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赫普瑞少爷,”她招呼道,“好http://www。87book。com久没见。”
他表情模糊地迎声望来,“七?”昏暗里他应道,听来像是极力忍着笑,“你在这里?”
“是,先前图特摩斯还说你多半是直接返回了都城的,不会有兴致绕这一程,曼赫普瑞少爷,你突然赶过来,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少爷简单答道,“路过阿比多斯时有点不放心,就过来了。”
她正想追问,耳中忽捉到了另一缕声音,远远的,柔柔的,不敢拈碎露水似的小心,唤道:
“阿蒙奈莫内……”
就像是黑暗中伸来的无形的手,一下将她身后的男孩拽了出来。
“妈妈!”男孩大喊一声,连跑带跳地朝那隐在暗处的母亲奔去。她忙追上几步,将球还到男孩手里,男孩却又推回给她。
“送给你,七!”他干脆地说,“刚才你唱的真是好听,明天再唱给我听吧。”
“阿蒙奈莫内!”
呼唤声愈加急迫,男孩匆匆应着,连她的道谢都来不及听,就与他那不曾露面的母亲一同没入了夜色里。
手中托着男孩给的球,她心上却怅怅的,好像又一次做了那个被剩下的人。
于是少爷走近来,“你唱了什么?”他问。
“听到那孩子在念歌谣,就随口对他哼了几句。”
“随口几句就把他哄得这样大方?”少爷笑道,“七,你怎么从来都不唱给我听?我比那小鬼更容易哄,你若是愿意,我会送一座庄园给你,只求顺耳就行!”
“侍卫官大人,你是不是喝多了?”
“是啊,”他微笑道,“反正我给的你也不稀罕,对吧?”
“你不走吗?”
“干嘛赶我?”他不满道,反朝她靠近了一步,“久没见你落单了,七,莫非你是梦游到这里来的?”
“图特摩斯说我在会让他分心,”她怏怏叹出口气,“此地的大人们啊,得上了酒桌才会想起还有要事该禀告呢!”
“怪不得,”少爷笑道,“突然跟个弃儿一样杵在我眼前,手边拖着另一个找不着爹娘的小鬼,两代人居然眨眼就玩到了一处,这样同病相怜的投缘,倒真不多见。”
“我只觉得那孩子活得非(http://www。87book。com)常小心,被宠大的孩子是不会有那么重的心事的——当然少爷你是不会知道这些的——”
“噢,”他佯作恍然,一颔首间,笑得更无礼了,“原来是遇见了另一个七。”
她扭头便走,旋即被他拽拉回去,毫无防备间突然给他那股邪劲带住,回身时差点一脸撞到石柱上,她慌忙抬手去挡,手肘顿给狠狠蹭了一道,疼到钻心。
“陛下会来找你的,”却听他异样平静地说,“就别让荷露斯神绕远路了,呆在这里陪我一会吧。”
肘弯里的伤痛得她连连吸气,顾不得与他计较,最恨关节处的小伤,像有只虫子日夜叮着,一动就蛰你。
他拖过她的手扫了一眼,“这也值得龇牙咧嘴地喊疼?”他不屑道,低下脸吹了吹她的伤处,“七,我给你施个速愈的咒语,隔天就——”
话到半截,他突然转过脸去打了个喷嚏。
“哪来的焚香味?”他吸着鼻子哼哼,“上风地有神庙么?”
“是我衣服上的,”她忙道,借机挣开他,绕过立柱走到斜探檐楣的月光里,低头看了看臂上的伤,“连着几个月都在神庙进出,新做的衣裳全叫焚香熏透了,一开衣箱就扑出这股味道。”
“虔诚到连衣服都散发着没药与乳香!”他惊叹道,落到她耳里,更像是取笑,“这要是让神前第一祭司闻见,准保熏得他俩俯首帖耳,恭恭敬敬把你供上至乘之地!”
“别取笑人了,”她蹙眉扫他一眼,“曼赫普瑞少爷,你是不进神庙的人,又何必要刻薄别人的虔诚?”
“违心的恭敬算什么虔诚?那原就是在神明的领地里收买人心。”他满不在乎笑道,“好在小祭司们还真吃这一套,瞧见阿比多斯城的神侍们将法老献给奥西里斯神的祭品撒花似地抛洒,我就知道那几千头牛死得不算冤枉。可惜他们人微言轻,徒然造个声势,起得快,去得急,哄不过两位神前第一祭司,你还是上不到至乘之地——不过我想,那两位大人索要的‘虔诚’,陛下一样是早已经替你准备好了的,就不知道是全数赏赐的战利品,还是恩荫子孙的西岸陵地——”
“那少爷你信不信?”
他像是给她问住,目光闪动,闭口不言。
“曼赫普瑞少爷,你相信我是主神许给图特摩斯的恩典吗?”
他避开她的注视,伸手拿过男孩送给她的球,一下一下地,抛起,接住。
“我知道你是从至乘之地来的,但未必就是许给陛下的姑娘。”他说,重又现出了模棱两可的微笑,“我是从不相信神许之类故弄玄虚的把戏的,像你这样只把神庙当成祭品发放地的姑娘,与神明究竟能有多亲近,也很让人怀疑,但只要陛下相信,那你就是主神送到至乘之地的恩典。”
“‘只要陛下相信,’”她低声念,“可图特摩斯却是想让南北两地的神侍都来相信,相信我是主神许给他的恩典,另一个恩典。他想要得到众神的赐福,祈愿今后他和我走出的每一步,都能是水到渠成的完满……”
“但是呢?”
她瞥他一眼,强道:“哪有‘但是’!”
“你找找,肯定有!”他笑道,“陛下的这步棋是走得没能让你舒坦——”
“棋?”她鲁莽地冲口而出,“在和谁对弈?”
“你恐怕还没有对弈的资格。”他微笑道,“用不着赌气,七,谁不是棋子?我们在两陛下的棋局里,两陛下在阿蒙…拉的棋盘上,然而阿蒙…拉又在哪里?无处不在,无人得见——”
“——游动呼吸之间,盘桓在人心里;稍纵即逝的生命,向往着永生的壮志雄心。”
少爷笑了起来,那样得意又愉快,信心满满,教她想起了在风里猎猎作响的旌旗。
“唉,七,”他叹着气笑,“明日此刻,你就在你朝思暮想的后宫里了,回到玛阿特秩序下命定的位置,也想这么亦步亦趋地旁观下去?”
“明天就要到后宫里了,曼赫普瑞少爷,往后我们就只能在宫宴上再见了吧?”
“你这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啊?”他笑嘻嘻地瞅着她问。
她莞尔一笑,笑而未语,一息之间似有光点掠过,仿佛捉到些什么,又不落行迹。
“所以不如说吧,七,这世上你还找得着别人来听你那些不虔诚的抱怨吗?”
“谈不上抱怨,”她轻声辩解,只是一旦回想起一路上无休止的祭拜,却又不觉深深吸进口气,好缓过血脉里因之而起的乏力,“就像曼赫普瑞少爷你闻不得焚香,我也很不喜http://www。345wx。com欢神庙里的那股味道,没药与乳香混在里边闷煮了千年,迫得人喘不过气。所有我想要扔掉的回忆都住在神庙里,每次进去,一个一个地过来和我招呼,生怕我把它们忘记。没有办法,尘世里的莎草非要去做供在神堂上的花,会水土不服是情理中事,捱过去,大概就好了吧?”
“想捱多久?”
“不知道啊,”她微笑着叹,“抛弃掉属于个人的念想,紧握住延续到永生里的不变,做着法老想要的恩典,我所能为图特摩斯做的,始终只是亦步亦趋而已。”
“北地播种季里撒下的虔诚,留到底比斯泛滥前来收割,荷露斯神的祈愿,总算是没有落空。”少爷笑道,“这下奈巴蒙祭司该欣慰了,向来只会调香弄草的小七,居然也有了身为王后的觉悟。”
她朝他望,他正垂下眼,正从球上绽线的接缝里扯出几根干草,“这球得重新填补了,”他自言自语般嘀咕,神色间颇是漫不经心。
每听见少爷说起祭司哥哥,就觉得祭司哥哥仍还活在这世上,仍还在她去不得的他乡,远远地惦记着她。
“那就夸奖我吧。”
低微得可以让他装作听不见,只当是剪过了话尾的一缕轻风。
他怔了怔,却道:“我不会当面夸人。”
她便也是一怔,以为他逗她。
“连虚有其表的恭维话都不会讲,侍卫官大人是拿什么哄住那些见过世面的别宫姑娘们的啊?”
“什么?”他皱着眉问。
“在孟菲斯城停留的那几天里,我可真是大开眼界,”她微笑道,“原来玛亚将军家的少爷不管到哪里都是个宠儿,贵人们围在你的身边,就像是庸众簇拥着天才——”
“天才跌倒的时候,最先朝他唾骂扔石头的就是那些曾经簇拥他的人。”
“……还有那些别宫里的姑娘,出不了五句话就准得念叨一声‘侍卫官大人’——”
“那很简单的,”他更直截了,“给她们想要的东西,除了甜言蜜语。”
听见他说“甜言蜜语”,她倏然红了脸,被拆穿了似的心虚,好在他并没看她,只望着跳跃在半空里的双隼,说:“陛下给不了你的夸奖,我也说不出口,就送你几句明哲保身的箴言吧,听不听随便你。”
“好啊,”她故作自在地答应道,“侍
38、第三十八章 归 途 。。。
卫官大人给的箴言,我一定铭记在心。”
“梅瑞特是个草包。”
她一愣,哑然失笑。
“很好笑是吧?”他嘲弄道。
“可这能算是箴言吗?梅瑞特?她还是个孩子呀!”
“她快要满十六岁了,七,你十六岁的时候都想些什么?仍还守着娃娃在白日里做梦?”
“少爷你的意思是,”她仍是不信,笑着追问,“梅瑞特也看中了双羽?可她是图特摩斯的妹妹啊!”
“说来也算不得是嫡亲,当中还隔着好些人呢。”他泛泛地道,“你干吗这么惊讶?真够无知的!为了避免王权旁落外族,兄妹联姻不就是底比斯王族独掌两地的法宝么?神明的血液流淌在王女身上,只可惜王族后继乏人,她陛下以王长女之尊,独一无二的纯粹血脉,却也只能嫁给庶出的先王,其实陛下的情形也是一样,当初若不是陛下非你不可,长公主早就是名正言顺的神妻了。”
“但图特摩斯是不会娶她的。”
“你跟我争有什么用?”他不耐烦道,“别去招惹她就行了。”
梅瑞特生来就是要与她为敌的,法老七年之前就曾告诫过她,他总是向着她的,但从没教她该如何防备她的天敌,毕竟她们是他的至亲。
她忽然觉得,少爷对她的在意后边,都是两地之君难以言表的关切。
“知道了,我一定远着她。”她收起了笑容,“还有么?”
他将球扔回来,她忙伸手接住,听见他说:“别总把球抛给陛下。”
“……图特摩斯说过,他会帮我的。”
“陛下会帮你,未必是在你希望的地方,更多是在与后宫无涉的神庙与朝堂。谁也不能教你怎样做王后。要是你总拿女人间的那点琐碎困扰住人间的荷露斯神,那你就得抗住南北两地纷至沓来的责难。我想,你是抗不住的。”
“好,”她叹了口气,“我会自己想办法应付。”
“你也只能自己应付了,咬牙切齿嚷着要回来的又不是我。”他冷冷道,“也再别跟以前一样,不管在谁跟前都想落好,心里想的张嘴就能说——”
“可是都说我戒心重呢!”她忍不住插嘴,“我还一直在想,是不是就因为我戒心太重,才会连个朋友都没有。”
少爷侧过脸望住了她,似在思量回答,他的眼神明亮得像是月光下蜿蜒而过的溪流,一望见就能觉出水波里凉透心扉的冷冽。
她想这寒意只是因为镀着月光。
“你原谅他们吧。”他说。
“我并没有怪怨谁……”
“每回都先隔着层帘幕伸手过去,谁敢轻易信你?”他斜斜倚着廊柱,摆出一副于己无关的惫赖神气,却说,“前路多变,得对同行的人知根知底才能安心,而你的过去是不能问的,那太遥远太危险,寻常人听见,只会对你越加疏远,你也只好闭口不言。与其说是你的戒心重,不如说是周遭的人心眼未开,不知道只要不提你那点陈年旧事,就勾不出你的戒心,然后你就能把真心当脏水一样地泼出去,以为这样别人就会喜http://www。345wx。com欢你,亲近你,不知道滚热的水是会烫坏喉咙的吗?”
“‘希望别人都来喜http://www。345wx。com欢我,亲近我’,曼赫普瑞少爷,这也是祭司哥哥告诉你的么?”
“是啊,”他微笑道,“谁让我没长眼睛呢?”
她对他抱歉地笑,“希望别人都来喜http://www。345wx。com欢我,亲近我,曼赫普瑞少爷,这便是我的虚荣与自私啊。”她轻声说,“不那样就觉得心慌,像是找不到扎根的土壤,说话没有分量,去向没人理会,连自己的存在都变得空荡,说来真像是宿命,越是在意着要对别人好,越是把他们推到更远。”
“明镜似的荷露斯之眼,不是谁都能有的。就原谅他们吧,七,把他们放下,抛开,然后更看重自己一些。好在后宫里头也没有人会与王后交心的,就把戒心挂在脸上,把敷衍搁在嘴边,那些可有可无的话,正因为毫无意义,才能无关痛痒,心里面真正想的,都留着说给陛下听吧。”
她想了想,说:“我做不到的,曼赫普瑞少爷。”
“我知道。”他说。
她困惑地朝他望,西斜的月光在屋檐廊柱间折转几回,映在他的侧脸,仍是她见惯了的置身事外的淡漠与轻嘲,他把他那对澄澈眼瞳隐到了夜色里,鼻梁边却留了一行密密长长的睫毛的影,每一眨动,都是与淡漠格格不入的童真。
她的心上跟着微微一沉,就像是结在树梢的无花果落到天平上,一端沉下去,她在高高的另一端上有些眩晕,这从未期许过的意外收获,被暧昧不明的熟稔包裹着,与她隔着安全的距离,捎来另一重甜美的想像,想像中无碍无伤的甜,竟让她倍感亲近,像是迷失在隔世里的愉快忽而找见了归途。
沉默片刻,他问:“这会不疼了吧?”
本来都忘记了的疼痛,他这一问,掉头又回来了。
“还是扎上吧。”他说,说话间已走到她的身前,他取出随身带的裹伤布,她忙退了一步,“不用了,”她推却道,“不过蹭破点皮,隔天就好的。就是被陛下看见——”
“‘这很干净的!’”
她扑哧一笑,没有再坚持。
他拿裹伤布往她手肘上缠了一圈又一圈,没话找话似地问:“七,刚才那个小鬼的事,你不想知道吗?”
“那么小的孩子,他的事无非是他父母的事,我没有兴趣去听谁又跟谁牵扯不清的闲话。”
“要说是别人的事,还真有点勉强。”他微笑道,“人跟人之间际遇牵扯的关窍,大概就是神明们掌控世间的杀手锏了。那小鬼的母亲刚才来找我,缠住我要我替她想想办法,她无论如何也要让那孩子认回亲爹,于是我就跟她讲,后宫的事我真作不了主,她得去求那个将要执掌后宫的‘了不起的女人’——”
“少爷你快闭嘴吧!”她赶紧截住他的鬼扯,“图特摩斯才不会跟这些污七八糟的事沾边!”
他朝她看了看,眨了眨眼。
“是我不对,”他笑嘻嘻地道了声歉,“今天真是不吉祥,说着说着又杜撰了。好吧,七,这么跟你说吧,早几年谁都有玩得太过的时候,稀里糊涂了一阵,那岁数招惹到什么样女人都不奇http://www。345wx。com怪,其实跟那孩子沾亲带故的人,说不定是我才对——”
“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