多了一个青丝红绳结。
红绳结发,青丝相托。
这一生,想必便这样与了你。
“不要怪我告诉她。”
楚天非喃喃道,这冰冷的寒潭,因为那一寸同心缕的绾结同心而有了几分温暖。
“你会感觉到的吧?武彦殊。”
十二月,游潇来到南海,寻觅南海岛上的奇人。
月底,带着南华高人回到菊花坳。南华高人看过,摇头。
除夕,游潇带着酒来到浮图山,一夜不归。
正月初一,骑马离开,往华锦灵珊,寻赏云道人。摇头。
苏淼称帝华琪,号曙,昭告天下,泠颜为后。
三月,西上漠北边疆,寻魔星怪士。摇头。
六月中旬,北上长白山,寻天池道士。摇头。
八月,顺道去东海,寻何神医。摇头。
继而得他指点,往西北寻医鬼鬼洪。摇头。
十月,夜探华朝最有名的御医覃分。摇头。
苏淼得到华音全部国土,迁都华音,用两国之地,开战华锦。
十一月,顺道南下。经华锦,遇战乱,骠骑大将军方子晨亲自率兵征战,看着战场轻叹,避方子晨而不见。
大雪纷纷,城门紧闭。
方子晨领军在城外驻扎,城内一篇杂乱惶惶。
游潇被困在华锦,耳中听得大多是关于明帝苏淼的只言片语,还有舒博候的小侯爷舒函如何抵抗苏淼进攻……
如今天下,苏淼已得半数。
那天游潇悄悄潜上城门,白雪连天,但是如果没猜错,不用多久,白雪会被红血所覆盖。
果然,没过多久,方子晨早已经派人潜入城门放火,一时间里应外合,大军入城,从此姓苏。
一轮圆月当空。
游潇站在街上,雪片片飞落在身上,耳边喧嚣不曾让她动过分毫。
茫茫白雪,她忽然生出不知当归何处的惘然。
茫茫天地,刹那间仿佛只剩她一人。
这一年来,她几乎走遍天涯海角,只要是奇人异士之辈,通通被她寻访了一遍,大漠雪山,几番遇险,有时候甚至都已经绝望,但是也或许是冥冥之中是不是武彦殊在天庇佑,也最终化险为夷,只是一直没找到让他醒过来的法子。
在袖中轻轻抚摸着那冰冷的闭月簪,一如在寒潭抚摸他冰冷的脸,她早已经立誓,就是走遍天下每一寸土地,踏破铁鞋万双,也要让他醒过来。
可是,倘若走遍天下每一寸土地,踏破铁鞋万双之后,还是找不到,她又当如何?
游潇不知道,也不愿去想,只知道要一直走下去。
三步,游潇蓦地回头,冷冷瞥着那个灰衣不速之客。
“是你?!”灰衣人见她回头,有些讶道。本来只是出来巡视,看到街心站了一人,黑衣持剑,才过来看看究竟。
本来不欲理睬,但是一见是他,游潇也只得点头淡淡道:“简先生,别来无恙。”
“你深夜这身装扮出现在此是为何?”灰衣人想到武彦殊从心底语气不善,好不容易发现个天才,费心栽培,想他成为一代名君,可是全被这个女人毁了。
“不过是路过,明日开了城门便走。”既然是武彦殊的隐师,北怪南奇,游潇有打算想问他有没有办法让武彦殊醒过来。
“武彦殊呢?一声不吭就撒手走了,到现在不需要亲自给我一个解释吗?”简先生冷哼一声道。
“他……”游潇忽然觉得难以启齿,但是再难说也要说个明白。
“他什么?一走一年多音讯全无,他就不觉得愧对我吗?”简先生冷冷道,武彦殊是个奇才,他授之武功韬略,欣赏栽培,甚至视他如徒如子,可是他辜负他如此深,让他心寒。
“简先生,你说一个人同时中了冰雨之毒和赤云丹之毒,还能不能解?”游潇一叹道。
“必死无疑!”简先生想都没想便冷冷道。
游潇却淡淡一笑,月光白雪下,有一种清冷的风华:“可是那人没死。你传武彦殊隔物传功之法,可否想过有一天他会用来帮人解那两种绝毒?所以他便是想来跟你解释,也不行了。”
简先生深吸一口气,万万想不到会如此,而游潇三言两语,那神情他如何猜不出那没死之人便是她,而武彦殊竟然肯为她做到这种地步!
“红颜祸水!”简先生冷冷转身,“如果不是苏淼也对你念念不忘,我今日便杀了你。你滚,别让我再见到你,否则我怕我忍不住杀了你!”言罢,往回走,看也不看一眼游潇,他真的怕他会有冲动杀了这个让他一生心血一生寄托化作泡影的女人。
“他还没死。”游潇急急赶上几步,拦住他:“简先生,我已用金针七渡之法封住他全身生机,我知道你见多识广,想请你指教个法子,让他醒过来。”
简先生却只是冷哼:“金针七渡?这等秘传法门居然也被你知道了。他死不死关我什么事,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还是赶紧让他死了算了,这世上根本就无药可解。”
“简先生,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气,但是好歹念在他与你多年的情分上,指点我个法子好不好?这一年多来,我走边大漠雪山,找遍各大有名的奇人,就是找不到个法子。”
“滚!”简先生却只是冷冷一摆衣襟,大步离开。
游潇不肯罢休,上前一大胆,拉住他的衣袖道:“简先生,你怨我恨我也罢,但是求你告诉我还有什么办法让我救他--”
“放手!”简先生不耐烦地打断她,身重两种绝毒,帮人施功,毒入经脉,深入肺腑,还有什么办法!
游潇不动,却只是期待地看着他。
“放手!否则我这一掌毙了你!”简先生咬牙道,手已经扬了起来。
“我只想救他,你杀了我也罢。”游潇定定看着他,不敢运功,更不敢还手躲避,只是在赌,赌简先生不会下手杀了自己。
虽然他上次差点要了自己的命。
掌动!游潇闭目,左肩像快碎掉一样,倒地,吐出一口血,却仍是定定看着简先生,她知道她赌赢了,简先生留了手。
“我受你一掌,你怨气该消了吧?还请告知个办法,他一身奇才,也算是你的衣钵传人,你也不希望他就那么沉睡不起吧?”游潇忍痛起身,一步步走近简先生。
罢了,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撇开偏见不谈,自己也不得不对面前这个女子暗赞,公子潇的风华他早见过。
上次差点杀了她,这次又打她一掌,罢了。
毕竟武彦殊用命救回来他又怎么忍心杀了。
而且她肯踏遍天涯只为苦苦追寻让他醒过来的法子,也算有情有义。
游潇默默等着简先生发话,其实心头期待不多,毕竟那些鼎鼎大名的高人,自己每个都找过了。
这样做,不过是求得一个希望让她继续找下去。
简先生叹了口气,一言不发,转身快步离开。
“你真的忍心他那样?”游潇没有追上去,只是站在原地问,看到简先生微微摇了摇头,算是回应她,心头一凉,刹那间只觉呼吸都好难受。
好半天,游潇才呼出一口气,闭了眼睛,任鹅毛大雪将自己覆盖。
肩上的伤隐隐作痛,但是她仿佛感觉不到,下一步去哪?她不知道,只是茫然站在原地。
走了好远,简先生心头也不好过,乍闻武彦殊的消息,却不想他已经半死不活。犹记得初遇他是在华颖的酒楼,他对华颖势力也算了若指掌,自然一猜便知道是那个传言败家孽子武彦殊,只是冷眼打量他,一边喝着酒。后来武彦殊该是察觉了他,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只一眼,他便知道,那个人绝对不是平庸之辈。出于好奇,又出于暂时没事做,便跟踪他出没妓院出没酒楼,暗中调查,才明白这一切不过是他故意跟他父亲赌气所为。
这个人既不是纨绔子弟,也不是酒囊饭袋,而且天分奇高,当初真的喜出望外,心想有这个人,一定可以把那个苏淼舒函什么的比下去。
他仿佛可以看见他一身抱负会在武彦殊登基后由他帮自己施展,可是直到,武彦殊遇到那个女人。
他怎么会不知道,华琪王跟他比较交好,是武彦殊自己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天下。所以才怪游潇,也怨他半点不顾自己多年的心血。
每次看到苏淼高高在上,他都会忍不住想,那个位子本来会是武彦殊的。
怨归怨,打了游潇一掌,已经舒服多了,可是如果有办法,他也想救他,怎么也不忍心看着他那样。自己真的从来没想到,将上古奇功传给他会让他拿来做那种事。
简先生忽然停住,似想起什么,但是复而摇摇头,又往前走。
雪越下越大,路上碰见方子晨刚刚从府里出来,心道:“少年得意,戎马天下,真好。”可惜了,武彦殊孤零零地不知道睡在哪个地方,再也不会醒来。
圆月当空,简先生像是下了什么决定,转身往回走。
看到游潇还愣愣站在原地,简先生知道她肯定也不好过,轻叹。
“法子不是没有,就算告诉你,也是不可能的。”
“……什么?”游潇蓦地睁眼,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走回来的简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