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同乡,还有良知,并没有因为万贞儿千里迢迢远离家乡,在通信条件不发达,交通不方便的情况下,背着万贞儿的老爹老娘,把聪明伶俐,长得眉清目秀的万贞儿,拿去卖给人贩子,换些银两。同乡倒是很讲信义,让万贞儿去选侍女了。
万贞儿被选中,进了皇宫。
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万贞儿并没有出人头地。
她还是一个小宫女。
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宫女。
万贞儿幽幽的,叹了一口气。如今,什么鲤鱼跳龙门,什么飞上枝头做凤凰,诸如此类的奢望,万贞儿连白日做梦都做不来了,她早已断绝那不切实际的梦想。
现在万贞儿最大的愿望,是能够守着沂王,平平安安的过日子,不再提心悬胆的担忧着,自己还能不能再看到明天的太阳,沂王和她的身首,是不是一不留神,就会置身在异处。只要沂王和她平平安安,那已是老天保佑,祖宗积德了。
沂王看着万贞儿,扑闪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他问:
“万姑姑,你想你的家人吗?”
万贞儿很惆怅,语气无比的伤感:
“想,很想很想!我特别想我的娘亲。”
万贞儿不知道她老爹过得怎么样了,脾气还是不是还像了以前那样的急燥;她的娘亲,身体还好不好,额头上的皱纹多了没有,有了白发了吗?万贞儿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万贞儿不知道他们过得怎样,娶妻生子了没有。
沂王伸出了他小小的手,紧紧地握了万贞儿的手,接着他又腾出另外一只手来,帮万贞儿擦掉眼角上的泪水。
到底是不是男人(1)
沂王像了个小小大人般,轻轻地拍了万贞儿的背,一边煞有介事地安慰万贞儿:
“万姑姑,不要难过!以后我长大了,有能力了,我一定要把你的家人接来,让他们在京城,好好的和你过日子,好不好?”
万贞儿说:
“好!”
沂王又再说:
“如果有朝一日,我真有这个能力,万姑姑,我一定会封你的父兄做大官,让他们住好的,吃好的,享受人间的荣华富贵。”
万贞儿嘻嘻笑:
“沂王,你要记得你说过的话哦!”
沂王使劲地点点头:
“万姑姑,你放心,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会记得!而且,我相信我能做到。”
万贞儿抱了沂王,笑:
“好!万姑姑相信你,万姑姑等着这一天!”
万贞儿的心情,突然间的,就阳光灿烂了起来。不管以后沂王长大后,有没有这个能力,但至少,这一刻,沂王是真心的,她对他的好,他记在心里,并没有白费。
这,便足够了。
沂王还真的是多灾多难,不懂得天下所有的小屁孩,是不是全是这副德性。
沂王出水痘的时候,就把万贞儿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然后,没隔一年时间,因为骑马,马受惊,沂王从马上摔了下来,摔断了脚,又再次的把万贞儿吓了个魂飞魄散。
骑马,是万贞儿提出来的馊主意。
因为无聊啊。
万贞儿和沂王天天呆在沂王府里,什么也不多,就是时间多。去后花园,看那些花花草草多了,便兴致索然。后来,万贞儿在无意之中,发现沂王府中,居然养有马,虽然那些马,就像了沂王府里的下人一样,全是些老残病弱的。但,还是马。
沂王府之所以有马,大概是那个做皇帝的景泰帝,拿给别人看的道具,意思是说:看,谁说我对侄子朱见浚不好?虽然不给他做太子了,但王爷还有得做,给王府给他住,给奴才给他使唤,还配有马匹给他,算是尽职尽责,尽力而为了。
到底是不是男人(2)
尽职尽责个屁。
尽力而为个屁。
连做皇帝的,都搞正面一套,背面一套,笑里藏刀。
不过那些老残病弱的马匹,还是让万贞儿和沂王兴奋不已。刚开始的时候,别说胆小如鼠的沂王,连说话声音洪亮,略有男人气概的万贞儿,都没有胆子骑,只是走近去,拿了马草,喂它们,逗它们玩。
马是通灵性的,喂的次数多了,渐渐的便与沂王和万贞儿熟悉了起来,偶尔也会拿着脸孔,摩擦着他们的手。
那个马夫,是个哑巴,他站在旁边,指手画脚,“依依呀呀”的比划,意思是说,让他们骑上去。
万贞儿问沂王:
“你敢骑马不?”
沂王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老老实实回答:
“不敢。”
万贞儿骂他:
“胆小鬼!”
沂王胆怯:
“如果摔下来了怎么办?”
万贞儿说:
“摔下来了再爬起来呀,真是的!”
沂王还是摇头,小声地说:
“我不敢!我怕。”
沂王不敢,万贞儿敢。本来么,万贞儿比沂王更像男人,沂王比万贞儿更像女人,两人的个性完全相反了过来。
自从万贞儿到了沂王身边后,万贞儿身上原有的女性温柔,渐渐地被恶劣的环境磨掉了,使万贞儿不得不强悍,变成一个敢作敢为,说话声音洪亮,比男人还要男人的个性。而沂王刚好与万贞儿相反,生活环境造就了他胆怯,懦弱,没主见。
万贞儿挑选了一匹看上去比较养眼的红马,瘦弱是瘦弱了点,不过看上去还是挺有精神。然后,在马夫的帮助下,万贞儿带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气概,很视死如归地骑了上去。
那马,友好得很,大概知道万贞儿没经验,也没跑,只是慢慢驮着万贞儿,慢条斯理地在周围溜达溜达着。尽管如此,万贞儿还是紧张得要死,紧紧的,用力地抓住缰绳,尽量地把自己的身子弄平衡,不要掉下来。
到底是不是男人(3)
后花园北边的角落,有着一大片草坪。
马在草坪上溜达了好几圈后,万贞儿好象找到了一点骑马的感觉了,想玩点刺激的,便对马夫指手画脚,乱比划着,意思是说,如何叫马跑起来?
马夫跑了过来,指手画脚地教她。
马夫拿着马鞭,做着各种晃悠动作,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再指指马的脑袋,意思是说,如何使用鞭子,如何晃悠,如何让马儿懂得自己的意图。又再接着,马夫又指手画脚的,教着我,如何控制马儿行进的方向,如何让马儿走,如何让马儿停。
后来马夫索性的,骑了上马,做了示范动作。
马夫之所以这么热心,可不是平白无故的,是因为万贞儿塞了些银两给他,给了他点好处。这叫有钱能使鬼推磨。
马儿虽然温和,但它跑的时候,万贞儿骑在上面,还是给颠来颠去,把她的五脏六腑颠得翻江倒海,身体一会儿歪过左边,一会儿又歪过右边,直把万贞儿搞得气喘吁吁,满脸通红,好不狼狈。
不过,万贞儿聪明,智商高,在马背上颠来颠去大半天后,又有马夫这个“名师”在旁边指点,很快就掌握了方法。
不用二天的时间,万贞儿就学会了骑马,可以在马背上,挥洒自如。
万贞儿骑在马背上,马儿在草坪里一圈又一圈地跑着。万贞儿春风得意地仰起头,想像着自己,在蔚蓝的天空,悠悠的白云之下,在浩瀚草原上,快活自由地跃马,扬鞭奔腾。啊,要多惬意,便有多惬意。
跑着跑着,马儿路过沂王身边,万贞儿向一脸羡慕看着的沂王招手:
“沂王,快来呀,很有趣的。”
沂王犹豫:
“我不敢。”
万贞儿骂他:
“胆小鬼。”
沂王还在犹豫:
“我,我怕被摔下来。”
万贞儿气:
“我一个小女子,我都不怕摔!你是男人,你怕什么?”
到底是不是男人(4)
沂王还是胆怯:
“可是——”
万贞儿瞪他,嚷嚷:
“可是什么?你到底是不是男人?”
沂王结结巴巴:
“可,可是,可是——”
万贞儿又再骂:
“胆小鬼!真没用!”
沂王被万贞儿骂得无地自容,满面通红。他想了又想,想了又想。虽然是害怕,但他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过来。别人的话他可以漠视不听,但万贞儿的话,他不敢不从,虽然他是主子,万贞儿是奴婢,可到底他是万贞儿带大的,他对万贞儿极敬畏,依恋。
沂王可没敢自己单独骑马,而是非得要和万贞儿同骑一匹马不可。
万贞儿对沂王的懦弱,不像男子汉,很是没辙。
但沂王,到底还是小屁孩。
万贞儿招手叫马夫过来,让他把沂王抱上马,放到她前面来。沂王愿意学骑马,已是鼓足勇气,很了不起了。对于沂王,万贞儿要求不能过高,得一步一个脚印,慢慢来。要知道,京城不是一天建成的。这话给万贞儿套过来便是:沂王学骑马,不是一天就能学会的。
“沂王,骑马是不是很有趣,很好玩?”
“对啊万姑姑,骑马真的是很有趣,很好玩!”
“那你敢不敢自己一个人骑马?”
“不,不敢!”
“为什么不敢?”
“我,我怕!”
“沂王,你要勇敢点!你是男人大丈夫,一定要表现男子汉的气概来,懂不?”
“我,我还是不敢。”
“你怕什么?又死不了人!”
“我,我——”
“沂王,告诉你,你这么懦弱,以后万姑姑就不喜欢你了!”
沂王是在一个月后,才敢大着胆子,独自一个人骑马。
不想,沂王便是在独自骑马的时候,出事了。那匹马,是马廊里最矮小的,也是最瘦弱的,平日里温和得很,可那天不懂为什么,竟然发脾气了,不但不听指挥,还跳起一丈多高,接着搞了个高难度的动作,双脚竖立起来,一声长呜。
到底是不是男人(5)
沂王本来就胆小如鼠,风次草动的小事儿都被骂破胆,一看到这阵势,就吓着了,惊恐万状,不禁“啊”的一声惨叫,顿时松开了缰绳,从马上摔了下来。
万贞儿骑在另外一匹比较健壮的马上。
她玩着花样,做着那些比较高难度的动作,像变换跑步,后退慢步,变换方向,斜横步,原地快步,旋转之类的,万贞儿正兴致勃勃间,突地听到不远外的沂王,发出了惊恐无比的尖叫声,万贞儿顿时给唬得头皮发麻,双脚发软,也差点从马背上滚了下去。
她唬得连忙朝了沂王所在的方向看过去。
万贞儿刚好看到沂王小小的身子,直直的,往了地面摔到下去,万贞儿又再听到重重的一声“怦”,接着是沂王在地上翻滚了几下,便不动了。
万贞儿吓得不得了,跟着一声尖叫,飞身下马,狂奔了过去。
“沂王,你怎么啦?”
“沂王,你没事吧?”
“沂王,说话呀!”
沂王回答不上来了,他曲着身子,躺了在地上,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双手紧紧地抱着左脚,一张脸惨白得没有血色,精致的五官歪曲着。大概真的是很痛,冷汗从了沂王的太阳穴滑下来,一串串的,与了眼泪混在一起。
沂王痛得连动都动不了,更别说走路了。
万贞儿压不住自己的惶恐,使尽了力气,把沂王抱了起来,对了在旁边事不关己冷漠地看着的家丁,很强悍地河东狮吼:
“你们还愣着干嘛?快去找大夫呀!快呀!”
吼完后,万贞儿又低下头看沂王,安慰他:
“没事的,别怕!别怕!”
沂王伸手搂紧了万贞儿的脖子,把头埋到她的胸前,无助得像了小小的婴儿那样。他拚命地忍着他自己不哭,但还是哭了。
“痛!”
沂王边哭边说:
“我的小腿,好痛好痛!”
万贞儿略略放下心来。
能哭,能说话,就证明死不了。
到底是不是男人(6)
沂王的左小腿给摔伤了,又红又肿,还鼓起来一个小包。后来还是管家,跑去把大夫叫来了。是上次那个胡子半花白的爷爷级的大夫,他虽然什么也没有说,但脸上的表情,却明显表露着:你怎么这么多事?
万贞儿陪着笑。
一直笑。
一直笑。
直笑到万贞儿脸上的肌肉都快要僵了,她喃喃地说:
“麻烦你了,大夫。”
尽管帐房会如数付给大夫医药费,可万贞儿还是趁没人,偷偷地给大夫好处——塞给他银两,当是小费。
都说金钱是万恶的,其实,人比金钱还万恶。这大夫,都这么老了,头发胡子都花白了,还这么贪心,连一句客气的话也没有,便很理所当然地接过万贞儿额外给他的银两,好像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还说医者父母心呢,这老头子,还真他妈的是大夫中的败类。
不晓得,这老头子要这么多钱干嘛。
估计这老头子计划着,在他百年归西的时候,把他的棺材打造成金棺材——他真他妈的是猪脑子!他也不想想,躺在金棺材里,能死得安稳吗?估计没能躺多久,金棺材便给盗墓者盗了去,到时候,让他享受暴尸野外的待遇。
哼!
老头子得了万贞儿给的好处后,脸上的橘子皮总算缓和了点。
俗话说得好,姜是老的辣!换句话过来说,大夫是老的有经验!只见那老头子,挽起了衣袖,伸出了他一双枯瘦如柴的魔爪,很熟练地朝着沂王左小腿那个鼓起来的地方按下去。沂王给老头子的魔爪重重地一按,终于忍不住了,“哇哇”大哭,一边哭一边像杀猪嚎般的惨叫:
“痛!好痛。”
老头子没理他,对万贞儿说:
“沂王的腿断了。还好,骨头没有碎。”
万贞儿给吓得身子发抖,四肢冰冷:
“大夫,那怎么办?”
老头子司空见惯,淡淡地说:
“接骨吧。”
到底是不是男人(7)
万贞儿有着很多问题:
“接骨后,沂王什么时候会好起来?以后还能不能走路?”
老头子说:
“没事,很快便会好的。”
万贞儿还是不放心:
“真的?真的没事?”
老头子很不耐烦,没好气地瞪了万贞儿一眼,粗着粗气地说:
“真的是没事!老夫是大夫,难道老夫还不懂么?”
万贞儿心里嘀咕着:谁知道?说不定你太老了,糊涂了。——想归想,万贞儿可不敢说,要不老头子发起脾气来,骨也不给沂王接了,摔门走人,那可就麻烦了。
老头子叫了站在一旁看着的几个家丁过来,吩咐他们,使劲地按住了沂王的身子,不让沂王挣扎动弹。
然后,老头子捏住沂王的伤腿。
沂王给那个该死的老头子大夫,捏得痛得又再大哭,直哭得万贞儿的心很痛,也忍不住,跟着想哭,但万贞儿拚命地把眼泪逼了回去。她不能哭,如果她哭了,那沂王更加惊恐,更加无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