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相信,赵偱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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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如此,我却高兴不起来。那一日我独自回了连翘的宅子,阿彰在一旁默默啃莳萝买回来的笋肉饼,连翘则卷了本书看得正起劲,丝毫没有要搭理我的意思。
第二日她带我走街串巷,将大半个扬州城都走了下来,我几近虚脱,傍晚时在一间茶社里伏在桌子上小憩。连翘在一旁与人商量着旁的事,过了会儿将我喊醒,淡淡笑着:“带你去个地方。”
外面天色暗下来,星星点点的火光渗进江南雨幕里,却有格外细腻的温感。
脚上一双布鞋已经湿透,我穿行在这湿漉漉的雨巷里,连翘走在我身旁。未几,到了一间戏楼外。虽是雨天,可这戏楼看上去却很是热闹。她笑笑说:“今天有我新写的一出戏,头场,请你看。”
我很久未看她写的戏,也不知她这些年是否有所长进,便随她一道进了戏楼。
灯明茶暖,酽酽香气扑面而来,场子里已坐满了人。
我们在前面坐下来,连翘端起茶盏,轻抿一口道:“这出新戏不长,撑死了一个时辰。你要饿了就吃点心垫垫肚子。”
白日里的奔波让人倦乏,戏楼中又分外暖和,更是昏昏欲睡,哪里还会惦记着吃食。
我窝在椅子里看伶人们开场又退场,故事便在这江南氤氲水汽中慢慢铺陈。手边的茶水渐凉,我的心却越发往下沉。我走了神,场上的人看起来都已面目模糊。
唱一出百转千回,红药颓。
周遭静悄悄,我甚至听到看客的低泣声。我偏过头看连翘,她侧脸依旧平静如常,唇角微微勾起。
她扫了一眼场子内的看客,低叹道:“似乎有些沉不住气了,入戏太深也非好事。”
这出戏看得我浑身发冷,脑子越发清醒。我倏地起身,连翘突然幽幽道:“你不继续看了么……还有最后一场。”
我偏头看她一眼,紧抿着唇就要离开。
她三两步跟过来,握过我的手,在一旁嘀咕道:“这都要入夏了,你的手还这么冷,当真是……”她倏地停住,拍拍我的肩:“不想看便算了,左右也无妨。我去后头找个人,你随我一道去罢?”
她说罢便拉我往后面走,我看到伶人陆续退场,似乎已是到了最后一场。连翘扯着我的衣袖,带我进了后面的换装间。几位身穿大红戏服的伶人急匆匆走出来,我和连翘让开路,让他们走。
换装间内空无一人,只有七七八八的戏服头饰,四处乱放。胭脂粉盒堆在妆台前,毫无秩序。
连翘带着我继续往里走,脸上却忽然浮起一丝促狭的笑。
我还未来得及想明白,她突然附在我耳旁轻轻说了一句:“据说你办的那场葬礼庄重又一丝不苟,我也想过,是要怎样的心境,才能那般从容封闭。我想,皇上要的,便是你发自内心的真实的悲伤吧……真实到——好像那个人,真的已经不在了。”她又悄悄道:“早就让你回江南了,你怎么就不听呢?非得承受那样的伤痛和打击才甘心?”
我猛地回过神,惊道:“你为何不提早告诉我?!”
她摇摇头:“你不是戏子,你演不好本就没有的悲伤。”
她倏地松开我的手,不慌不忙地说道:“温连永,我送你最后一场戏。”
话音刚落,她突然扯下我身后的帘子,大步走出了换装间。
周遭沉寂了很久,我甚至听到了清细的呼吸声。
身后不急不忙地传来一句:“夫人的鞋子湿了。”
心骤然一紧,我几近失态,竭力稳住自己的情绪,才慢慢回了一句:“要入夏了,红药开败了。”
这句话说得连我自己都觉得悲伤,心像是快要从胸膛里跳出来,却又像是死死地卡在了喉咙口,让人喘不过气。
我都觉得自己在浑身发抖,像是被冰雪封冻了太久,突然遇上暖阳,鲜活了过来。
我慢慢转过身去,他却戴着假面,佯作戏子的模样。
他手中拿着一株开得正艳的红药花,声音一如往初:“在下赵述,方才夫人提到的红药,可是在下手中这一株?”
赵述,赵述。偱即为述……
我的目光自浓艳的红药花上,移至他的指间。
那一枚带着时光温感的细戒,就这般安安静静地套在他的指上。
外面场子里,叫好声与拍手声陡然间——
响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360度鞠躬(好吧其实我是翻滚了一圈)
番外明天继续出
那什么……弱弱求收藏专栏TTTTTTTTTTT
传送门::
话说新文本是打算这周五发的,但这周末要开大区会议,最近各种筹备,周末也没有空
所以推迟到下一周。
谢谢。
番外我会准时的。Mua
【番外】庐山西海(上)
宽大的柜台将店堂分成了两半,屋子里安安静静,夕阳慢吞吞地溢进来,很是奢侈地铺了一地。柜后探出一个小小身影,她盯着门口看了会儿,稚声稚气地问旁边的伙计:“爹爹怎么还不回来呀?”
称药的伙计搁下手里的戥子,低头对她笑笑,又转身到后头的百眼柜里拿药材。他微踮了脚尖,去够上面小抽斗里的药,一只小手拽住了他的衣服下摆,软绵绵的稚嫩童声又响起来:“爹爹答应要给我带糖人的……爹爹他若是回来得晚了,街上的糖人摊子都要撤了……”
伙计微弯了唇角笑道:“敏小姐,掌柜的出诊去了,现下应当还在路上呢……”
话音刚落,便有人进了店门,伙计听到动静,转过身去看了看来人,问道:“您是来抓药还是问诊?”
那人从袖袋中取出一封信来,说:“在下替人送这封信来,是要交给赵夫人的。”
“哦。”伙计轻应了一声,“今日书院旬考,夫人要晚些时候才能回来。”
小小的脑袋又从柜台后探出来,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我娘亲要很晚才回来,你来得不凑巧呢。”
那人听她说完,浅笑了笑,又对伙计说:“无妨,麻烦小哥转交给赵夫人便是了。”
说罢,他上前将信封放在柜台上,拱了拱手,便转身离去。
伙计正要将信收起来,那只小手又盖了过来,压住信封一角。
伙计无奈看看她,正要开口,一抬头便看到赵偱从门外走了进来。他才刚踏进门内,小身影便立时从柜台后窜了出去,扑过去抱住了他的腿。
“爹爹!”她咧开嘴都笑眯了眼,“敏敏的糖人呢?”
赵偱微微苦了脸,低下头来,看着那张灿烂的小脸道:“呀,爹爹回来时给忘了……”
赵敏的小脸倏地颓了,她鼓了腮帮子,压低了眼皮,左看看右看看,又瘪嘴忿忿道:“爹爹是骗子。”
赵偱蹲下来,微笑着伸手轻揉了揉她的脸,倏地将她抱了起来:“爹爹是真的忙忘了,现在带敏敏去买糖人好不好?”
赵敏猛地点点头,轻弯了弯唇角,立时改了口风:“爹爹最好!”
赵偱宠溺般点了点她鼻尖,伙计拿着信封走上前来,接过他的药箱,将信递给了他。
他与赵偱道:“方才有人过来,说是将这封信转交给夫人。”
赵偱腾出一只手来拿过信封,手却微微一滞,信封上的这字迹他见过。这么些年,那个人都未主动联系过连永,这次是——
赵偱又将信封递了回去,说:“等夫人回来直接拿给她罢,我带敏敏出去转一转,过会儿便回来。”
伙计应了声,将信重新收了回去。
赵敏撅起嘴,抬起小手按了按赵偱的唇角,纳闷道:“爹爹怎么了……旁人给娘亲写信,爹爹不高兴吗?”
赵偱温和地笑起来:“不是,是个很久未见的旧友写来的信,爹爹突然想起了以前的事。”
赵敏更是纳闷,皱起眉头来:“为什么很久没有见呢……”
赵偱轻揉了揉她眉间,软声道:“小孩子不准皱眉头。”
赵敏嘟嘟嘴:“爹爹如今也跟娘亲一般,时时都想着如何训敏敏了。”
赵偱一脸无奈,仍是耐心道:“那你自己说说看,小孩子皱眉头好吗?”
“不好是不好……”赵敏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但仍然不死心,“可爹爹最疼敏敏了,就舍得训敏敏吗?”
“小丫头强词夺理。”赵偱抱着一脸委屈的赵敏,出门往西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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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气,说热不热,说凉也不凉,天光却愈发短下去,傍晚的风很是宜人,连永揣着一叠卷子走过通济门,再往前走一段,转个弯便到了店门口。此时街道两旁的铺子里都点起灯,或是直接打烊,关上了门。
店门廊檐下的灯笼亮起来,随着夜色愈发浓,灯光也愈发明亮。
连永进了店门,目光扫过大堂每个角落,走到柜台前,将卷子放下,端起一盏凉茶抿了一口,问伙计道:“敏敏去睡了么?”
伙计停下手里的活,从柜子里取出信来递给她:“这是方才有人来送给夫人的信。”又顺便回道:“掌柜带着敏小姐出去了,说是不久就回来。”
连永点点头,拿过信,又拿起柜台上的卷子,正要往后院走,门口却传来孩子的哭声。
她扭过头,三两步匆匆往外走,赵偱恰好抱着敏敏往里走。敏敏不停地哭,眼眶红红的,赵偱怎么劝也劝不住。
连永冷着脸道:“下来。”
赵偱腾出一只手去擦敏敏的眼泪,敏敏倏地扭过头,哭声也渐渐低了下去。
连永又对着赵偱重复了一遍:“你让她下来。”
赵偱轻拍着敏敏的后背,安抚道:“敏敏不哭了,明日爹爹再给你买糖人好不好?”
连永正色道:“又是买糖人?说过多少遍了,吃糖烂牙齿,马上就要到换牙的年纪了,你自己说说,该吃吗?”
敏敏抹了抹眼睛,下巴搁在赵偱的肩膀上,小声嘀咕道:“反正是要换的,烂掉了换也一样……”
连永没好气撂下一句:“那也不一样。”便伸手拍了拍赵偱的肩,说:“放她下来,我有事和你商量。”
赵偱看到她手里拿的信,以为她是要说信中的事。然到了后院,连永却说:“我今日想什么时候将阿彰接回来,扬州的书院未必好,何必让他继续留在那儿?再过两三年,若他真有意要考功名,在江州也要好一些。”
“这孩子这两年越发有自己的主见,还是先问过他罢。”
“这是自然。”连永刚说完,前面的店堂里依稀传来敏敏的笑声,连永微弯了唇角,怪道:“都被你宠坏了,小丫头最近越发伶牙俐齿,说一句接三句,底气不足也敢接着说,真是了不得了。”
“敏敏还小,不必太严苛了。”赵偱慢慢说着,目光却落到了连永手上握着的信封上。
“对,你是慈父,我便只能扮严母了。”连永下意识地拆手里的信,丝毫没有注意到信封上的字。
赵偱静静等她拆开,连永的神色忽地一怔,手也微微一滞,蓦地抬头看着赵偱:“成徽?”
赵偱不言声,过了会儿才道:“拆开看看罢,一走了之这么些年,这个时候突然联系你,定然是有什么事罢。”
连永微微纳闷,成徽怎可能知道她住这里?孙正林……一定是孙正林这个长舌妇。连永知晓孙正林一直与成徽有往来,但却从不肯透露一丝关于成徽的消息。
久而久之,连永也懒怠再问。他若过得不好,孙正林这只话唠还不天天念叨?
敏敏从前面店堂里跑过来,揪住赵偱的袍子下摆,使劲地摇晃:“爹爹,晚上吃什么呢……”
连永匆匆看完,又顺手递给了赵偱:“请柬而已。”她说罢便俯身要去抱敏敏:“别缠着你父亲,娘亲带你去伙房先吃饭,吃完饭早些洗漱了睡觉,不能再闹。”
敏敏一扭头:“就不!爹爹是敏敏一个人的!”她不要连永抱,仍是蹭着赵偱不肯放手。
赵偱看完书信上所言,慢慢道:“庐山西海,他是想请所有人过去一聚?”
连永微蹙了眉:“他素来行事出人意料,我也猜不到他的意图。又或许我们想得太多,他可能真的只是想要这久违的重逢罢。”
信中将他们全部提及,希望下个月的二十五,能在庐山西海相聚。
照这情形,这类似的书信,应当被送达好几处。
连永略一思忖,问赵偱道:“去么?”
敏敏突然跳起来,倏地松开手道:“娘亲要出远门么?”
赵偱微微一抿唇,低头微笑着看她:“不,是我们一起出门。”他温和笑道:“敏敏长这样大,除了江州,哪里都没有去过,想去庐山吗?”
敏敏欢呼道:“爹爹最好!”
连永啼笑皆非地摇摇头:“罢了……小孩子不分好恶。”她俯身,捏捏敏敏的鼻子:“你呀,长大了便知道谁才真心对你好。”
敏敏嘟了嘴。连永直起身,揶揄着看了赵偱一眼:“这淘气鬼没治了。罢了,收拾行李,明日我去书院告个假,后天就出发吧。”
“也好。”赵偱点点头,“药铺也得都打点好方能走。后天出发,能稍稍从容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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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定下来,连永却得熬夜赶着将旬考的卷子改完。赵偱坐在一旁的椅子里看书,小丫头在屋子里蹦跶了会儿,实在是倦了,便趴在矮桌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连永搁下笔,伸手按了按攒竹穴,瞥见伏在矮桌上睡着的小丫头,便悄无声息地起了身,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试图将她抱回自己的小屋去睡。
然连永的手刚碰到她,小丫头却朦朦胧胧地睁开了眼睛,打着哈欠懒懒道:“娘亲又要赶我走了。”
她笑眯眯地躲开了连永伸过来的手,挪着小脚丫子就奔到了赵偱坐的椅子面前,张开双手道:“爹爹抱一抱敏敏就去睡。”
赵偱俯身将她抱起来,连永在一旁叹口气:“罢了,你哄她睡着了再回来吧,我再改一会儿便结束了。”
江州城里,夏末初秋的夜风,已带上了惊人的凉意。赵偱抱着敏敏出了门,小心翼翼地将门带上。敏敏在他怀里动了动,将小脑袋彻底埋进了他温暖的怀里。
今年的第一朵芙蓉,在夜里悄悄盛开。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还是明天这时候更吧
我真的……感觉每天都在奔命。。。
果然劳碌命么望天
…………………………
还有就是……本来我想给小孩起名叫赵熙之的,但是连永死活不肯
算了……赵敏真好听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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